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魏知瑾！醒醒！】

系统厉声叫醒魏知瑾，脚下鹅卵石湿滑，附着青苔，他再往前半分，便是跌入一池寒意凛凛的秋水，与观赏鱼抢食。

魏知瑾恍惚的后退几步，手掌死死按着额头，太阳穴青筋暴起。

他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嘴中呆呆地喃喃着一个名字：

“李陵珑……”

【你别吓我呀，你怎么了？】系统若有形体，此刻必定是围着魏知瑾上蹿下跳。

魏知瑾稍稍回神，吸气、呼气，颤抖着肌肉撤下手，他道：“无事，你不是走了吗？”

【唉，别提了，我的主人还在生气，一巴掌又把我扇过来了，】系统软化了语气，求着魏知瑾，【让我再在你身上待会儿吧！】

魏知瑾背着手，两手交握，控制肢体的轻抖，即便当下无人，他也不愿泄露一丝狼狈。他说：“也可以，但给我个解释，为什么我会梦见李陵珑？还会梦游？”

系统讪笑道：【这个……我修复的是你的躯体，召回的是你的气魄与英魄，你精神层面的事，跟我没关系吧？】

魏知瑾捋起额发，露出柔和冷淡的眉眼，系统吞吞吐吐的，却始终否定当下情况与它有关。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若有所思，然后夜有所梦呢？】

“不可能。”魏知瑾断然道，尔后拧起眉，席地而坐，合身的棉布衬衫翩翩，普通一坐也气度非凡，彷佛黄袍加身。

【哎呀，我知道你把在黎朝的经历当做历史，但你四个小时前才烈火焚身、痛心彻骨……】

魏知瑾挥手，示意系统闭嘴，冷声道：“不怪你的主人嫌弃你，再肆意揣测我的情绪，你就滚去流浪。”

不同初见，这当下是系统有求于魏知瑾，它只得乖乖听话：这还没当上过皇帝呢！就这么霸道！假装不知道绑定期间我跟你心意相通啊！

没了系统吵嚷，头脑霎时一清，魏知瑾支着额角，碎发散下，梦里的李陵珑正为他束发。

“殿下此举 ，是要置我于将士口舌炙烤之上啊。”

李陵珑执着一柄木梳，一手托起他的尾发。铜镜中，李陵珑嘴角笑意浅浅，□□启合：“我才不管，本殿下想做什么就做，怎么，梅大人不乐意？”

木梳一梳到底，李陵珑的动作轻缓，带起一股自上而下的痒意。

他抬眼，盯着镜中面容朦胧的李陵珑，道：“荣幸之至。”

我想李陵珑了？

魏知瑾垂眼，揪着秋季坚韧的绿草，指腹被它们锋利不显的边缘割出血口。

怎么可能。

指腹揉搓，抹除渗出的小小血珠，魏知瑾嘱咐系统：“我要是再梦游，记得叫醒我。”

死鸭子嘴硬。系统偷偷想着，嘴上应得亲热：【一定一定，我跟你现在是一体的嘛。】

两句话魏知瑾都听得分明，他不做在意地拍拍衣摆，掸去尘土。

回到卧房，魏知瑾进了衣帽间，指尖划过几件的用料，他选了深黑丝绸的那件，胸口绣着只不太衬其氛围的棕色小熊。

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同样是丝绸用作衣料，魏知瑾如今身上这件，就远比在黎朝时好上太多。

从一个粗布麻衣的低等洒扫太监，到佩玉绣凤的紫袍宦官，魏知瑾算是在黎朝把没吃过的苦都尝了个遍。

最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知道后世会怎么编排他这“传奇”的一生，谁会真的在乎他做过什么、努力过什么。

所以，那里到底有谁在？有什么值得他梦中怀念的？

自己换好睡袍，绸缎冰凉，让魏知瑾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却为此感到欣慰——

在于系统的交易达成之前，他神志清醒敏锐，被困在这具行动呆板、无法操控的躯体里，冷意、痛楚……都如隔云端，难以激起他丝毫的反应。

甚至十三岁导致他瘫痪的车祸发生时，他也只能如局外人般，麻木地看着别人对他的疼痛与遭遇唉声叹气、痛哭流涕。

这样的他，真的还算活着的吗？

生日宴上，那杯红酒裹挟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与鄙视，泼了他满脸满身，他徒劳的愤怒着，面对此等羞辱，却无法有丝毫作为。

他拼尽全力，也只是从齿缝间挤出不成话的咿呀，得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嘲弄。

“够了，谁允许你靠近我哥的。”

魏知瑜姗姗来迟，步伐缓缓，握住他的轮椅握把，说：“你自己身上也沾上了酒，真脏。哥，我们不理会他，我带你去洗漱间清理一下。”

魏知瑜还是那副老样子，魏知瑾如何了不要紧，但炮灰一号是他带来的人，不能丢了他的面子。

多好笑，彼时在他亲弟弟眼里，他大概还没这个炮灰一号重要。

——【你甘心吗？】

——【甘心一直做个任人摆布的囚徒？】

那道声音响起时，魏知瑾一度以为是他压抑多年，终于还是精神分裂了，可是洗手的魏知瑜、汩汩的水流、大言不惭的炮灰一号，忽地停止不动，空间一片宁静。

不管他是不是疯了，他都要怒吼着回答那个问题——

“我不甘心！”魏知瑾字字泣血般用力，“我拥有家世、智慧、才能……凭什么要被这副身体拖累！凭什么在这个造梦的时代，我却连‘梦想’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很好，你的意志力果然很坚定，符合我的要求。听着，我们来做一个交易，你完成我交付的任务，我让你如常人般生龙活虎。】

魏知瑾瞳孔一缩，睁大眼：“你真的能做到？”

【你的问题不过是七魄缺其二，以致身与灵无法协调同步，我能轻松召回你失落的二魄。当然，如果你将任务完成得十分完美，我更会将你的身体隐疾修复一净，届时，你就拥有了能与你的头脑匹配的躯体。】

【如何？成交吗？】

出生至今，爸妈遍访名医，甚至求到了玄学大师处，到头来，医生从生理到心理，无一有解，而大师惋惜叹道他空有副好命格，却在劫难逃，他也无能为力。

没谁对他说过“你有救”这样的话，更没人能听见他日日在脑中无力回荡的空喊。

“成交！”魏知瑾不再犹豫，“无论任务是什么，我都能完成。”

【你要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名为黎朝的时代，保证‘李陵珑’其人登基，让历史在正确的轨道上延续。】

【放心，在任务进行期间，时间将拉长，黎朝十年，此处一秒。】

在系统娓娓道来的时候，魏知瑾的意识轻飘飘地抽离出身体，陷入一条色彩斑斓的光带中。

光怪陆离的万千宇宙于他眼前徐徐展开，他仿佛自由了，第一次飞出那既是保护又是束缚的家。

“阿嚏！阿嚏！”魏知瑾意识收束，连打两个喷嚏，算作对新世界的招呼，紧接着，“阿嚏！”

又是一个。

好冷！魏知瑾紧紧抱着自己，狠狠搓了搓胳膊——等一下，他的手听从他的操控了？还这么顺畅？这还是头一回！

魏知瑾对此感到稀奇，摊开双掌，双眸亮晶晶的，看着自己进行简单抓握动作的小手。

“啪！”

一道脆利的破风声打断他的惊喜，魏知瑾哪儿受过这种痛，变调的痛呼泄出齿关。

“好哇，居然还敢叫痛！说！谁给你的胆子去司膳房偷点心的！”

什么东西。魏知瑾迟钝地察觉到后背火辣辣的痛——鲜明而刺肤。

【这具身体年十四，因家境贫寒入宫为太监，方因偷盗厨房点心，正被总管教训。】

冰天雪地，木尺鞭身，人微言轻，触规受罚，好一个地狱开局。

魏知瑾冷汗涔涔，咬紧牙关，不再呼出一声痛。

现在怎么办？是闷声就受了这顿打，还是编个四五六的主使？系统这家伙怎么前因也不说全的，这要他如何判断事情走向！

“住手！”

稚嫩的童声没有多大威慑力，总管顿了一下，就再次扬起手，想要继续鞭打魏知瑾。

“你是聋了吗！本殿下让你住手！”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魏知瑾得了喘息的间隙，微微偏头去瞧疾跑到他身边的人。

黑发棕眸，衣冠齐整，好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

他面上有些许绯色，不知是因跑得太快，还是由怀中梅枝映衬。

总管收起木尺，行礼：“四殿下，您怎么来了，今儿风大雪急，奴才一时没听清，四殿下请恕罪。”

魏知瑾听得出来，总管对这四殿下，并无太多畏惧与尊重，甚至算得上敷衍了事。

【这就是你的任务对象，四殿下李陵珑，黎朝的第四代皇帝，圣武皇帝。】

这小小一个、脸颊清瘦、奴才都敢阳奉阴违的小孩，能是日后以“武”做谥号的皇帝？

【按照原本的历史，他的母亲文妃韦氏，在生下他后晋位贵妃，而李陵珑，不得了，自小天资聪颖、受尽宠爱，稳登天子之位。】

系统像是寻常聊八卦似的，抑扬顿挫。

【可是嘛，却因一点意外——文妃不知为何，失心疯了，虽因诞育皇子有功，照享尊位，但一个疯妃在深宫……】

魏知瑾听懂了。

“哎哟，殿下，您别为难奴才，这小太监贱皮贱肉，偷盗御厨膳食……”总管貌似恭敬，言语间句句含枪带棒。

魏知瑾稍稍挺了挺背，疼痛随脊骨直冲他的天灵盖，让他不由得闷哼出声。

“殿下面前，有你显眼的份吗，你——！”

李陵珑压眉瞪眼，用力挥开总管的右手，红梅枝落了满地，他身形薄瘦，却毅然决然的为魏知瑾，挡下了总管的苛责。

魏知瑾从梦中醒来。

“……”魏知瑾坐起身子，久久沉默，半晌后，他似是自问，“还是长大了，换做是现在的他，早就一马鞭抽了过去吧？”

“曾经还要搬出自己大哥做凭依的小孩，已经是历经边地风霜、战功赫赫、武德充沛的圣武皇帝了啊。”

魏知瑾下到客厅时，管家正在布菜，魏知瑜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在看到他的瞬间清醒：“哥，早上好，你……你起这么早？”

十一月天亮得晚，这才是早上五点半。

魏知瑾从前的确觉多，毕竟他除了睡觉，也没了别的事能自主操控。而现在则是一点“梅岁寒”后遗症？

做太监要比主子起得早，鞍前马后，为官要上早朝，圣人万万岁。

这作息怕是调不回来了。

在黎朝近二十年，给他精神上烙下的印记，比他预料中深许多，这大概就是他会梦见李陵珑的原因吧。

“那个，哥，”魏知瑜斟酌着开口，“你恢复了的话，有什么规划吗？家教的课，还上吗？还是说你要去上学？爸妈对你一直抱有期望，你怎么想的？”

魏知瑾满含深意地拍了拍魏知瑜的肩膀，入座吃早饭：“我有别的打算，好好上学读书，知瑜，哥以后指望你养我呢。”

魏知瑜浑身通电般一酥，他抬起嘴角：“谢谢哥的信任，我会的。以后，谁欺负你就是不给我魏知瑜面子。”

一场没有硝烟的关于“魏家继承人”话题就这样掀过，系统啧啧两声：【次子有意，长子无梦啊。】

话多。魏知瑾喝着米粥，与系统对话。梦游的事情我暂且按下不表，但你得付出点别的，抵你住我脑子里的房租。

系统张口结舌：【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还跟我谈钱？】

说笑了，我们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关系，别玷污感情这个美好的词。魏知瑾权衡利弊过，系统作为一个疑似高维的生物，必然存在更多可利用之处，重要的是，这次系统有求于他。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金手指。

【天呐，当初那个一哄就热血、一顺毛就呼噜的魏知瑾呢？】系统嘟囔，【先说清楚，我的权限不高，你也别太为难我。】

你说的那是我吗？魏知瑾挑眉。那是李陵珑吧。

【今天都是你自己提的李陵珑哦，可不许骂我多嘴哦，想他就想嘛，思念是会呼吸的痛，我懂你。】

多嘴。魏知瑾气压一低。总之，要你办什么事我还没想好，你记得欠我一次就行，以及，不许再说我想李陵珑。

系统左右是被魏知瑾拿捏住了，索性破罐破摔，阴阳怪气地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走前都还想再看他一眼，怎么这会儿又不敢承认了？梅大人，听说你至今未娶啊。】

啪。

魏知瑾的木筷轻砸在碗沿，魏知瑜不知发生了何事，直觉告诉他快点离席比较好。

“哥……我吃完了，我就先……”

“知瑜。”魏知瑾平心静气地开口，“你会对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产生多余的感情吗。”

魏知瑜被问得猝不及防，舌头打结。

“不会，对不对。”

“对、对……不会。”魏知瑜顺着他的话答道。

魏知瑾垂下眼，面色如常，只是加重了读音：“嗯，没错，不·会。去换衣服准备上学吧，在学校要乖。”

【呵呵，】系统意味深长的冷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到我死。魏知瑾不退不让，也微微一笑：“到我死。”

魏知瑜：我哥身体正常以后好像精神不太正常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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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