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整个北半球都在万物复苏。
页西市的自然环境非常好,以至于季安家乡这个小地方,在追求自然教育质量的高净值收入群体里,受到了别样的关注。
小季安是这个小地方的原住民,天暖了后,他时不时会遇到生人,一小堆大人带着一小堆孩子。
他不知道外人是花大价钱来体验他日常生活的,即使他知道他也不会理解,他只明白他们来了他就有钱赚。
他还挺喜欢他们,虽然他们不带他玩,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可以让他们从口袋掏出钱来……也不是都掏口袋,有一个人他想掏他书包,如果书包不行,愿意给他赚钱也行。
他有一个奶奶,奶奶也赚他们钱,他们一家都是赚钱能手!小季安自己封的。
奶奶今天要拿些自己做的竹篾笼子、篮子、托盘、手提包……上去售卖。
他也跟着去,他想要一个小熊猫书包,他看上了,有大大的尾巴和耳朵那种,不认识的人背的,好好看,他非常想背在自己身上。
嫩绿的青草地上,他乖乖蹲在奶奶身边,本双手撑着下巴眼睛提溜转动,看客人一走奶奶开始修补一些有瑕疵的托盘,他赶紧帮忙,伸手就去扯竹篾。
“哎哟。”轻微的痛呼声,软乎乎的小孩子脸颊肉一紧,忍着痛,照常将竹篾递到奶奶手里。
放手时,血珠沁了出来,迅速涌出的血液在白嫩小手儿上凝成艳红血珠。
伤口不大但血冒得迅速,估计挺深,有一点渗人。
他有点烦地又哎哟一声,然后熟练将手指塞进嘴里,吮干上面的血迹。
但这一次好像割得有点深,他松开嘴,拿出手指,他缓缓将手指竖起摆在眼中间,随着瞪大的眼睛逐渐定焦,怎么回事?
眼眶有点湿润了,奶奶说一滴血三碗饭啊!努力吃的好几碗饭都没了,白吃了!
手指的血在他视线里像他们山脚的那处泉眼一样,老是往外冒。
“?”怎么回事?
“奶奶,血!”他乖乖将手伸了出去,脸上的表情不是撒娇,也不是疼痛,而是生气!气炸了饭又白吃了!
满头苍白的季长玲抬眼一看,嘶哑的嗓子惊呼了哎哟一声,赶紧将季安的手抓过来,做这一行被割破手是常有的事,她时常带着止血贴。
沟壑纵横的双手掏出一个已经卷边的创口贴,动作不是那么利索地撕开来给自己的小孙子贴上,观察了一会确认没有染红的迹象,才摸了摸孩子的头,“去别处玩,不要玩竹片。”
季安看着手指泉眼被堵上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小嘴扁了,委屈巴巴。
季长玲说完就继续埋头工作,专注于手下的动作,余光看人没动,以为季安没听清,“去啊,准你去玩了。”
季安很有骨气,起身就跑,奶奶再见都不喊,给自己奶奶留下个气鼓鼓的背影。
季安他们整个村属于靠山吃山,但和大家常说的那种不同,他们不直接吃山,他们吃为山而来的游客带来的红利。
这里以前表面是个植物育种园区和苗圃场地,重点保密项目完成后研发中心顺利撤走,按照当初落地的合约,对外项目作为扶持补偿计划不得撤出,需与季家村共同经营。这些对外项目这几年经营得挺不错。
得企业的福和村里的努力,这里的常规花卉游客没权利折摘,只能观赏,但,这座山的主人——季家村有。
村委规定一户一个季度可摘十公斤,于是村里闲着的人开始摆摊向游客卖起了花。
小季安的小生意就是这么背靠大靠山起来的。
小山里,青草地上,绿荫树下,阵阵虫鸣鸟叫,季安在春意盎然中又开始折春。
踮起脚,伸长手,手上拿着一根磨得光滑油润的竹枝——他的宝剑,敲打高到他前胸的大狗尾巴草。
他怕蛇,可他又想要草丛里一株开得旺盛的粉色杜鹃,所以先敲敲。
作为游客进入自然教育游学团营地内的方旭看着突兀出现在场地门口,拿着一条笔直的长棍子去钩花的小孩。
他面无表情看着。
“方旭。”方旭的妈妈,林挽月是这次研学活动的赞助方,她摸了摸自己孩子的头,想让他专注一点。
可方旭还是不理会她,她干脆自己上手主动将孩子脑袋转了个方向。
方旭任她动,等脸颊的手放开,他又转过去,就是不看前方正在有条不紊介绍手中昆虫的学者。
别的小孩看植物,看昆虫,他这个小孩看人类幼崽,他明明对交朋友兴趣一般。林挽月叹了一口气,正生气呢。只能自己记牢,万一方旭回去后又感兴趣了,祈祷自己能答上一两句,要是答不上来,气消不了了。
活动结束得很早,毕竟以孩子为中心的活动,下午三点就他们坐上了回程的小巴车。
车开出了蜿蜒的山路,来到半山腰一个坪地上借场地转弯。
游客多了,当地建了个小小的休息供给点,和高速服务区差不多的性质,只是没有那么规范,那么全面。
季安和他的奶奶就坐在场地的旁边,两人面前摆了一排竹篾制品和一堆季安忙活了好久的鲜花。
每过去一辆车,嫩生生的小卷毛就竖着个贴着佩奇创口贴的食指眼巴巴盯着,他希望车能看见他然后停下来。
这样里面的人就能下来,就能看到奶奶那里摆着的篮子们,也能看到自己的花!
可惜没有人看到,他一朵花都没有卖出去,这辆车出来他看得紧紧的,还是和很多经过他们的车一样,就是不停。
车又要开走了。
他眨了眨眼,确认那车是一点都不想停下来,蠕动了一下嘴角,伤心地着朝奶奶怀里挪动过去。
季长玲枯老粗糙还被竹液净透得发黑的手拍了拍钻进自己怀里的小孩,“怎么了?”
她不是个敏感的人,粗糙了一辈子的农民感受不到小孩细腻的心思,以及脆弱容易受伤的内心。
只是相处久了她知道孩子这个动作是想哭了。
季安摇摇头,刚刚满眼的希望散光,不再看车了,看起了地上的蚂蚁,一只蚂蚁爬上竹面,不知道哪里没抓稳,在光滑的竹面掉落,又重新爬起。
季安很讨厌蚂蚁的,咬人疼死了,可蚂蚁好像也没那么可恨了,他和它一样想要的都得不到,一个可怜的蚂蚁,一个可怜的他。
季安讨厌可怜,讨厌自己变得和蚂蚁一样可怜。
他不是蚂蚁,他重新抬头,等待下一辆车。
抬头眨眼的瞬间,双眼一闪!迅速跳出奶奶的怀抱,抓起地上的花就冲了出去。
因为抓得着急,小手又太小,好几枝花被留在了地上。
一个刚出炉的软糯柔韧小年糕,点缀着璀璨花色弹跳起步,而后勇敢开跑。
季长玲连忙叮嘱,“慢点,慢点。”
季安已经飞出去,还不忘乖乖点头。
他刚刚看到车上有两个小女孩指着他的花在说话,她们想要!季安得到这个结论,才跑的,不是贪玩。
可是他追到车旁,并高举手中的花,车却没有停下来,于是他一直跟着跑,直到拐弯处。
车屁股都没了!他本来追上了的,又被车跑赢了他都跟这么近了怎么还没和他招手呢?
季安好累了,他停了下来,瘪了嘴,最后擦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
忍住!
他转身就跳进了一旁的泥泞小路。
这座山的乔木生长得不密集,漫山遍野都是软草地和各种观叶和观花的灌木丛。
小孩迎着春风,跳上一块裸露出来的岩石,石头旁一枝斜坠下来的香樟树叶抚过他毛茸茸的发顶。
他脑袋顶上的旋被打乱了方向。站在高位的季安看着下面的车顶,下定决心开始往下滑,这时候一株巨大紫尾狼草的叶子擦过他脖颈,有点痒,但他没空挠挠。
几近垂直的绿草斜坡上他捡起被丢在一边的玩具,好多巨大的橡皮树叶和纸皮绑成的潦草草船。
他坐了下去,单手抓着叶柄做的舵,双脚向后一蹬,高举手中鲜花,他滑了出去。
他在白天,以夜晚迅速往山谷下沉的山风一样的速度,俯冲下去。
带得风吹得旁边的植物晃动,一株千层金胖乎乎的身体抖了又抖。
雨后湿滑柔软的积水草地是他们小孩子的滑滑梯。
他不常玩,嫌弃它脏,雨后滑完一身泥点。
如果今天也有草船比赛,他觉得他是最快的那个,可惜今天没人和他比赛,不过没关系他只要超过那辆车,他就是最大的大王!
粘了脏污的手时不时脱离叶柄去够一旁的抓地草,借着扎根深厚的小草转换方向,控制速度,防止翻船。
淡蓝色的牛仔裤被加速的风吹得鼓起,他细瘦的双腿鼓鼓囊囊。
快到了,搭在叶片上的脚放了下来,脚动刹车,脚付出了代价,全是泥水,他讨厌,但是今天没关系。
他站起来继续跑,跑的时候他都没看见裸露出来的小腿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几条红横。
最后推开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了小路出口的金线蕨。
窸窣一阵响。
而后啪嗒一声,湿鞋子在干爽马路上留下两个不稳的小脚印,漂亮的金线蕨有点儿脏了。
蹿跳出来的小孩鞋子泥点却蹭了干净。
季安对着金线蕨不好意思地露出雪白牙齿笑了笑,“你是个好小草!”
看着路面上没有泥块,季安想那辆车去了山顶的屋子,那里的路脏脏的,很多烂泥,这里很干净,他赢啦!
他抱着被他保护很好的花在路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赢了!
她们肯定是想买他的花,如果不买指着花说什么呢?季安安心地站在路边。
为了一个书包抄小道的季安完全不知道,其实没人想买他的花。
小女孩只是正在争执,“老师,你说那是不是狗牙花,不是栀子花,它有很多褶皱,叶子也不一样。”
“不是,没有褶皱!”
……
被叫老师的植物学学者一个头两个大,他没看见啊,怎么说?他只能问,“看到的花具体什么样?”
“就是一个小弟弟啊,他身前摆着的那个。”
“人家老师问花,又不是问弟弟。”
“哦,就是白色的,重瓣……”
说来说去两人都说服不了对方,怎么分辨相似植物,只靠远距离的模糊一眼根本没有一点用。
两个小女孩看互相都说不赢,开始翻开了手中的平板找出图片,“就是这样啊,一模一样。”
“就不是,你这是狗牙花的图,那是栀子!”
老师赶忙叫停,“明天,明天还有时间,山里有好几丛栀子,我们到时候近距离观察。”
林挽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还是置身事外,无比安静。
明明没有睡觉却闭着眼睛,全世界的吵闹都和他无关,林挽月清楚他今天一天都在生气。
“我,我有证据。”
有个小男孩站了起来,指着窗外,“看,花在那里!”
路边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一个小男孩高握着一把杂乱无章的鲜花站在路边。
鲜花在小手间微微摇摆,男孩子无意识的动作下,花束时不时脱离香樟树提供的阴影,来到阳光下,鲜花霎时变得亮眼,夺目。
车上的几个学者也顺眼看过去,司机他在很尽职开着车,路过小孩前就放缓了速度,让众人看清,确实是狗牙花,不是栀子花。
季安看车子变慢,笑容放大。
然后……
这车就这么开走了,没停!都慢了还不停?
季安笑容没了,愣住了。
她们明明在指着他看,在说话,在笑,刚才是,现在也是。怎么这样啊?耍赖的。
车屁股又不见了,不想追了,他抱着自己蹲了下去。
林挽月没有参与新一轮借机展开的花卉科普。
她并不感兴趣,她会参加,只是因为这项目相对于科普教育更加偏向于亲子活动,可是她的孩子完全不想和她互动。
她低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背过了身的方旭,顺着方旭的视线,她看到刚刚的小孩子蹲在了路中间。
这,很危险!
这是盘山公路,他后面是个大弯,那地方是下山车辆的视线盲区。
林挽月赶紧叫停了车,她不可能放任一个孩子蹲在路中间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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