第14章 第 14 章

周英说:“那年小册生日,你说你不能回来,孩子半夜发高烧,我带着他到医院看病。挂号,排队,没有一个人能帮我。我在医院门口突发心脏病,把小册摔在了地上,在医院住了七天回了家,然后你回来了。第一句话是问我们去哪里逛了,还说你饿了想喝我炖的鸡汤。”

陈盛华目不转睛地说:“这件事你说过了。后来我不是让保姆住家了吗?”

周英又笑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保姆住家,你知道她背着我抽小册鞭子吗?”

陈盛华愕然:“什么?!”

周英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你以为你给人家钱给得多,人家就真心替你照顾小孩?陈盛华,你要不要活得这么神仙?你有钱,周围人当着你的面,谁不巴结你谁不捧着你,可是私底下能有机会,谁不想害你不想你倒霉?”

面对着满塘池水,空气里有淡淡的鱼腥味。周英斜眼瞟着陈盛华,丝毫不因他如今的地位而对他有所变化,这种坦诚直白倒让陈盛华觉得久违的真实。

陈盛华舒出一口气说:“人性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他一向是对这些看得很透彻的,在生意场上做利益交换,看多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人的真实本性就是善与恶并存。当真实影响到自身的利益出现时,有多少人会克制得住诱惑,去遵守那本来就不存在的空想道德,即便是个小小的保姆也一样。

周英就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对,你是无能为力,倒霉的就是我跟小册呗。”陈盛华从来不会管这些小事,他忙的时候也没空在乎周英为什么发脾气,每当在家里看到她甩脸色,他就主动找借口去公司住。一来二去的,周英的心也凉了。

陈盛华说:“算了,别说这些了,你刚动过手术,我给你削个苹果吃。”轮椅把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陈册放的苹果和削皮刀,陈盛华拿出一个苹果,不太熟练地开始动手削皮。

周英转过头来看着陈盛华,陈盛华低着头,苹果在他的手中转动。周英看了一会儿,眼里渐渐浮现出了显见的创痛:“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功成名就了,我本应该感到开心的,可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还是喜欢上学那会的你,虽然那时候你很穷,但是我知道那时候的你,哪怕兜里只有两块钱,都会把一块九留给我。”

陈盛华手里的动作突然一顿。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周英已经转回了脸。

人在年少时候的感情,总是那么地真挚和虔诚。那时候周英是陈盛华生命里的光,他的整个世界都是她,也只有她。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盛华的眼里多了别的东西,她再也不是他唯一想要的追逐。他们之间的感情散尽,没有狗血的出轨和争吵,有的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渐行渐远的人生路途。

陈盛华没有错,周英又何尝有错。

当他选择将事业放在第一时,她的确不再是他生命里的唯一。

*

陈盛华给周英请了新的家庭医生,但周英并不愿意接受。秦军知道周英住院后,专程给陈盛华道了个歉,陈盛华就说:“我儿子就这么一个妈,你要是不能全心全意服务她,可以不接这个活。”

秦军说:“陈总这次是我疏忽,您放心,绝对没有下次了。”

陈盛华说:“你女儿不是要升学吗?准备考哪里?”

秦军说:“市立一中。”

陈盛华说:“把她转到国立一中去上吧。”

秦军瞪大了眼睛:“这……可以吗?”

陈盛华说:“两所学校的升学率不一样,你自己看吧。”

能去国立当然不去市立了,这根本就没什么好犹豫的。秦军急忙笑着说:“那就多谢陈总了。”

陈盛华平时哪有空考虑这种小事,不过是看在周英的面子上,才派人去做了调查。

从今往后,秦军少不得要在周英的病情上用心,毕竟利益交换才是人世间最牢固的关系。

陈盛华处理完了周英的事情后,才把打开手机开始处理他个人的事情。

盛腾有公司高管帮忙看着,短时间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他私人的电话里,只有一条旁人不知算不算重要的消息。

张欢:陈总,陈依依跟华美解约了,打不通她的电话,也联系不到她的人。

夏宜转王妈:老板,依依小姐从公寓搬到东郊去住了。

陈依依:陈盛华,再见。

陈盛华的头皮微微一抽,心里无奈地叹气,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大。

*

此刻的陈依依,人已经坐在了去往戈壁的大巴车上。

陈依依哪有什么人脉和资源,离开了陈盛华她根本什么也不会。手机里所存下的业内人士的电话,除了那些跟陈盛华有关的人,就只有上次借故强迫她喝酒的黄炽。

陈依依不喜欢黄炽,他身上的商人味太浓。但即便如此,陈依依也没得选。黄炽跟她说过想请她演女主角,也说过愿意花钱栽培她,要不是陈依依自己当时自视甚高,倒了人家的洋酒,说不定她在他那里还是有机会的。

陈依依摸不清黄炽的心思,但是试探一下总是可以的。在小租屋里辗转反侧时,陈依依就给黄炽发了个消息。

“黄导您好,我是陈依依,我想请问您,您那里有我能演的角色吗?”

陈依依发消息的时候夜色正浓,黄炽正跟人在包厢里喝酒,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倏然一震,黄炽推开女伴打眼一瞧,脸上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陈依依当初有多么眼高于顶,现在就有多么低声下气。黄炽清楚记得她在片场休息室里那副大小姐气派,说不想压压她的傲气是不可能的。

但是黄炽是个商人,最擅长的还是利用优势资源。陈依依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怎么也会对此进行彻底利用。

黄炽第二天就约见了陈依依。

跟半年前见到的那个女人不同,现在的陈依依明显变得沉静了许多。黄炽约见她的时候,她穿着驼色风衣,梳着低马尾半扎发,脖颈间围着一条灰色羊毛围巾。最使她判若两人的是她那双眼睛,若说半年前她的眼睛里充斥的是高傲和冷漠,如今那里面则有一种冷静和坚韧。她一下子就从一个小女孩蜕变成了一个熟女,这对黄炽来说也是一个意外之喜。

陈依依说:“黄导,我急需一个角色,这次是带着诚意来求您的。”她转身,从斜挎包里取出一瓶洋酒,正是上次被她倒掉的同年份康帝——陈依依不知道张欢已经替她付过这笔帐了。

黄炽笑了笑,他也不解释,顺手接过来那瓶酒,又给她倒了杯普通的白酒:“陈小姐好性格,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头一次有人连酒瓶都给我倒空了。”

陈依依也不接他的阴阳怪气,直截了当地说:“黄导,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但我这次是诚心想跟您合作的。您若是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就当我来是为了上次的事赔礼道歉。您要是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您有什么要求您就直说,只要在道义法律的许可范围之内,我陈依依该做的,我全都会做。”

陈依依算是把自己的底牌都交了,黄炽不会看不出来她的破釜沉舟。只是他还是觉得奇怪,怎么短短半年里,她的态度转变就如此之大,如此地低声下气,是被资本抛弃后的妥协吗?

但不管真相如何,黄炽都打算要好好地利用陈依依这个人,不论是她的容貌,她的身份,还是她的影响力。

黄炽说:“我这边倒是有一个新剧,剧本名字叫《天涯所望》,里面有个女三号的角色我可以给你,不过这个戏需要去西部戈壁拍,这两天就出发,就看你能不能接受了。”

一下子从担纲挑大梁的女一号降到女三号,对陈依依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她当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因为她要离开陈盛华独立生活,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等着别人把挑好的剧本送到自己跟前。有什么做什么,这是她当下唯一的选择。

陈依依当场就答应了。

*

陈盛华总算派人找到了她的住处,不想陈依依连房东那边留的名字都给改了。

房东还解释说:“她是大明星呀,不改个名字住在我这里,时间久了我得生出多少麻烦。”

陈盛华这才明白,这丫头是铁了心想脱离他的控制了。

*

西部的生活比陈依依想象的差多了,黄炽要压缩成本,给演员住大包房,工作人员住保温帐篷。

几个女主演就住同一个房间。

那个女一号周茜茜倒是能吃苦,怎么安排就怎么服从没有一点怨言。

可陈依依浅眠,晚上睡一间卧室,旁边床上的人翻个身,她就得醒一下。

这么一晚上醒来睡去十几遍,第二天她拍戏就完全没有状态。折腾了两三天,又被黄炽点名批评了一顿,陈依依就放弃了,索性跑到导演室跟黄炽提议:“黄导,我去县里租个房子自己住吧,我睡不好实在没状态。”

黄炽正在看剧本,放下手斜瞟了她一眼,顿了顿才说:“剧组没这个钱给你租房。”

陈依依无奈:“我本来也打算自己出钱的。”

黄炽就说:“从这里到县里快两个小时了,你住在县城,能保证不耽误拍摄进度?”

陈依依说:“我找个司机,保证不耽误。”

黄炽就轻蔑一笑:“那你就试试吧。”

其实从拍摄场地到县里也就一个半小时车程,黄炽有意给陈依依增加心理压力,才故意这么说。

可陈依依实在没办法跟人同住,从16岁被陈盛华领回家,她就一直很娇气。陈盛华给她安排的住处,关上窗能听得到呼吸声,在别的地方睡觉她当然受不了。

黄炽不可能找人帮陈依依找房子住,陈依依只好自己想办法。请了半天假到县城里东撞西跑,人生地不熟的,还碰上语言不通,跑到晚上也没找到合适的住处。还好穷途末路之际,同剧组一个统筹助理给她打了个电话,听陈依依还没找到住处,提出主动帮她解决这件事。

陈依依很不好意思,心里感激,又怕对方找的住处不隔音,解决不了她的需求,一再推辞了几遍。

袁梦就问她:“你不是找不到,我帮你你还不愿意?”

陈依依只好直说:“我对环境很挑的,要求住的地方人少,隔音,家具齐全,设施正常,还得有阳光,环境好……”陈依依没再继续,她也觉得自己太多事了。她是来拍戏的又不是来旅游的,要求未免太多了。

下意识的,她还延续着从前在季雯舒身边的习惯,但如今时移世易,再也不会有人无条件满足她的所有需要了。

电话那头的袁梦听后却笑了笑,语气很温和:“我知道了,我尽量找个满足你要求的。”

陈依依顿时觉得眼眶湿润,半晌才道:“谢谢你,袁梦姐姐。”

*

综合考量下来,袁梦最终给陈依依找了个小公寓。环境好阳光好设施齐全,虽然面积小了点,好在离拍摄场地近,陈依依早晚打车来回,能省去二十分钟的开车时间。

公寓附近还有一间地下酒吧,在这样地广人疏的县城,播放着低沉的BLUES音乐,开得很有大都市的风情。陈依依白天打车去片场拍戏,风沙吹在脸上一整天,晚上下班无聊了,打开手机刷刷视频。偶尔戴着口罩去酒吧喝一杯,这样充实而又空虚的一天就结束了。

陈依依在《天涯所望》这个剧本里的角色,是一个风尘戏子,与男主角之间有暧昧的情感纠葛。陈依依演感情戏也算是老手了,但对她最具挑战性的,是要学习戏子的专业身段,这在她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每一出戏都要有排戏老师手把手教她演,因此进度过得很慢。

而作为女三号,陈依依在片场的地位一落千丈,黄炽丝毫不考虑她是热播剧《纯夏》的女主角身份,拍戏时半点优待也不给她。明知道她不是专业戏曲演员,点名要让她来演这个角色,说不清是要历练她还是折磨她。

黄炽对陈依依比对别的女演员还严厉,大家都看出来陈依依无可依仗。可陈依依竟然顶住了这种高压,也令那些听信传言的人大跌眼镜。

陈依依性子倔,在片场拍戏还是很少跟别人讲话。有时候别人问她从业经历,问她选择《天涯所望》的原因,她也是答非所问,笑笑就过去了。她还是像从前那样防备心强,不曾因为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就有所改变。

有一天袁梦看见陈依依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背靠着篱笆眺望远方,她走过去跟陈依依打了声招呼,陈依依嗯了一声,也没有回过头。袁梦想跟她说两句话,走近两步才发现她脸上都是泪水,她心里一惊,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

在戈壁拍戏的日子沉闷而折磨,但陈依依依然一声不吭地拍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月里她与原来的世界完全隔离,主动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生活,这种感觉对她而言是前所未有的。

从前她一直觉得她和陈盛华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连着彼此。哪怕她人在美国,她与他的生命也紧紧联系在一起。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个呼吸,无不印染着陈盛华的气息。她所有的念头都围着他,所有的造作都只为他,她从没有一分一秒考虑过,她的生命中会失去陈盛华的痕迹。

所以当她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连自己都十分惊讶自己作出的选择。

离开陈盛华独自生活的可能,真正坦诚去面对的时候,原来自己也并没有痛到死掉。

她依然是陈依依,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人呵护、没有人依赖的陈依依。

再没有人能帮她解决她遇到的问题,她所有的愿望都只能靠自己满足。当她碰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而束手无措时,她只能像个孩子一样迷茫地站在原地发蒙,被动地承受周围人的指责或白眼,实在承受不住,也只能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偷偷地哭,自惭于离开他的自己原来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蠢蛋。

可这样的痛苦再难以忍受,比起被陈盛华忽视冷落,也还是好受得多。

不见他,她就不会升起渴望,没有渴望,她就不会觉得失望。

由爱而不得带来的所有快乐消失了,但是所对应的痛苦也一并消失了。陈依依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荒凉的戈壁滩,有种寸草不生的荒凉和宁静。

*

陈依依不擅长跟人交往,她的娇气和任性别人也受不了,她冷漠起来像冰一样,谁都不愿意靠她太近。

她心里所保有的苦闷,其实旁人都能够看出一二。

有天傍晚拍完戏,陈依依垂头靠在院子的大石头旁休息,黄炽走过来看了她一眼,突如其来地说:“陈依依,其实你可以没必要这么辛苦。”

陈依依抬起头来,晚霞映在她的眼睛里,那纯然而干净的目光里,有种熠熠生辉的美艳。

“这是我选择的路,我心甘情愿。”陈依依干脆了当地说,迎着黄炽的目光毫不畏惧。

纵然寄人篱下,她还是当初那个敢倒空整瓶康帝的女人,宁死也不折腰,一贯是她的标准。

然后黄炽就看了她一会,说:“那你就好好修炼吧。”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晚霞如艳丽的美人脸庞,映着戈壁惨淡的光景。

陈依依看着黄炽冷酷的背影,在心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回去,陈依依就发起了低烧。

不知道是压力过大还是过劳,总之陈依依不太好受。但她不肯向黄炽低头,尤其在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陈依依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了,听得懂别人的言外之意。但是黄炽敢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番话来,也的确是陈依依人生当中的第一次。

而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她已经彻底离开了陈盛华的保护圈。

如果陈依依还在陈盛华的势力范围之内,没人敢这么直接地把话甩到陈依依脸上。

陈依依吃了退烧药,去剧组拍了一天戏,晚上回来又冒起了疹子,她就跑到县城的药店买了点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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