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圣霆第一次看到梁颂年流露出紧张的表情。
梁颂年那双极特别的狐狸眼,向来只含春水,顾盼生辉,逗他、恼他,他最多蹙眉一笑,邱圣霆从未见他失态过。
而此刻,他望向梁训尧的眼神是复杂的,可以形容为紧张,尽管只是一纵而逝的瞬间。
邱圣霆感到诧然,往前走了一步,笑着调侃:“怎么,收花还要征询哥哥的同意?”
也不知触发了哪个关键词,他话音刚落,梁颂年眼里的慌乱就在一瞬间消失了,眼尾重新勾起来,又恢复成平常流连花丛般的模样。
他没有立即接过花,而是回头笑吟吟地望向梁训尧,“我哥会同意的,对吧?”
没等梁训尧回答,他蓦然收回目光,用指尖轻抚边缘的玫瑰花瓣,朝邱圣霆笑意明媚。
身后有人高声起哄。
邱圣霆当即就要俯身抱住他。
梁颂年没想到邱圣霆如此肆无忌惮,正要不动声色躲开,梁训尧就出了声——
“邱总,在海岸线燃放烟花,不知是蓝霆基金会的哪一项环保举措?”
他说完,回身看了一眼“蓝霆海洋环保基金会”的巨幅宣传海报,意思昭然。
邱圣霆愣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梁训尧用随意的语气问身侧的中年男人,“奚教授是海洋环保方面的专家,有何见解?”
孩子也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明知故问,就是要邱圣霆难堪。
“这……”奚教授左看看梁训尧,右看看邱圣霆,被夹中间两头为难,额角渗出汗来。
众人的目光汇聚而来,奚教授在重压之下,最后还是选择了站队梁训尧,低声说:“有影响的,烟花产生的化学残渣沉降入海,会……会危害海洋生物……”
梁训尧微微颔首,转过头看向邱圣霆,“海洋环保任重道远,还望邱总不要重蹈槟月号的覆辙。”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讥讽,面色淡然,提到“槟月号”时,表情也没有半点变化。相反的,与此同时邱圣霆的脸色已经铁青。
邱圣霆听到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烟花方燃尽,许多人录制视频的手机还没放下来,就开始跟风梁训尧指责他了,仿佛几分钟前的啧啧惊叹不存在。
向来如此,梁训尧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做什么都是吃力不讨好。
场面正僵持不下,奚教授出来打圆场,“不过……这是无硫烟花,外壳也是可降解的,影响并不大,邱总必定提前做了功课。”
梁训尧朝邱圣霆浅笑,“那就好。”
邱圣霆收敛怒意,仍维持着表面和谐,问:“接下来还有一场舞会,梁总可否赏光?”
“多谢邱总美意,我就不参加了,还望各位尽兴。”梁训尧说。
离开前,他的视线扫过梁颂年,稍作停留,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在看到梁颂年低头嗅花时收回了目光,转身向车走去。
梁颂年目送那辆黑色宾利缓缓驶离海滩,心里说不出的怅惘。
梁训尧很少当面让人难堪,对邱圣霆这种跳梁小丑,更是不愿多给一个眼神。今天出声制止,是为了帮他,他理应欢欣雀跃,说明梁训尧还在乎他,可此刻心却是沉甸甸的。
帮他制止邱圣霆,并不代表什么。
他从不质疑梁训尧对他的关心。
他在意的是,和邱圣霆厮混成了一丘之貉,他在梁训尧那里的形象,还剩几分好?
梁训尧会像梁栎说的那样,等耐心耗尽,就开始厌烦他吗?
“颂年,怎么了?”
邱圣霆走过来,递了杯酒给他。
楼下的舞会已经开始,池中裙摆蹁跹。梁颂年无心欣赏,接过酒杯,拿在手里没有喝。
“你今天怎么把他叫过来了?”
“我也没想到他会答应。”
邱圣霆原本只是和友人聊起梁训尧,随口带了一句“他就在附近”,友人打趣说梁训尧的槟月号造成如此严重的海洋污染,才是最应该出席本次宴会的。
邱圣霆一听,计上心来。
邀请送过去的时候,他其实没抱希望,没想到梁训尧一口答应下来,他也深感诧异。
梁颂年不忘任务,转到了准备已久的话题,“何必触他的霉头?他现在忙槟月号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心里指不定多恨你。”
提到槟月号,邱圣霆的心情略微好些。
“他忙不出名堂的。”
梁颂年轻轻摇晃酒杯,“这么自信?看来真的和你没关系?”
“你希望我和这个案子有关系还是没有?”
梁颂年装出一副紧张的模样,左右张望,还朝邱圣霆“嘘“了一声,“小心隔墙有耳。”
他这副关心则乱的模样十分可爱,邱圣霆有些动容,抬手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别担心,颂年,这个案子和我没有关系。”
梁颂年的笑容凝滞在嘴角。
邱圣霆转过身,透过明净的玻璃望向远处的海面,夜间巡逻船亮着白色的桅灯,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航行。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嗤一声,说:“他们盯着我查,能查出什么名堂?”
梁颂年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那只船。
盯着邱圣霆本人是查不到的,梁颂年想:是不是意味着,线索还在槟月号的船长身上?
他晃了晃酒杯,故作无意地说:“是啊,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
邱圣霆喝了些酒,一时没做防备,俯下身将自己的酒杯轻轻抵在梁颂年的心口,邪笑道:“有,对穷人来说,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梁颂年的大脑飞速运转。
也就是说,邱圣霆用的是利益输送以外的方式,驱使着船长为他顶罪。
得把这个信息传递给梁训尧。
他嫌舞会吵闹,见邱圣霆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舞池中央的红裙女人身上,便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场。
邱圣霆今晚被梁训尧拂了面子,攒了一腔怒气,本想发在梁颂年身上,偏偏梁颂年若即若离,扯得他心头如火烧,又忌惮身份,不敢强行做什么。
梁颂年说要走,他也只能含笑目送。转头就派秘书去邀请红裙女郎,今夜共度良宵。
梁颂年走出酒店,海风夹杂着潮湿的冷意扑面而来。他没有带外套,单薄的衬衣紧贴皮肤,还没走到台阶上,就冷得打了个寒噤。
他把从邱圣霆那里得到的消息发给了梁训尧的助理陈竞辉,发完才给司机打电话。
等了十来分钟,司机抵达。他向酒店要了一杯热咖啡,迅速钻进车里。
“回家吧。”他对司机说。
·
车驶离悬崖酒店,沿着海岸公路往他的公寓方向开。不知是不是着了凉,他莫名昏昏欲睡,倚着车门,眼皮一个劲地打架。
眯了十来分钟,听到司机小心翼翼的呼唤声,“三少,三少?”
他的司机一向安静,从不主动说话,更不可能在他睡觉时吵醒他。梁颂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悦道:“怎么了?”
“那个……梁先生的车挡在前面。”
梁颂年怔住,视线清明了些,抬眼望向前方。
和司机形容的一样,梁训尧的黑色宾利如拦路巨石般挡在路中间,左行右绕都无法通行。
很明显,在等他。
司机有些无措,小声辩解:“抱歉,三少,回市区就这一条路。”
“我知道,没事。”梁颂年安抚他,而后挺直了腰背,重新坐好。
又降下车窗,等梁训尧的车缓缓驶来,停在他的侧边。
车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相隔半米距离。
等待已久的梁训尧朝他望过来。
梁颂年刻意避开视线,从后座扶手箱里拿出一包细支烟,熟练地抽出一根,点燃了夹在指间,猩红的火点飘出缕缕青雾,模糊了他的脸。
他先开口:“干嘛?”
“我提醒过你,离他远点。”
“他……是谁啊?”梁颂年饶有兴致地问,两手搭在车窗边,指尖轻点,弹走烟灰。
梁训尧并不理会他的挑衅。
“哦,你是说邱圣霆,”梁颂年故作恍然,“我为什么要离他远一点?他对我很好啊,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今晚的烟花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这么用心,我感动都来不及呢。”
刚说完,就对上梁训尧沉沉的目光,梁颂年笑了笑,“忘了,你也带我看过烟花。”
这话带着隐秘的尖刺,划破了矫饰的和睦,窥见回忆的一角,两人都陷入沉默。
梁训尧何止带他看过烟花?
良久,梁训尧再次开口:“非他不可吗?”
“你的意思是,除了他,别人都可以?那也得和他分了再考虑别人呀,”梁颂年句句针锋相对,表情却乖巧,趴在车窗边,眨了眨眼睛,说:“谈恋爱很累的,哥哥。”
梁训尧没有回答,从梁颂年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凌厉的下颌,看不出喜怒起伏。
永远都是这样。
他用恶劣的话术激怒梁训尧,仿佛一出大起大落的独角戏,演得精疲力竭,再看梁训尧,依旧正襟端坐,永远波澜不惊。
没意思。
应付邱圣霆让人身心俱疲,看到梁训尧又让他难过,梁颂年的情绪忽然落到了谷底。
冷风灌进来,把细支烟的火星吹得明灭闪烁,带着淡淡茉莉香的烟草味溢满口腔,他习惯了一根烟只抽几口,过了瘾,就把还剩大半截的烟蒂按进烟碟。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梁训尧问。
“半年前。”
三个字如同石子落入平静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很容易把半年前那晚的画面重新召回脑海,太混乱,太不堪,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延续话题。
海风源源不断地灌进来,梁颂年觉得冷,准备关上车窗,“没什么事就放我走吧,梁总,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没有夜生活的。”
临走他还不忘报复性地刺梁训尧一句,视线顺着梁训尧的脸颊,缓缓滑到下颌,再到领带,每一寸的下移都带着**裸的暗示意味,但梁训尧没有接招,反而静静看着他的脸,说:
“年年,你瘦了很多。”
语气带着疼惜。
梁训尧比任何人都要关心梁颂年的健康,以前梁颂年熬夜多了两道黑眼圈都要被他念叨两天。如果他们还在一起,梁颂年可以想象,今晚营养师就会入住他们家,负责他的一日三餐。
梁训尧是最好的哥哥。
可梁颂年不希望他只是哥哥。
听到他的话,梁颂年脸色一变,兴致全无,匆匆回了句“没有”,就关上了车窗。
夜色中,他的车与梁训尧的车擦身而过。
因为骤然加大马力,发动机响起阵阵轰鸣声,响彻寂静的夜空。车里的梁颂年抱着胳膊,蜷缩在车座和车门的夹角里,全然没了方才的神采奕奕。
他再针锋相对,再恶语相向,杀伤力都敌不过梁训尧一句“你瘦了”。
他是瘦了,瘦了很多。
和半年前相比,他瘦了十几斤,因为失眠,厌食,也因为不开心。
他也没有办法。
离开了梁训尧,他养不好自己。
明晚见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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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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