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欣儿、阿然:
见信如晤,愿安之。
待你们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必已故去。不必伤心、忧愁,一位将军战死沙场是值得为之荣耀的,把你们脆弱的情感收起来,没了我和你们爹,以后你们会面临更多的事,有好有坏,每一件无论大小,都不要在外人面前展露过多的情绪,不要让别人抓住你的任何一点。
你们都很聪明,这么多年,也多少从顾朝身上看出些端倪吧。我本意是想亲自告诉你们这一桩桩荒唐事——若我未故的话,但你们既然看到这封信,那我想必是无法再开口。
你们或许会觉得,这些事情写在信里,并不安全,但请继续信着娘,这封信是不受任何拦截、探查的到你们手里。若是被人所截,再转到你们手里,那请务必小心此人,此人不可留。
现在,来说说那些被我称为荒唐的事吧。
我和你们的爹,其实本是俪国人。是皇后氏族里最外的支系,甚至可以说只是被乱认过来的。但还是被派来从行军内部用些简单的法子击溃齐军。那年被派过来的人有很多,多少人都失败了。而阴差阳错之下,我和你爹活了下来,并且一路升了官。我们为难地上报,请求指示,俪国上面的却让我们继续保持现在这样,要求我们做得越高越好。
于是便成了你如今认知里的,你和我爹都为齐国大将军,共同驻守边疆。
是不是很荒谬?但已成了定数。我们只能接受。
我和你爹也用了很久去想,要不就这样算了吧。就当我们真的是齐国人,是护卫疆土的将军,就此脱离俪国,在另一个国家生长、扎根。
可天不遂人愿。
顾朝就是为此而来。
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吧,顾朝便是那位俪国不知所踪的皇太子。我和你爹离了俪国太久,对于时局不甚清楚,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俪国几乎遗忘了我们,我们以为时候到了,可以借此机会脱过一劫,脱胎换骨,拥有光明磊落的身份,却没想到,那位皇后记起了我们。彼时皇后母族动荡,根基不稳,皇上有废后的想法,皇后自身难保,别无他法,记起了我们,为了保护顾朝,把他送了过来。这同样也是一种监视。
我和你爹都是懦夫,希望你们不会像我们一样。我们接到顾朝之后,因为恐惧,远离了安京城,常年待在边关,只留你们与顾朝一起。缺席了你们的成长与生活,把痛苦留给了你们,自己却当了逃兵,视而不见。
爹娘对不住你们。你们要恨,便恨吧。
现在爹娘死了也好。我写这封信,并不想让这份难言的痛苦流传给你们。我们死了也是好事,你们再也没有身份上的顾虑,你们和俪朝丝丝缕缕的联系也因我们的消亡彻底断掉了。我写下这封简短的信件,只是想解答你们这些年来,发现的所有不对劲与疑问。
我和你们爹从小要着你们念书,也是抱着俪国不缺文臣,你们不当武将,便也能摆脱俪国的想法。可天数又岂是你我能料的。
丢下你们面对这荒谬的世间,爹娘真的很对不住你们。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想死的死不成,想活的活不了。我们这样的双亲,当得着实失败。我们不配为人父母。
爹娘骗了你们很多,甚至连你们的人生都是骗来的结果。爹娘不甘心,却也没法子。你们可以多疑,疑心身边所有的都是骗局与假象,可你们要永远坚信,你们都是真实的,爹娘对你们的爱从始至终都是真实的。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一切已成定数,多说无益,但未必没有破口。爹娘愚笨,比不上你们天资聪颖,我们未曾找寻到的生路,或许就在你们手中。
齐国若是待不下去了,就去俪国吧。还记得娘留给你们的玉佩么?那是皇后的私章样式,凭此,你们去了俪国,仍可以谋得一份好差事,过安稳富足的生活。不过这是下下策。
欣儿,你作为长姐,比你爹娘称职太多。一路照顾阿然一定很累吧。辛苦你了。不过,还是要自己开心为先啊,不要总揽着那些事不放,觉得是自己该受的。你可以放下了。如果可以,真想再看看你和爹娘撒娇赖皮。
阿然,从小聪慧,你一定尚小就觉得不对了吧,一直让你被这些感受折磨,真是对不住你。哭的话,多吃些甜的糕点吧,爹娘积蓄多着呢,尽管吃去。不过还是要少吃些,别把牙吃坏了,看郎中也没法子的。
本想多言几句,掩盖过心中愧疚,却提笔久久难落。不知该如何言之,只得反复提笔放回,心间千言万语却一字难说。蓦然回首,却只见渐行渐远,明明为世间至亲,却仿若被一场雪推向两方。寒雪终年不见化,真情终生未言明。说多矫情,说少却始终觉着不够。
每每忆起春花夏至秋落冬雪,便牵挂于尔。只求黄沙风止,能与尔,共望明月。但求荒沙浅风,可一路吹上耳侧,携去只言片语。食否?眠否?冷否?热否?安否?乐否?
千言万语,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随风散去。别无他言可说。末了只能叮嘱,勿要忘却自小的教导。
心怀黎民天下,方为根本与正途。
年年岁岁求佛佑之,愿安之、乐之,月华永照。
贺燕、于岭书”
17
爹娘,你们好残忍。就这般离了世间,徒留满地荒唐给我与阿然。
18
我捏着信纸的手一直在抖。
我眼前模糊不清,脸上还淌着未干的雨水,冰冷彻骨。渐渐地,我感觉脸颊上淌过热着的水珠。
我有些恍惚地抬起手,摸向了我的眼角——我在哭吗?
可能吧。
我蓦然很想放声大哭,痛痛快快哭出来,然后在疲惫之下长长久久睡下去,不再醒来。
这都是些什么事呢?
我可是守卫家国的大将军啊,怎么会是……会是害死无数黎民百姓的敌军呢……
我和阿然,到底算什么……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怨恨起了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和阿然……为什么要这般轻易死去,留下我和阿然不知所措?!
我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撑着桌子站稳。绝望、愤怒、怨恨、崩溃……太多太多充斥在我心里,横冲直撞,逼得人想哭,想发泄。太多了,太杂了,我甚至没法分清是哪个让我变成了现在。
我到底是在愤怒,还是在崩溃,还是在哀哭?
我真是愚笨至极,这般真相现在才知晓也就罢了,现在还连自己的一滴泪水因何而来也不知晓。
我想发泄,发泄心中所有的情绪,狠狠咬下他们的骨肉,问他们为什么,剥自己的身体揉成一团与他们埋在一起,让他们死也不安宁。
可他们已经死了,我再疯又有什么用?我就像个戏子,戏台都塌了,只有我还执着于那出未演完的戏,一个人高声怨恨地唱着不公,向下一看,却发现所有人都离了场,没人想知道戏台上最不起眼的一个角儿,身上到底有着什么。
我再也不骂话本子里的反面人物了。
人活着,就是不容易三个字。
我有一瞬间想把信纸撕得粉碎——可只是他们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一瞬间想翻出玉佩狠狠摔碎——可那玩意以后说不定能救阿然;一瞬间想放一把大火,把世间所有的都烧个一干二净,都是尘埃,总不会有什么事了——可还有沈笙黎、还是阿然、还有那个骗了我的顾朝,他们都不该陪我这个罪人去死;一瞬间我想把自己送进火里,就这么化为灰烬,谁也找不着——可沈笙黎、阿然还等着我;我想把手边所有东西都咂出去,狠狠砸出去,但这是阿然的房间,不可以……
阿然、阿然……
对……
他们说过的。
“能则护天下,弱则保其家”。
我已经不配护着这天下了,但是还有阿然,阿然需要我,阿然只有我了。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我平缓着呼吸,半晌把信纸带回了自己房中,招呼侍女点上火盆,便换了套行装,换下来的随着信一起烧毁在了火里。
我注视着摇曳的火光,有些恍惚,伸出手要去触摸,挨得极近时,被热得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这才如梦初醒般,急急忙忙熄了火,出了府。
我把所有人都喊了回来。
早去晚去结局都定了,但我还有威胁沈济苍的资本。带回来的人手不算多,多了便是谋反的罪,但好在都精,几队人马杀不穿禁军,但撕开一道口子逼沈济苍还是可以的。更何况外面还有的是人等着。今日事多繁杂,入宫检查不会太严,就算严了不给过,也有些别的法子进去。
生命威胁还不够,我不知晓沈济苍身边还有没有别的侍卫布置。还需要更大的威胁刺激。
我率先问了能不能找到于朝于夕,毫不意外收到了找不到的答复。
这两死孩子,回来了我定要他们去燕沙里陪我滚几圈,省得在安京城高枕无忧,废了一身功夫。
这次是没看好于然,还把自己也给栽了进去,下一次鬼知道会是些什么。趁这次给他们敲敲警钟。
我问于苕:“沈琦丹的信息有了么?”
于苕道:“监视府邸的人没有消息传回来,怕是还在宫里。”
我道:“几成概率还活着?”
于苕回忆道:“依我们在那的人言,沈桓荣放过了她,想在史书上留个好名声。”
“那就去找。”我道,“越快越好。把整个皇宫翻开来找。找到了就告诉她,我要反沈桓荣。城外的人也准备好,先把安京城看住。”
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突然和顾朝反目为仇。
我阴沉着脸:“沈桓荣拿于然威胁我。”
几个人一下变了脸色,于汶主动问:“将军,是否需要先帮沈琦丹重新连起来她的势力?”
我点点头:“不强求,但可以。尽快。”
这次带的兵力不够我反,况且我也对那个位置没兴趣。但沈琦丹有,沈琦丹有往上的野心。沈琦丹一个人就让沈济苍慌乱了。沈琦丹输了一次,就不会心甘情愿输第二次,她会把所有人桌子都掀了,死也会拉沈济苍垫背。
我心里还惦着阿然,我不敢拿我的命去和沈济苍搏,但沈琦丹不一样。她母妃自戕了,她的小情儿扔下她跑了,她的势力基本上都为了保全自己叛变了,她恨死沈济苍了。只要给她机会,她就是炼狱里爬出来的鬼面修罗,浑身业火也要多拖几个人下去。
在预备好这些前,我需要去找沈济苍,拖够时间,给予足够的机会找到沈琦丹。
况且,我不信沈济苍现在就会对阿然做些,他还需要捏着他要挟我。
我进了宫,带着于苕、于轿、于硝一起,进去了于苕和于轿不被允许跟随我进入主殿,这样正好也方便他们去找沈琦丹。要不是不给带太多人过来,我高低带几队人马进来,直接把沈琦丹找出来。于硝身体灵活,擅隐蔽,宫里养的那些暗卫在这方面都没他厉害。他刚进宫就扯了点理由走离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摸到主殿里了。
进入主殿前,我被缴了佩剑与身上所有的饰品,只留一个木簪子在头上,这才被放进去。
看来沈济苍真的相当害怕。
可惜。沈济苍应当料到我不会束手就擒的。
殿内昏暗,我推开殿门,逆着光什么也瞧不清楚。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殿门轰然合上,殿内亮起了烛火。
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殿内宽敞的位置是平日给朝臣上朝站着,再往前,是二十级台阶,在第十级台阶处有一处宽敞些的平台,平日会站些近侍。再往上十级,便是那处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沈济苍高高在上坐着,左手撑在扶手上,支着头,闭眼假寐。
我死死盯着他:“沈桓荣。”
沈济苍缓缓睁开眼,似笑非笑:“你来了,于将军。”
我问道:“于然呢?”
沈济苍漫不经心看向我:“于卿,你不懂君臣之礼么?”
我冷笑:“你还不配我行君臣之礼。”
殿前的侍卫立刻上前,想抓着我强行让我跪下,却被沈济苍制止了。
他笑了:“无妨,我对于卿这般人才都很宽容。况且我相信,马上于卿就懂君臣之礼了。”
我几乎在一瞬息听懂了沈济苍话语里的威胁,握紧拳,恶狠狠道:“你对阿然做了什么?沈济苍,你良心不会过不去吗?”
“良心?”沈济苍嚼着这两个字,偏头笑了,“我若是有,坐在这的便是沈琦丹了。”
我几乎想冲上去撕了他,两个人满肚子都是怎么让对方走不出这里,却还硬装着平和。
沈济苍招了招手,道:“带上来吧。”
身边的侍卫立刻出去,过了半刻钟,搬进来一个巨大的铁笼,放在第十级。笼外还罩了层黑布,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看不清,但猜得到。
我几乎要踹不过气,死死掐着手心告诉自己不能现在就撕破脸皮,要先保证阿然还活着。
他敢把笼子搬上来,阿然肯定还活着。他知道阿然若是殁了,我才会真的把他下面的椅子掀翻换一个人坐。
沈济苍道:“于卿,何不再上来些,好好看看里面的人。”
一旁的侍卫上前要拽我,被我躲开,我往上走了十级台阶,站着的位置与笼子间隔了一段距离,远远看去就像被沈济苍横在中间阻隔了。
我微不可查地仰了下头,于硝那小子趴在房梁上朝我挥了挥手,手中刀光闪现一瞬。我心一下安定不少。
沈济苍挥手示意侍从取下幕布。
黑色的幕布被揭下,笼子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年轻的男子被锁了手脚,链条将他拉成跪着的姿势,又将手分在两边,高高悬起。头发杂乱无章垂落,遮盖住了面容。身上是青色的衣袍,原本素净的颜色此刻却粘上了大大小小的血污,已经干涸,凝在衣上。
几乎是我看清情况的一瞬息,一把锋利的匕首被甩了下来,我浑身发冷打颤,但还是凭反应反手接住,又顺势拨出头上尖锐的木簪,直对着前面,一跃上前,要砍了沈济苍。
梁上陡然有极大的响动,于硝滚落下来,几乎瞬息落在了沈济苍身边,匕首横在了沈济苍脖上。
我还未跨到沈济苍面前,铁笼咻然有了极大的动静。我转眼一看,却见雨水将里面的男子拎了出来,手里拿着短刀,压在心口。
坏了。
我脚踏在梯上,不上不下,身后的锦衣卫已拿着绣春刀抵上了我的背。
于硝一下子收了匕首往下压的势,厉声道:“你敢?”
我盯着他:“两万燕沙轻骑守在城外,哪怕没了我,他们也能踏平安京城。沈济苍,我本无反心,你这是何必?”
沈济苍却低低地笑了,越来越大声,甚至笑出了泪花。
他这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你说你不反,朕就信你?”
“况且,于欣,这一步,你输了。好好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
雨水猛地抬起手中男子的头,我一眼过去便知坏了事,那根本不是于然!
关心则乱。
我咬牙唾弃自己。
于硝也被控制住了,我现在彻底动不了了。
蓦然心梗。
沈济苍看着有些乏了,道:“带上来吧。”
……怎么还有人?
老子倒底有多少人不小心落在了他手上?!
锦衣卫押着三个人上来。这次没有故意遮掩的法,我一眼便认出这三人是于苕、于轿、沈琦丹。
于苕费力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扯了一个很难看的笑给我。
我面无表情对他做口型:“回去加练。”
于苕读懂了,一愣,马上低头装死。
沈济苍踱步走了下来,手中拿着侍卫刚呈上的朝阙。
完了,朝阙被沈济苍拿了,脏了,得重造。
我悲凉地闭了一眼。
朝阙,娘下辈子一定不让你落到奸人手里。
朝阙被塞进了我的手里,身后锦衣卫仍旧用匕首抵着我的咽喉,沈琦丹被带上前放在地上,面容憔悴昏迷不醒。
我摸着朝阙剑鞘的纹路,漫不经心思考着沈济苍让我拿回剑是为什么,以及我一剑捅穿他后能在出事前找到阿然的可能性是多少。
手里握着真理,就是安心多了。
破罐子破摔,反正没人能接受燕沙,沈济苍不想皇位没做半年就被灭国——毕竟我这些年惹了不少邻国仇恨,他就不能对我怎么样。我偏头挑衅道:“你不怕我一剑捅死你?”
“你不会。”沈济苍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你的剑今日还会见血。你放走了付溪倾。”
“哦,所以?你现在是要兴师问罪吗?”我敏锐地注意到沈琦丹的手绷紧了不少,“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沈济苍道:“当然不是,你该向朕证明,他有活下去的资格。”
他是谁,不言而喻。
我握紧了朝阙,心里暴戾翻涌,面上却仍然吊儿郎当笑道:“你会见到的。你想见到什么。”
沈济苍看向了匍匐在地的沈琦丹,淡淡道:“她的命。”
侍卫将沈琦丹提起来,仰面躺着。
我骤然暴起,猛地挥剑狠狠砍向了沈济苍。沈济苍身后的雨水反应迅速,直接上来替沈济苍挡了这一剑。我身后的锦衣卫也反应过来,刀出鞘抵着我的朝阙。
见偷袭不成,我马上把剑转了个方向。本来也没指望一次就能咬下沈济苍的头,我舔了一下唇,不过没关系,我有耐心,我早晚能咬下来,啖之血肉。
不过还是有点可惜,只是在雨水身上划了一道可怖的口子,感觉她命不久矣了。
我问她:“他给了你什么,让你死心塌地替他办事?”
雨水不答,只敛眸退下,也没有去处理伤。
我又转头去看那个锦衣卫:“身手不错,考不考虑来我手下办事?保管比在他手下拉风。”
锦衣卫也不理我。
但沈济苍理我了:“朕的忍耐有限,朕不会容忍你的第三次挑衅。”
“那能怎么办呢?”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要斩了我吗?”
感觉沈济苍要被我气得心梗了。
他脸色阴沉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道:“朕没功夫和你兜圈子,朕只要你亲手杀了她。”
我道:“嘿,你不想自己被文官骂心狠手辣,所以让我来是吧?”
沈济苍偏头,阴鸷地盯着我。
我歪头,朝着他嗜血地笑了:“当然了陛下,臣自然会按您说得做。您可要接好了。”
冷冽剑光一闪,狠狠照着沈琦丹心脏的位置捅了下去。她像只被钉死在墙上的孤鹤,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裳,却只是看着颜色深了一些,鲜红的血徐徐留了一地,犹如纤细的支流,从她身下起始,往外延伸,找自己的出路。
我拔出朝阙,抬手擦掉了脸颊边溅上的血色,呢喃道:“冬日雪梅般漂亮。”
我抖了抖手,想把朝阙上的血甩些下去,却只是让血更好地顺着剑流落。
我有些心疼,又饶有兴致地抬起剑来,锋利光亮的剑倒映着我的眼,眼尾处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我骤然笑了,自言自语道:“欣雪寒剑的,也能开梅啊。那句诗谁写的?真没见识。”
沈济苍总算满意了,也不管我现在疯疯癫癫的,命人把我和三个凑数的送回去,甚至把沈琦丹的尸首也“赏”给了我,让我去处理。
我当场变脸,看着想进行第三次挑衅,提剑表示自己不要。
沈济苍死要塞给我。
气笑了。
他已经到了连乱葬岗都抛不起的地步了吗?
19
沈琦丹最后还是被我带了回去。沈济苍本意是想让我也给她找个乱葬岗扔了,这样回头言官可以偷偷多说几嘴,于是我遂了他心意,直接把沈琦丹带回了府。
为了方便,沈济苍还是给我遣了轿子出宫,外面也配了马车。我仗着轿子过了厚纱,上车就扒了于苕的外衣,急急忙忙给沈琦丹包着血。
回了府第一件事就想让刚回来的于汶去找大夫过来,于汶却和我说他早已去找了大夫,现下就在府里候着。
我一下心里思绪翻涌,最终只拍了拍他的肩,长舒一口气,急急忙忙去和大夫交代要先治沈琦丹。
沈琦丹伤得重,几乎九死一生,命近西山,生死未知。我提前给她蒙住了脸,衣裳也血染得绯红,看不出来原先的模样。我告知大夫这是我收养的孤儿之一,帮忙解决流氓时被伤到了,前些日子刚定下了婚事,为了避嫌,只能遮住脸。大夫一阵挽厄叹息,很利索地处理伤口,开了不少补身体的药方。我看着上边的药一阵心疼。
这些药贵得能买下数个我——虽然我本来也不太值钱。
后面又去给于苕他们看了看,只有于硝确实受了些伤,简要处理了一下便没事了,依然活动自如。至于那两货,他俩是直接被迷晕的,把药物排出去就好了。
我直接气笑了,仗着那两个没醒,每人都给丢地上去睡了。
送大夫出府时,我又差于汶和于硝去买药。我嘱咐两人也去拉拢一下各个学子,在底下多整些批判沈济苍的集会,银钱可以从府里扣。于汶则先一步去送大夫回医馆,我怕沈济苍拉低身位去找那个大夫麻烦。于硝走前我拍着他的肩不语,半晌才道:“回去之后给你和汶子升官。多劳了。”
于硝摇摇头,欲言又止,最终悄声问道:“公子他……”
于硝刚来时身子不似于苕那么好,一直被药汤养着,常常和于然一起喝调理身子的药,不过于硝不出一年半载便好了,还有些瘦弱却刚好能去干些隐秘的事,只有于然还是身子骨弱。那些调理身子的药汤难喝得离谱,幼年尝过一口马上吐了出来,从那以后我看于然喝药都有些怜悯。那满屋子就于硝也喝那些药,所以于然天然想接近于硝——每次都偷偷商量怎么逃药喝,虽然没成功就是了。因而于硝对于然是有幼年玩伴的情结在,后面即便身子好了两人也会一起嬉戏玩耍,早年于硝是于然的近侍之一,后面潜行功夫突出才被送去我那。
我能理解他担忧阿然,我也忧着,但这完全是没办法的事。沈济苍私院多杂,有很多住着他的谋士,一个一个排查起来也要数月有余,更遑论沈济苍极爱转移的戏码。我只能寄希望于沈琦丹能给我准确的线索,不然只能费心费力一点点去查。
我大致讲事情说了,于硝皱着的眉头一松,这才安心去买药。
我兜头回了里屋。沈琦丹被安置在我屋内,我需要再看看她的境况。
我倚着我的屋门,抱臂隔着纱帐看她。一柱香过去了,我蓦地低声笑了。
“沈琦丹,醒了就和我打声招呼呗?好歹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
惨白瘦削的指尖颤了颤,人还是没动静。
我慢慢沿着屋子走,把所有门窗都落了锁,还摸上房梁瞅了一眼。下来时满身的灰。我嫌恶地拍了拍衣,把纱帐用钩子挂起,想了想,直接把沈琦丹身上的被子掀开了。
床沿的手指一瞬息用了力。
我一把抓上那只手,抬到她胸前,幽幽道:“昏着呢还能注意到我干什么?沈琦丹,你现在在我手上,是生是死,全在我一念之中。”
沈琦丹咻地睁开了眼,我的手被她反抓住,有些长的指甲直直扣进了我的血肉里。她恶狠狠地盯着我,眸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意,又蓦地泄了气松开手,垂着眼不看我。
“你想做什么?”她问。
我反问她:“你该做什么?”
沈琦丹稳了稳呼吸,平静道:“你放走了付溪倾。”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她道:“为什么?”
我道:“我乐意。”
她呼吸一下子重了,掀起眼皮看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笑了:“主客易位了。你该问我,你能为我做什么。”
她冷冷道:“得寸进尺。”
我“哦”了一声:“我就这样的人,那要不你去死吧。”
沈琦丹捏紧了拳。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反应,道:“无论你恨我都能帮你,沈琦丹,现在是你唯一能活命的机会。但你能为我带来什么?我有何缘由帮你?”
沈琦丹呼出一口浊气,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我能给你的,很多。”
“前四公主殿下,你命都是我给的。”
捅的时候特意捅歪了不少,也没直接贯穿,不然她怎么能活?
沈琦丹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耸耸肩:“你对付溪倾那套对我没用。”
沈琦丹憋屈地收回视线,死死咬着牙。
我起身往房门口走,手搭上门栓:“想好了就告诉我。或者你在这发烂发臭也没人收尸。”
我轻笑:“你自己也清楚,这方地,除了我,没有人敢帮你。”
骗人的。
小于子们的房间不敢放,会闹会撒娇,阿然、爹娘的房间更不敢,只有我的房间能。不用等她发烂发臭,到了晚上她不说我也要回来睡觉。
我心有些抽疼。那被褥是我新买的啊。
我手勾着门栓,慢慢地动,我这一生都没有动作这么迟缓过。
快说好快说好快说好快说好……
“好。”
沈琦丹的声音飘了过来,让我一瞬间如释重负。
太好了,今晚不用去抢别人的屋子了。
我板着脸转过身,仗着时间稍晚,屋内没点灯,露出一个浅淡、阴险的笑容:“你能给我什么?”
沈琦丹注视着我,缓缓地勾唇笑了,浅浅的梨窝浮现在她脸侧,她笑着偏了偏头:“于然好不好?对于将军来说,这可比我值钱多了。”
“毕竟,于将军已经问过近卫了吧,根本不知道在哪。但我是和于安生一起被安置的,只有我知道他可能在哪。”
直击准心。我一挑眉,面上不动仍旧笑看她:“不够。”
沈琦丹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会不够呢?“
她摸索着下了床,床沿没有鞋,她便直接**着脚往我这走。我全身一下紧绷起来,眼神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她的脚——这地打底有一年没处理了。
沈琦丹比我矮一头,站在我面前时,我俯视着她的发旋,心里居然有些喜——她居然比我矮这么多。
她微微仰头,压了压身,抬起一只手戳上了一侧的梨窝,头猛地偏向另一边,笑意盈盈:“于将军若非找不到于公子,又怎会殿前留我一命。”
我一瞬息有些晃神。别的不说,沈琦丹生得其实漂亮,冲击力、魅惑性比样貌柔和的沈笙黎多不少,难怪能把付溪倾迷得五迷三道,就是可惜人家太惜命了。我摩挲了一下指节,唇角愈发向上,蓦地伸手掐住她的脸,她吃疼地皱起眉,眼眸里升腾一片雾气。
“前四殿下,你那一套对我没用。”我也弯了腰,直视着她的眼,“你该知晓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活下去。你化为尸骨也不会影响我找于然。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背后的屋门被敲响,于硝的声音透过薄薄地门板传了进来:“老大,皇上派了太监来传口谕,要你过去!”
沈琦丹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挣扎,就这么被我掐着脸,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对我做口型:“该做决策了,于将军。”
我收了笑,半张脸都被掩在屋里的阴影里,反倒是沈琦丹被笼在纱窗透来的夕辉之下。我冷冷地盯着她,宛若看到了一条毒蛇在她背后,盘蜷着身子,此刻却抬了蛇头,阴鸷的墨绿双瞳锁定在我身上,明明被人捏着七寸,却兴奋地嘶嘶吐着舌头,期待着毒牙注入皮肤的瞬间。
门外的于硝没听到我的回答,疑惑地提高了音量:“老大?前面在催了!老大?”
我还听到他小声嘀咕:“被沈琦丹搞死了?”
倒霉孩子不知道盼着点我好的。
不过没关系,我不带任何柔情地狠狠摩挲了一下沈琦丹的腮肉,直接在惨白的脸上擦出一抹鲜红,她有些吃疼地皱眉,却仍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渐渐地笑了,松开了手,又往后退了些,笑容这次真诚了不少:“那么,合作愉快了,四公主。”
沈琦丹笑道:“下次就不会是了。”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落在床上:“若是无事,便先安心养伤吧。我还得待几日。”
沈琦丹一挑眉:“我一个人在这养伤?”
我轻轻摇头:“想什么呢,这是我房间。”
沈琦丹表情明显懵了,有些呆滞地看向我。
我阴险地笑了:“我睡觉时应该不会打武功。或者我给你拉个榻过来?”
沈琦丹气笑了:“于将军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我很是无所谓:“哦。没办法,要养的人太多了。”
燕沙那一片嗷嗷待哺呢。
沈琦丹不接话,闭上了眼,可能真的无法想象我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半晌她才抬了手,一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指向屋门:“快走,外面还有人等你接旨。”
她转过了身,一抽一抽地走向床,低声喃喃:“我躺会。心口抽痛。”
我露出了不屑的笑。
一看就是没穷过的。
我不怕她跑,门也没来得及落锁就奔向前殿。去别屋寻我未果的于硝讶然地看着我,问我跑什么。
“你刚刚不是说有太监在前殿等着吗?”
为了不给沈琦丹讹,我愣是不敢动。要是沈济苍因这是事发疯,我定要抄着朝阙回去把殿上刺歪了的那剑补回来。
于硝“哦”了一声:“无碍,已经回去了。就让将军把沈琦丹尸首留给他。不行就趁早扔乱葬岗,最近天热,放府上容易出病。”
“不早说!”我一挥衣袖转身又朝屋里去,“差点急死我了。你回什么了?”
于硝道:“说早扔了。”
我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看向他:“扔?沈济苍一查就知晓没扔。府里今日连冷羹都没扔,我哪去扔大活人。”
于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把于苕换了身漂亮衣裳扔走了。反正他今儿晚些时候就能醒来自己回来。”
我哑然,郑重地拍拍他肩,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缓缓道:“以后,敢对我这么做,你就死定了。”
于硝不可置信地眯眼看我,眼里写满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囊中羞涩,看不起。”
20
不出半月,我便奉旨回了燕沙。
估计沈济苍怕多留我一会,我真能把安京城翻过来找一遍。
可惜了,他以为我不在我就没法子了吗?
我有的是人手。
我把于硝留在了安京城找于然,和沈琦丹一起。我没捏住多少沈琦丹的命脉,她几乎失去了所有,而她仅剩的就是她这条命。她最后唯一的要求竟然是让我送她去找付溪倾。
我格外惊讶她的要求,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以为她会要求我支持她搞垮沈济苍。
沈琦丹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眼尾是她自己用小刀刻上去的伤痕,力道不深,此刻已然长好,成了奇特的纹,随着她眼的动作宛如灵活的毒蛇在游走。她说那是为了掩盖她的面貌身份,我偷偷在桌子下给她比了个问号,那个眼尾的纹除了让她看起来更加妖冶以外没有任何用处,我当时诚恳地和她说,如果她想要不被认出来,我可以帮她毁脸的,对我来说不麻烦,结果她气急败坏让我滚,我当然没滚,那可是我屋子。
她半睁开眼,我看着那个纹又觉得浑身不舒服,宛如看到了宋怀玉那条黑蛇。
想一下捉住七寸捏死。
沈琦丹打了个哈欠:“他想弄死我无可厚非。我们本身就难共活。至于我母妃,她已经下去了,我还找她麻烦干什么?她身上的报应太多了,好多歹说……”她垂下眼,喉间滚动数下,“她欠我的早就还清了。”
“付溪倾又有什么区别?”我坐起来,起了兴致。
沈琦丹凶狠地抬眼:“不。她是自愿的,不存在任何强迫。她若是不想,付黔也拿她没法。是她厌倦了这场主人和狗的游戏,威胁到她的狗命了,她便迅速抽身走了,去寻找她的下一场游戏。”
我兴奋地吹了声口哨——不置可否,沈琦丹在一些面上和我相似,她这副凶狠的样子让我实在是兴奋不已。我不喜欢念书,但我喜欢听故事,尤其是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兴致勃勃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你找到她了要干什么?”
沈琦丹似乎看出我很有兴致了,诡异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指卷着发尾,认真道:“我会为她准备下一场游戏。”
“啊。”我有些遗憾地瘫了回去。
居然就这样吗?
我们做了合约——当然是口头上的。就算是签了名画了押,我们也不会安心,都知道对方不会是在意一张纸名声的人。倒不如凭对方需要的拴着对方留在合约之上。
只要一日找不到于然,我就需要她,会保她的周全,同样她也没办法获得我的庇护,成功离开这儿去找付溪倾继续她的游戏。
沈济苍估计是太兴奋了,居然敢把不明生死的沈琦丹给我,没过多久就后悔了,但刚上任就朝令夕改太让人瞧不起了,只能隐晦提醒赶紧处理。我也就瞪着眼口里一直说扔了扔了,他也拿我没法子。想通他不敢动于然之后,我就更加随意了,那小子总归不会让自己吃了亏。隔天于朝于夕就被打包送到了府口。那日前一夜,我被沈琦丹的破事折腾不轻,格外少眠,睡眼惺忪在于苕那几个的大呼小叫下,见到了那两倒霉孩子。我一人赐了一个暴栗,安排和于硝一起留着继续找。
在我回了燕沙不出一月余,于硝传来消息,说于朝那孩子另辟蹊径,和一个锦衣卫高管搭肩搭背、狐朋狗友,成了天天吃喝玩乐的酒友,在他的灌酒之下,从那人口中得知于然很可能在沈济苍歇息的殿里藏着——他的把寝殿更了名,我没记。
于是于朝准备故技重施,却没想到于夕这丫头也是深藏不露,“娇羞”地和一个近身暗卫“互生情愫”,真给她知道于然在那殿里的一处暗房,只不过具体怎么进去无人知晓。
于朝添油加醋,坦言从未见过于夕把嗓子眼掐那么细去和人说话,真真担心那暗卫的眼睛,他都有些心疼,想给人请个大夫看看。
我腹诽有人这么议论自己妹妹的吗?
我给他们减了点训练,让他们继续努力。
结果不出十日,于硝又传加急信,说沈琦丹找机会跑了,估计是和沈济苍做了别的交易。
我看到信一瞬息就安了心。
她若是没本事跑掉,我才真是悬着心吃不好睡不着,她跑了才正常。不过也不知晓她是和沈济苍做了什么交易,才让他心甘情愿为她铺路。
就是不知,接下来的游戏场角逐的不再是那顶上的位置,她能否满意。
沈济苍近些来倒是愈发阴晴不定,出了不少破事,但都压着。
直到那时黄沙滚烫,犹如埋枯骨之地,翻滚着埋葬了小半边边城,还顺来了四处征战的俪**。他们领头的不知在哪,只有副将。我跟他们的副将厮杀了数日余,那个副将似乎格外了解我的路数,打的格外艰难,越大心里越有些没底,但仍坚持着,最后是于鄢带了人摸去后勤,一把火烧了粮草,断了后援的路,这才把他们撵走去了别地。我也才得空回最后面的筹备营,挑了烛火,借着微弱火光撕开了安京城来的信。
底下有人洗了果子送来,果子我不认得是哪个,但知道能吃。应该是城里百姓种的,个头有些小,没什么汁水,有些酸涩,但又很甜。我尝了一个就罢了,剩下的果子全分给底下的人了。我又叮嘱下面的去送些银两给送果子的百姓,人家种点果子不容易,不能白白吃了人家东西。
战事将会暂时停一段时间,大家都格外兴奋,明月高悬仍在欢唱。
我听着夜风捎来的欢唱声,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慢悠悠展开了这封来之不易的信件。
燕沙的通信被沈济苍抓得牢,他是真怕我搞事,送来的信件经过每一处驿站,都由当地知府接手再三检查信件内容,一些地还有下派的内宦在一旁盯着,确认没有什么不好的内容,才会寄给我。
而另一些人的信件,如于硝他们的,经由驿站就会被直接扣下来,压根送不到燕沙附近的五城之内。我收他们的信件,都只能由他们寻些理由出城,在一处偏远的寺院放飞他们的鹰,由鹰带过来。得亏一路上都有我们设的鹰舍据点,不然怕是飞一半就没了踪迹。每次他们的鹰过来都一副要累死的样,赖在支架上不愿回去,只能让他们多休息几日了,再让骁去使唤——说来也怪,它们都是我们从小养到大的,听我们话,但有几个尤其是于硝的,格外有脾气,有时我们的话也不听,但我一旦让骁过去,它们马上就听话了。不知是不是早年关一个笼里时,被骁揍过不少顿。
偶尔有些信会和我报告学子们又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来,虽然基本没成功过。
我搓了把脸,把连日的疲惫与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理了理,这才重新看向信。
这是何桥托于硝他们捎来的。
听说何桥对于那些集会格外推崇,基本每场都参加,也是最卖力的那一批。文章明里暗里把沈济苍骂得里外不是人。
我颇有兴致地展开看了。说实话,我没有想过何桥会主动给我寄信来,自从沈笙黎和顾朝离开后,我见到他都只是万官宴上的点头之交,再无多的。
我细细看了信,里面翻来覆去无非就是怂恿我和他一同反了沈济苍。
我难免有些失笑。何桥官职不算高,上面的有意打压他,但他的名比阿然更广为流传,只因着他自小写的好诗,那时刚上太学不多时,先生就在课室里念了他的新诗。我本身就是个俗人,更何况那时尚未年幼,读不出里边的意境,沈笙黎也读不懂,但喜欢的不得了,一直在和我说想认识他,只不过后面名声鹊起的太多了,沈笙黎也不太记得这码事,见到一个诗不错的就喜欢。但唯一一个说想认识的,还是只有何桥。我本身也印象不深,还是有一日和顾朝闲谈时他记起来,讲与我听的。我有些印象,当时心里一惊,万万没想到还有这般前缘,不由感慨万千,对顾朝说沈笙黎和何桥简直像月老牵红线。只可惜,线太细了,一扯就断。
于然当时也在,我不准他吃桌上的糕点,他便捏着箸一下一下戳着糕点。听着好奇地问我被月老牵了哪条红线。
我不自在地瞄了一眼顾朝,咳了一声,让于然别乱说,扬言我的红线我亲自让月老剪了。
顾朝却好笑着摇头,轻声道:“冬日会织,已重新织了一根没法剪的系回去了。”
夏日也会剪。总会剪断的。
我当时默默在心里道,不自知地摸了摸左手手腕,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何桥那封信他自己还做了手脚。正当我准备把信烧了、省的给沈济苍发现时,我发觉这信纸有一张不太对。
有些厚了。
我若有所思地拎着纸,让于苕给我打了盆水来。我需要把这纸分开来。
等于苕给我打了盆水过来,我思考怎么剥离,这时于鄢急急忙忙冲进了我的帐篷,气都喘不过来。我继续低头研究那张纸,让她不急,慢慢说。
“将军,何公子他,”于鄢艰难道,“何公子他被沈济苍处以极刑了!尸首已在安京城挂了三日有余!”
指尖一瞬息冷得发白,信纸轻飘飘落进了那盆水里,在水里晕开一片墨。我看着水里晃荡、支离破碎的倒影,喉间干涩,说不出话,半晌我才找回声音,捞起已经分开还有些湿的信纸,格外冷静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自顾自把信纸展开,压在桌上,把烛火挪近了些。
于鄢闭上了眼,轻声道:“何愿平死了,抄斩,他家一个人都没活。他的尸首在安京城大门上,挂了三日有余了,今日才……才被人放下来。”
我垂着眼,指尖沾上了晕出来的墨。蜡烛又燃了一段,我终于动了,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先出去吧。晚些时候我有事再唤你。”
我指尖有些颤抖,我有些恍惚。怎么会这么抖呢?明日可不能这么抖了,还得打仗呢。
我几乎是艰难地展开了做了处理的信件。里面絮絮叨叨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关心我的,关心于然的,关心顾朝的,关心沈笙黎的。
我一边看,一边想,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于欣在乱喊乱叫,让我理不清剪不断。
何桥出事太猝不及防了。
没人知晓那日沈济苍磕错了什么药,或许是提前数十年踏上了历代帝王寻长生的路,听了哪个神棍的呓语,熬了锅民间版鹤顶红,喝进去又没能把人毒死,只毒坏了脑子。真可惜,若是我是那神棍,定在里面偷加些鹤顶红蜈虫进去毒死他。毒不死就算他命硬,下次加量。
总归,那道圣旨来得谁也没想到,却又觉得总会有那一日。
何桥在安京城里拉拢各路文臣学子许久了,那张嘴平日笨得很,这会倒是精,到处游走宣讲,他本身又是干实事的,声望越来越高。有时我看着安京城传来的动向,都觉着他比我累。
消息紧赶慢赶传过来,也还是晚了。何桥的死已经定了,尸首挂了数日,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沈济苍甚至懒得找个罪名,就直接下了令,直接给了身边的宦官和锦衣卫去办。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或许是一杯鸠酒,或许是一条白绫,带去了何桥的魂,带来了文臣学子的怒火。可何桥太轻了,他的死只抽走了沈济苍坐着的高位下得一小块,让沈济苍摇晃了数下,没让他倒,可很多人就截然不同。他想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用自己的死点燃了这座摇摇欲坠的阁楼。
我看着那封信,指尖用力。朝中老臣不少,哪里用的到他?
他的信纸的末,突兀地问我可曾见过比翼鸟,又自语比翼鸟为一鸟分为二,实属荒唐,又问我是否再见过喜鹊,说他数年未曾见过几日,却在今日听的鹊鸣,怕是有喜事将近——叫的怕不是乌鸦,他耳朵不好使以为是喜鹊。
一堆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乱,我觉得他怕是把书读进狗肚子里了,书信都写成这般模样又遑论写文章?别是给沈济苍折磨成痴儿了。
我头脑混乱,晕乎乎飘飘然,仿若置身于云巅之上,又在重看那日日出。看着喜鹊衔了枝丫带着白鹤,在他与她之间纷飞穿梭;衔着夏日喜讯,给了他们两条路走。
我捏着信纸的手泄了力,信纸散了满桌。燃了半柱香,我冷静地拣着信纸,把无关紧要的内容都挑了出来,抖着手就着烛火烧了剩余的信纸。
最后一张信纸,在末尾处,除了何桥的字迹,还有几滴晕开的墨,应是思了许久才加上的一句单诗句。
“佛祠青烟祈君安,灯向广寒愿君平。”
我看着那几滴墨,想起沈笙黎曾在我旁吟诵的一句。
“提笔难落思量久,纵有万语难寄情。”
又仔细地叠了几叠,寻了个信封装进去。
我掀开账帘,被日头毒了一下,眯起眼左右看了看,看到了不远处抛着果子玩的于轿,我朝他挥挥手,把他喊了来,拿走了他的果子。
我道:“别吃了。”
于轿:“?”
我将信郑重其事地塞他手里:“先去把这信寄了。给三公主。”
我又补充:“准备让安京城里那些天天挥笔的动起来,多写点批斗的文章,煽动一下,看他们有没有胆子上谏,有的话要派人护着。”
于轿了然地点点头,又恋恋不舍看了眼我手里的果子。
我恍然大悟般抬了抬果子,在于轿希冀的目光下,转手送进自己的嘴里,咔嚓一下咬下了大半。
我嚼着果肉含混不清:“辛苦你体谅我还给我带果子来,那我就笑纳了。”
于轿幽怨地盯着我,叹了口气:“您真该去找个郎中好好看看脑子。”
说着,他转身就走,不给我收拾他的机会。
我笑了,转身把架子上歇息的骁喊了起来。
骁很不乐意地啄了我一口,我抚了抚他的羽毛,又摸了块肉干给他:“去帮我把于苕喊过来。”
骁轻轻叫了一声,把肉干叼走的同时展翅飞了出去。
我有些疲倦地坐回椅上,搅着朝阙鞘上的穗子,开始思考阿然的问题。
不出一炷香,骁就带着于苕回来了,我扔了果核,开始和他谈起杀回京的事。
就快拍案定板的时候,于鄢又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外面夜寒露重,竟然下了点小雨,把于鄢服饰淋湿了大半,她进来时,长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她几乎是尖声喊出来:“宫里派了内宦过来禁军!他要即刻我们动身去肖将军那里守!”
我和于苕猛然站起,小几被我们的动作带得摇晃不止,上面放着的茶杯晃到了边上,猛然摔了下来,留一地的碎片落在地上。
但此刻我和于苕都无暇顾及那个茶杯,我沉着脸问:“到哪儿了?”
于鄢心算了一下:“现在约莫不到五里!”
太近了。
我冲着于苕点点头,于苕立马心领神会出去准备事宜。我领着于鄢往营外走,边走边问。
“什么时候的事?监军没有提前通文书?”
于鄢白着脸摇头:“估计是数日前。没有文书。若不是小队巡逻,压根不知道上面派了人。”
于鄢专管这块的各种文书问题,这方面我信她。
这个点,实在是太巧了。
于然还没有确切消息,就算是于朝于夕再加上于硝也难以潜进沈济苍的寝殿,找到暗室,再把于然带出来。
沈笙黎已远嫁,难得朝中消息。
何桥已去了九泉之下,而他去前的最后一封信刚到不出两个时辰。
燕沙今年最大的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燕沙气候极端,不出两月就会直接入冬,入冬后便没有大的仗,打仗的几方都要歇息,要提前准备冬后短暂春时的播种等众多问题,小的留一半的人下来,就算大主将不在,那些副手也能应对。
俪国刚撤走了兵,但他们的主将不见踪影,主部队也不知晓在哪惹是生非。
太巧了太巧了。
这个时间卡得太巧妙了,如果针对的不是我的话,我甚至想要为他鼓掌。但我现在只恨不得带着朝阙和他探讨一下剑术的关要。
小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燕沙夏秋之际小雨纷繁,多得闹人,但又惹人欢喜,总不用只能守着沙子。
路至一半,到了于鄢住的地,我让她先回去用热水洗洗身子,换身衣裳,不要落了寒。她应好,又给我拿了顶蓑衣才走。
于苕牵来了煦旌,还带了两支亲信小队来。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们都记着穿了蓑衣。
我轻柔地拍了拍煦旌的鬃毛,煦旌顺从地低头,又不安地原地踏了几下。我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太劳累煦旌了。
我翻身上马,穿过稀碎的雨,往于鄢给我指的方向奔去。
夜晚本就偏凉,细碎的雨珠夹杂着初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即便有蓑衣,也难免落了不少雨。我们勒马奔驰,将雨水与尘沙抛置于身后。
于营外两里的地,我与派来的人遇着了。
与那个内宦一道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熟人——雨水。
雨水在轿里,听到马蹄声,挑了点帘子,让我能够看到她。
我认出雨水的那一刻,即便在雨中奔驰许久仍旧温热的手脚,咻然变得寒冷无比。
雨水、雨水。
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将不存在的雨珠抖落。
雨水穿着浅红色的衣裳,未施粉黛,仿若与黑暗阴湿的天地隔绝开来的艳花,又若来索命的阴差。
半滴雨都不曾染她分毫。
雨水于雨日被选往沈笙黎身边,因而得名雨水。她又在雨日舍弃沈笙黎,回到了沈济苍身边。现下又在雨日来索命。
雨日宛若为她而生。每一个重要的雨日都与她密不可分。
你到底是谁,雨水?
又有什么目的?
雨水,你真对得起你的名字。
她笑盈盈看着我,向我颔首,一如以往的卑微恭敬与温和,嘴角擒着浅笑,一字一顿地无声道:“许久未见了,于将军。”
21
我与他们在营外两里不期而遇,我并不想遂了沈济苍的意。
那个内宦我未曾见过,料想沈济苍也不会多器重,不然也不会送过来。重要的是雨水。
雨水很明确告诉我,沈济苍要我调转方向,领一半的军去肖将军那里去她守一部分的防线,我逼问原因,雨水只道沈济苍吩咐说我去了便知晓。
我用手抬了抬朝阙,威胁意味十足:“我也可今日从未收到诏书。”
雨水依然稳坐,她抬手扶了一下钗,面上带笑:“二公子在宫里过得不太好。患了腿疾,又有风寒,落了不少病根,腿不大好,皇上专命人做了四轮车才方便些。”
我拨出了朝阙,寒光一过,雨水被削掉了一缕头发,候在一边试图阻拦的宫女被削去了一根手指。
头发轻飘飘落在窗上,旁边的宫女惊恐地想要尖叫,却被他们的人捂嘴带了下去,又重新换了一个锦衣卫上来。
雨水继续道:“安京城秋日来的早,前些时日结了桂花,二公子还嘱咐我们做些桂花糕送来给将军。”
另一个宫女恭敬地双手捧上一个糕点盒,我直接打翻到地上。盒盖滚到一边,里面精致雪白的糕点也落了出来,在地里滚了几遭,粘上了细沙与泥水。
煦旌不安地再次踏步,把滚落在地的桂花糕碾碎,融在了沙里。
雨水依然那般模样,温声细语地讲:“前些时日,城里有怪病,二公子不慎染了去,治是治好了,不过太医医术有限,落下来眼疾。”
我转头,于苕他们押着那个内宦,我提剑直接照着咽喉一刀,血线精细,尸身分离,那个内宦的双眼害怕得瞪圆,在沙地里滚了数圈,大张着嘴面朝地底。
我冷声道:“这位大人一心向善,见燕沙百姓疾苦,于心不忍,卧于燕沙土地之上,于雨水里求来年丰收。”
断口处不断往外留着血水,浸染了这片沙,直渗到地底去。
“可天不遂人愿,数日难落雨,大人悲痛之下,愿以自身抚慰燕沙土地。”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头看着雨水:“只不知这位大人,心系燕沙多少?”
“自是不少。”雨水垂眸看了眼太监,又嫌恶地皱了一下眉,面上却依然温和地笑,“不过,皇上已愤怒地罚了那太医五十大板,勒令他们治好。有药到病除的药方子,不过里面有一味重要的药材,要将军这边帮忙才能取到,不然眼疾不用说,怕是腿脚,也要更不好了。”
我半掀起蓑衣,不再与雨水隔着蓑衣相视。朝阙架在了雨水脖颈上,上面还沾染了刚刚那位内宦的血。
锦衣卫想拦,却被雨水制止了。
雨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却没有动弹,半分行为都没有,只低眉浅笑。
我冷声道:“不知,这味药材,该怎么取?”
雨水柔声道:“这便需要于将军上一趟肖将军那里了。”
“明日启程。”
隔日一早,于苕、于鄢好几个被留在了燕沙,我另带了半数人,浩浩荡荡与沈济苍的人一起,去了肖将军那。
雨水每日都同我讲一条于然的消息,她的笑像一张脸面具,死死粘在她的脸上,始终不曾剥离。
我的脸越来越冷,于汶等人都被吓得少与我说话,可雨水像是不曾感受到,依然每日那般做。
于汶暗地里说生怕我那天让雨水也尸首分离,于轿脑子一转,说我们去把她毒哑吧。结果两个人在歇脚的城里,遇上了坑蒙拐骗的医馆,抓了把泻药回来。下好了也好说,结果给雨水发现了,反过来给他们吃了。我知晓的时候都嫌丢人。
紧赶慢赶行军到了肖将军驻守的边,军里小半都因为气候不适应水土不服出了各种问题。中途还折了一趟回安京城,不过我们被拒绝入城。沈济苍还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不过就算隔着城墙,我也听到里面众多人在大骂沈济苍,就差指着沈济苍的鼻子说:“你这头猪,别当了赶紧退位。”
也就是现在难找一个皇家血缘的顶上,不然哪这么轻飘飘骂几句。
那些骂声让我舒服了一下,但还是不够。我要他害怕。
于硝偷偷出来接应了我们,说说近况,他坦言于然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只有沈济苍清楚,连他的暗卫近卫都不知晓,过于谨慎了。也真的有太医进出,但基本没一个活过半个时辰的。
我心都在泣血。
于然必然不会老老实实让沈济苍捏着他要挟我,反抗是不会缺少的。沈济苍为了他老实、让我妥协,也不是没可能真的把他搞残疾又搞瞎。一个残废,没有办法自己走路,还有瞎了,纵然他文曲星下凡,再如神仙也没法子。
我的阿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如此一个天之骄子,却落得如此一个凄凉的下场,我都恨不得自裁谢罪,用几辈子赎这辈子害阿然的罪,我下去了更是无颜见爹娘。我算什么姐姐?亲弟弟命悬一线,我却只能无能地听从威胁的人的安排。
我罪该万死,我不该活。
我恨不能杀进安京城,逼沈济苍交出阿然,为阿然求尽天下神医。可我竟然害怕,我害怕我的举动让阿然连最后的命都不保不住。
可于然心善,他从未因任何事怪我,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亮着眼睛笑着甜甜喊我“阿姐”的阿然;是那个即便不高兴,也自己哄自己,半刻钟不到又软糯糯凑上来,朝我撒娇卖萌的阿然。
他不会怪我,他只会怪自己不能厉害,护不了自己的阿姐。
可这个认知更让我心疼。
我恨、我恨,我怎么能不恨?!
我做梦都在割沈济苍,让他痛不欲生,恨死不能。做梦都想要砍了他,让他永远闭上嘴,当永世的罪人。
于硝担忧地唤了我数次,我才回过神来,我给他把我的准备大致说了一下,他便了然地回去了。
隔日一早,雨水出城,我们又行在路上。不出三日,便传来消息说,太学里众多学生于宫前长跪不起,上谏沈济苍,绝食等等多种抗议,带着朝上的文臣都心潮澎湃,跟着一起,还有一个年轻的更是直接死谏沈济苍。
这下沈济苍想压都压不了,每日为了这事担惊受怕心力憔悴。
这是他应得的。
到了肖将军的地,我便知晓沈济苍调我来的原因了。
俪国的主要部队,在这里。
肖将军是防守型的,打得温润如雨,擅长以计谋破劲。而俪国则是进攻型的,打得凶猛无比。
于燕沙,两边几乎没有可以用来协助防守的要点关卡,所以两方就是嗜血的狼与豺在搏斗,都靠自身的凶猛从对方身上撕肉。来了这,俪军保持了一贯作风,借着山林打得肖将军节节败退。
肖将军很无奈地告诉我:“在这里防守与进攻都难,但他们不在乎,感觉已经把命抛在身后。自灭式的袭击,全灭也要从我身上撕块肉下来。我一直在调整,但始终无法和他们一样不要命。”
我很同情她,我太明白这种感受了。宽慰地拍拍她的肩,两个人一起叹了口气。
这世道,太艰难了。
没有多聊,我马上就带着人去补上了缺口。肖将军还送了一套精铁的护甲。
肖将军还面色古怪地告知我,我守的那边正是这几日打得最猛的线,这表明我极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他们的主将。
她对我或许有些看不错的晚辈的情节在,所以很愿意进行一些方向上的教导,我也心怀感恩地收下她的帮助。
沈济苍太想让我死了。又害怕我真的死了,燕沙无人能守。还能守燕沙的将领,都是我们家一手带大的,我死了,未必会买他的账。于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出三日就能煽起这么多学子,他定然也想办法帮助了。
这也算是好事。
这里的日光很不错。我极少见到这样的风景,不烈,反倒温润。日光从层层叠叠的叶间泄下来,落在地上斑斑点点。气候的区别把这片山林分为了不同的颜色,有红有绿,交叠在一块,像夏日与秋日的约定,在此刻具象化。更远一点能眺望到连绵的山脉,在最远处,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白色,雪山的圣洁却只露出一部分。像容纳了三个季节,春日嘛,我暂时还没有找到。
我一直担心骁不习惯这里。这些鹰在这用好了,能对俪国的军队造成重创。不过不出两日,骁便爱上了这里的天地,格外有激情地日日夜夜盘旋在九天之上。这个地方太养人了,难怪付溪倾来了这再回去时,戾气一点都不重,甚至能做出抛下别人的决定。
夏秋交接,渐入了秋,这里也开始下起细细密密的小雨,点点滴滴落在身上倒不疼,但凉爽。于汶都情绪外泄了不少,偶尔会有些高兴地和我说这个地方待着真舒服。
作为前线最猛烈的交战地,安逸日子过不了一两日,我们就迎来了与俪军在新地方的第一战。
肖将军也派了她的副将守在这里,防止我们因为对地形的不熟悉落入下风。所以我带着我的人一直在与对面的打游击,游荡在山林里,因为作战习惯的不一样,对面又是主将带的,没怎么在燕沙打过,在我们身上吃了不少苦头。
这几战都是互相试探,一路打到了秋中,再拖一拖,这里就彻底进入冬日,纷纷扬扬的雪一落,就不好打了。两方都卯足了劲在这会互相试探,只等秋日的最后一场。
22
擂鼓咻起。
月明星稀,天地昏暗,俪军潜进了界线以内。
战鼓响了两遍,两方已准备好,在边界相遇,已经开始了。
我今夜眠浅,隐隐间,做了一个与离开安京城前一夜的梦相似的梦。
纷纷扬扬的大雪。我身披不合身的鹤氅,独自一人坐在屋瓦上,孤寂地吹着一只短骨笛。
我像是一个旁观人,远远地看着我吹骨笛,听到不绝于耳、悲怆的鹤鸣。
雪一刻不停地往下落,纯白的雪覆盖了草土,覆盖了屋瓦,覆盖了我。
我又看到了许多人,都穿着不同的氅衣,没有一人持伞,任由雪落了满头,压弯枝丫,使寒梅都被压落,落在雪层之上,成了这只有白寂的世界里唯一一抹艳色。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直觉我都认得。他们好似一夜白头,全身上下都是厚重的雪。
战鼓响起的刹那,我便惊醒了。
我放飞骁,又带着人赶去边线。肖将军的副将已在那守着了。
不出所料,今晚是俪军精心准备的时机,这是今年最后一场了。这里是防线最薄弱的破绽,也是副将亲自领兵巡逻的线,同样是离我新驻的营地最近的。
借着黯淡的月光,我都能看到连绵的敌军,与身上反光的盔甲。
他们的主将应还是那位皇帝,骑在马上手起刀落。
我舔了舔嘴唇,拍拍煦旌,带着朝阙和我的人冲了进去。
俪军没有想到援军来得如此快,直接被我们撕了一道口子,我的人与副将的人尽力配合着,局势好了不少。但毕竟习惯不尽相同,且磨合时间太少,等俪军反应过来,就该没什么突出优势了。信鸽与鹰被放飞,信鸽熟门熟路地往回飞,去通知肖将军。骁则带着鹰扰乱敌方的视野并试图攻击,不过副将的人显然不太习惯,也被干扰到了。
骁目的准确,掠过一众人,我骑着煦旌,朝阙没有停下过,血飞溅,杂乱的声音涌入脑海。
越往前,人越多,越难跑,刀光剑影夹着寒涩秋风,映着晦涩的月光。扑面而来的除了冷风,还有血味,与我兴奋到微微颤抖的手。
我几乎是机械地重复抬手挥舞的动作,但对面也不是吃素的,上下夹击、腹背受敌太适合现在了。我一个人便硬生生撕入内部,左右皆是敌军。
有人被弄得从马上滚落,又灵巧地匍匐在地。我余光瞥到,心下一惊,猛的一扯缰绳,敌军的刀瞬息从前方砸过来,我匆忙后弯躲避,一时不察,又被匍匐在地的人勾住。
我反手拿着朝阙扫过,后面的人被逼得放手。煦旌的马蹄抬起又重重落下,我听到有人惊呼,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被踩碎了骨头。
瞬时,一柄长缨从侧方猛飞而来,是被抛掷过来的。我微微后仰,在长缨从我前方擦过时,直接出手,微微抓住了木柄,我甩了甩朝阙,换上了长缨。长缨比朝阙长,在这个时刻反倒更好用。
不知是谁送来的,反正谢了。我勾起唇角,听到骁发出的尖啸,大致辨了一下方位,便直朝着那边而去!
骁在与另一只鹰撕打,掉了不少羽毛下来,还有一根在我抬头时落在了我嘴里,我侧头吐掉,再一抬头,看到了居高临下的敌方主将。
于汶也带着人跟上了我,对面主将身边的人我不认识,但对面主将我认识。
果然是他啊。
我笑了,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顾烈云。”
“于雪寒。”顾朝垂眸,向我微微额首。
回应他的,是带了血的朝阙。
这一剑,我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我怨不了他,他也是没得选,可这又哪是我说不恨,便恨不了的?
我恨他的一走了之,恨他什么也不说便轻飘飘离去,徒留我和于然再面对满地鸡毛。
好可惜,手上没狗,不然我定要他和狗好好交流几下。
顾朝反应迅速地格挡。两方的人都默契地只留我们对对方。
顾朝神情肃穆,招式狠厉,把我的护肘震得发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朝,但朝夕相处十余年,即便隔着沉重冰凉的铁甲,我也能认出来他是谁。若是认不出,那我也算白活了。
我刹那间明白了沈济苍把我调过来的另一层用意。他竟然指望顾朝会看在我的份上,网开一面,不针对齐国了吗?
趁着间隙,我不自觉转头望了眼安京城的方向。
沈济苍,你尚且不会为情而心慈手软,又怎奢求顾朝会?
我觉得他格外可笑。
顾朝与我手上过招,嘴上也不停:“你我相识一场,何须闹得如此难看?不如你放下朝阙,容我过境。朕对齐国未必没有感情,不会压害地上的黎民百姓,朕只要地属于俪国。”
再回头躲过了顾朝的剑,我重重地喘气,呼出的气化为一片雾气升腾而起。
我笑了:“想的美。”
顾朝是跟我一起习武的,我们的一招一式都极为相似,但他明显进行了改变,招式更为阴险毒辣。本身相似的招式就让我有些难以招架,更何况加上了不少变化,我渐渐有些难以招架。
顾朝仍然在试图劝我降,听得闹人,我索性当听蚊子叫。
前些时日落了不大不小的雨,现下地里还留有一些低浅的水洼,混着落叶与淤泥。我猛然弯身,舍弃了马上的打斗,从马上翻了下来,我脚上用力,稳稳落在了一片水洼里,不禁轻轻皱眉。
长缨的木柄被截断了,我扔掉了木柄,拿起刀间用力朝顾朝刺去。
顾朝没想到我会这么果断地下来,一时走神,被我抓住了机会。马腹被长缨狠狠刺疼,马过于疼,摇晃的动作一瞬变大,顾朝回神,几乎没有犹豫,也弃了马。
我马上握着朝阙朝他而去,直朝他的腰腹。顾朝还没重新握好剑,无法,只能匆忙退后,却还是被我在腰间重重拉出一道血口。
双方铁甲早已变得破烂不堪,下马前我就扔掉那个累赘。那个甲胄已经起不到任何保护的作用了,只会让我动作迟缓。所以我和顾朝在同一时迅速脱掉了甲胄。
我现在应该乘胜追击。我清晰地知道我现在应该做什么,但我没有任何的行为。
我能感知到我的手一直在抖,几乎要握不住朝阙了。冷得刺骨,指尖泛白,完全使不上力。
我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有些释然地勾起唇角,知晓今日的结局。
如果我的命是话本子里的一折故事,我真想去找那个写出来的书生,狠狠骂他一顿,问他写的什么故事,简直天下第一难看,比我看的第一本话本子还难看。
顾朝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腹上的血口,只是重新拿好了剑,便提剑再次冲向我。
我微不可查地前倾了一些,手上彻底使不上力,朝阙骤然滑落在地,落在泥洼里,往前滚了些距离,明亮的剑身与剑柄都被污泥裹住,溅起了一片泥星点。
我坦然地舒展开了身体,准备接受来之不易的休息。
顾朝见到了朝阙落地,眉心一跳,直觉不好,想收回剑,却来不及了。
顾朝的剑叫什么?我不知道。他在安京城的时候,从来没有佩过剑。
但那肯定是一把好剑。
这把上好的剑从我的胸口刺入我的身体,又从我的后背穿出来。我觉得那一刻我像沈笙黎绣的手帕,被利器贯穿。
我压着喉舌,这才没有喷出一口血来。
顾朝猛然泄了力,手从剑上松开来,剑没了支撑,带着我一起向前栽去,顾朝又急忙抬手接住我。
我有些想笑,嘲笑他动作的笨拙,喉咙里却挤不出笑声,只能涌上来血。
顾朝呆呆地抱着我,嘴唇惨白,双目有些无神,手足无措,又想去拔开我胸前的剑。
我费力地抬手制止了他。
我好像在他眼底看了些许泪光。
我一下子展开了笑颜。
“你在伤心吗,顾朝?”
“你为什么要伤心呢,顾烈云?”
我轻声说。
“这个字好难听啊,你什么时候改呢?”
顾朝低下了头,这下我看不到他的脸。
但他好像在哭,我感受到他的泪水落在我身上。
冰冰凉凉的,混在温热的血里不是很明显,但我确实没费工夫就感受到了。
我突然想捉弄一下他。
于是我抬起手,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的手很脏,有泥有血,顾朝的头发一下变成了鸡窝,乱糟糟的成了一团。
顾朝被我的动作吓得抬起了头,我的手便揉不了他的头发了。我有些不高兴地撇撇嘴,任由手滑落下来,垂在身侧。
“于欣……”他嘴唇嗫嚅,像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什么呢?我有点猜不到。
我与他分离了太久,哪怕这张脸如此熟悉,熟悉得我看着看着总是会恍惚,再置身于冬雪与鹤鸣里。
“顾朝,好哥哥,”我看着他朦胧的双眼,渐渐开心地笑了,“我再求你一件事。就算我再欠了你一个人情。”
想当年,被顾朝单方面宣布欠人情我还很不满意,现在,我却自己说欠一个。
虽然之前欠的也没还过,但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再欠一点。
“帮我照顾好阿然。”
顾朝怔愣地看着我,手上不自觉地用力。
我有些吃疼地嘶了一声。
顾朝彻底忍不住泪水,就这样呆呆看着我,泪水从他眼角一刻不停地滑落。听到我抽疼声音,又松了手。
心里没有来地很高兴。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利剑透着寒光,直直刺穿我的胸膛。
好冷,好疼。
我很想放声大笑,又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比任何悲痛欢乐的时候都想。但人的脸上不能同时出现泪水与笑容,这是奇怪的。
我感觉不到泪水的存在。
我好像终于在这凡尘里寻到了可以喘息的机会,不用整日整夜地去思考,我的来路与归处、我与阿然的归处等等。我终于能没有顾虑地放声哭一场——多可笑,最后能宣泄情绪的时候,居然是下九泉前。
上天怜悯我,在我临终前之际,终于给予了我哭泣的权利,但我已不会哭泣。
顾朝用的剑太冷了,冻得我想要蜷缩起来,我用力哈出一口冷气,血流得太多了,寒剑冻着我的身躯,我终于在这起起伏伏的心绪里,感受到了一丝疲惫。
顾朝有些惊慌地抓起我的手。我的手大抵格外冻人,他被刺得瑟缩了一下,几乎抓不住。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脸边,几乎是祈求地说道:“好,我答应你。阿欣,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可我累了,我不想等了。
得到了顾朝的承诺,我一下变得安心不少。
我相信他一定会记着那句话。我有些愧疚,我用死捆着他,逼迫他替我护着阿然。
“对不起。”我低低地说。
“不,”顾朝是不复任何以往时刻的无措,“是我,我……”
我手动了动,捂住了他的嘴。
神志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顾朝眼尾划过清泪。
“我不想你死……”
“我只想打赢你……”
可恶,顾朝你只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感觉很累,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很疲惫,想要安静地一个人,睡一觉。睡一场很长的觉,做一场荒唐的黄粱梦。
我顺从我的本心,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我听到顾朝在我身边哭喊。
“于欣,不,别睡……醒醒……”
你为什么哭得这么哀恸?
哭了的顾朝,不是我认识的顾烈云。
别哭了顾朝,你有点吵。
我只是想睡一觉,和自己说个晚安,睡很久很久。
而你,而你们所有人。
日子都还长着呢。
正文就到这了。接下来会是昨日景与后日谈两大部分,昨日景只有何桥的,比较长。后日谈是沈笙黎和顾朝,各一个。然后还会有一个类似于幼年沈笙黎日志的摘录。
结尾部分还有些问题[托腮]等主要番外完成,会再来修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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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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