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泠与莱希里相识有一段时间了,在海边,他轻轻地同少年说着自己的见闻。
“你知道吗,这片土地上的人鱼,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有着另一个名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夏泠的嗓音清清冷冷,让人联想到天地间恍然飘落的第一片雪。
水底下的小人鱼探出头来,疑惑地歪了下脑袋,灿金色的卷发在光下熠熠生辉,他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东西?”
夏泠顿了一下,唇上勾出一个清清浅浅的笑,轻声说:“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位流浪者。”
不知道归处的人即为流浪。
小人鱼似乎有些不理解,只是他深蓝色的眼眸映出那位自称流浪者的先生与远方浓墨重彩的碧海云天,一切世俗的念想轻易不与之沾边。
安静没有多久,小人鱼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还会来吗?”
夏泠不确定道:“可能吧。”
小人鱼眼底带着些许不高兴,问:“为什么是可能吧而不是一定能?”
这个问题真没什么回答的必要,不过夏泠心底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还是成长了,脾气见好了很多,耐心地答道:“我好像在找人。”
莱希里笑了下:“可是你一连两个月都来这里,看起来找人的心情并不是很迫切。”
“唔,因为你看着有缘。”夏泠答得漫不经心。
莱希里是个没心肝的,他察觉到夏泠蚌壳吐着呼吸便想借机撬开蚌的软肉,可陡然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忽然一下卡了壳,试探的最佳时机已然错过,只好吐出两字:“随你。”
第二天夏泠并没有如期而至,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仍然没有。
小人鱼躺在礁石上沐浴着夕阳,盯着海滩,难得有些心焦了,他想:夏泠真是个骗子。可是又一想,夏泠并没有要答应他的意思,一切不过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作主张。
这么一想,莱希里莫名有些烦躁,又莫名有些委屈。
半个月后,夏泠方与小塞壬会面。
夏泠一见面,先是沉默片刻:“对不起,我是来道别的,今天后我就该离开了。”
莱希里眉眼在本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压了些:“你找到了?”
“好像有些头绪。”
莱希里不悦:“你说来听听?”
夏泠没有答话。
一个很寻常的下午。
他照例出去找线索、听世界。找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或许是件物品,或许是个人——神告诉他要找银瓶——但他总认为不对。
——却是被一个吉普赛女郎堵住。
吉普赛女郎拿着她的水晶球,神神叨叨说:"少年人,你要找的线索在这里。"
夏泠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又是她,希娅尔。夏泠心想,这次又该说什么呢?
只见那水晶球颜色渐渐变幻,由浅蓝、蔚蓝到深蓝,深蓝色里有个亮晶晶东西,他看得并不是很真切。
那片蓝色很像是海,不及深想,画面中又变幻成了一片雪。紧接着,一切戛然而止,面前一黑,在梦里再一次看到那座布满银辉的宫殿。
满月、神座、神女、轻纱,以及环佩叮当的声响……
夏泠再一次记起那座宫殿:如雾如纱的月光笼罩着它,银辉遍地,如梦似幻。
—一座银白色的神殿。
而他站在神殿中央。
神座上有神女,神座后方的宫墙镂空,可以从空隙中窥见海面和海平线上散射银辉的满月。
神女自神座走下,面上半掩着轻纱,身后一头松散、笔直顺滑的白发像一匹月光。
她腰间的配饰轻响,玉足点过地面。
神女停在他面前,踮着雪足绕他转了一圈,轻快得像只蝴蝶。
她道:"你知道吗?时空中有数不尽的世界。我司掌着其中一位面的星辰,大小也算个神明。可一时气恼,将我手中银瓶丢了出去,而你机缘巧合,来到这里,乱了世界的诞生秩序。”她的手抚过夏泠的白发,那白发像雪一样色彩,迤逦曳地。
正如天地间有不同的国度,世界上也有不同的时空;事有先后,世界诞生的时间也会有所不同。
以及,嗯,夏泠曾经的确生活在另外的世界——他是异世界落入人间的第一片雪花,也是掌雪的神明——误入此间,结果就出不去了。
他对现状莫名有些烦闷。
作为异世界的神明,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迷失在别处。
“你想要回去吗?那就流浪吧,不要试图探究什么,你会找到你想要的。”神女自顾自说。
虽然神女什么实际用处的事都没说。
可夏泠听进去了。
他开始漫无目的的寻找。
直到他遇见莱希里,那条幼小的人鱼。
那么现在,神女找他,又是为了什么?夏泠看着熟悉的场景想。
“这应该是你印象里我们第二次见面,我是希娅尔。”
夏泠点点头,问:“你这次有什么事?”
希娅尔微笑:“你找到你要回去的关键了。”
是个陈述句。
“你知道什么?想要我做事,总要吐出点东西。”
希娅尔有些无奈:“我没有脚本。所有事情我连旁观彩排都没有就开始演唱了,该知道的是你才对啊。”
夏泠没办法接这话,他自己记得也不是很清楚。
一切凭借直觉行事。
多久,到底是流浪了多久?
希娅尔这次没有第一次见面那么端着形象了:“据我观测,每到今年的玫瑰花季,时空开始波动,当最后一朵玫瑰凋谢,世界陷入下一个轮回,周而复始。”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中间跨了多久?”夏泠敏锐察觉到希娅尔所要表达的意思。
希娅尔歉疚说:“我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具体的时间,因为我也不清楚,大抵是很久吧。。”
夏泠为这个答案愣了下,诚心发问:“那你知道什么呢?”
“教堂的手札可能有线索,以及塞威森林的塔,我进不去,但你一定可以。”
夏泠还在听,发现希娅尔已经沉默。
嗯?没了?
希娅尔很无力:“我知道的暂时就这些。”
她也没辙,毕竟算下来,她总共出现在这里四次,每次都是时间短暂身体虚弱。
沉默过后,夏泠被礼貌地请出去了。
眼下见着莱希里,夏泠体会到了当时希娅尔面对自己的尴尬,这该怎么说呢,能说些什么呢?
夏泠眼神飘忽不定,没有回答莱希里的问题:“我们之后可能都不会遇见了。”
奇怪,照夏泠的性格,他早该走了,何必现在有个告别的环节,简直多此一举。
毕竟某种意义上说,他和莱希里也算不上熟。
身后的海面有清风吹过,海面就一直不是很平静,总是皱巴巴的一片,又在阳光的映射下,显现出一派的波光鳞鳞。
他想起与人鱼的初遇,和自己难得恶趣味的吓唬。
夏泠不经常坐船,因为他家附近没有湖。
但最近听说海上闹了点事,海啸平地起,有人听到了海上传来的歌声,更有甚者说自己看到了海面上的神女。
夏泠远远看着那从危难中幸存的水手在人群中高声道:"那天的海面是我见过最美的海,我听到了仙簌,那歌声钻进我的心里,是无法言语的美妙动人。她有着世上最灿烂夺目的发色,像太阳一样。虽然我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但我敢打包票,我生平阅历中从未见过这样美好的背影……”兴致高昂,唾沫横飞。
夏泠细细辨认了一下,发现水手并没有受到蛊惑,或精神污染。但他像就像一个服食了鸦片的瘾君子,又或者说,像一个真正的、狂热的信徒疯狂信仰着他的神明—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夏泠要找神女问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样的异常多半归属于灵异。所以想要知道真相的夏泠,不论消息真假,他都必须前往一探究竟。
正因为那些存活登岸的人如此卖力宣传,以至于虽然海上危险重重,还是会有不要命的人想要前往聆听仙乐,并一览神女圣洁的容颜。
夏泠成功登上一艘富豪的船——这富豪是一个非常忠诚且热心的信徒,他的船上还邀请了一系例三教九流,都是一群神女的信徒。虽然夏冷并不信仰谁,但还是混了上来。
此外一提,这里信仰着一位女神,名唤希娅尔。
虽然安检有点难,毕竟夏泠不是很擅长睁眼说瞎话。
但神明毕竟是神明,他幻化成了一个很普通的男性。
船只在海上游行得非常顺利,很快接近案发地点。
歌声由远及近,海浪愈发汹涌。
夏泠,夏泠……随着船摇摆的幅度愈大,他晕船晕得都快吐了——谁能想到来自异世界的神明会晕船——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在船上人都跑到甲板上看神女时不为所动。
歌声越发飘渺空灵,夏泠愈发难受,头疼得厉害。
——他怀疑舵手玩忽职守。
等夏泠反应过来,他已至甲板上,身上道袍,而一头雪发柔顺披至肩后,几乎曳地。
夏泠意识到这里不能呆,可能二者都不是一个级别,何况就算可以打,估计也够呛。更甚是他现在晕船晕得厉害,不想动手。于是他遁了。
遁之前远远看过那传说中的神女。即使晕得难受,但还是确认过,并不是他要找的神女。
看得不甚清楚,但是够惊鸿一瞥。
夏泠回到岸上,听到有人讨论又是多少人留在了海里。
夏泠冷冷想着:关他什么事。
他顶多算见死不救,他也只想回家,他记得那一面有个他想见到的人,他也只记得这么一个执念。
过往的一切在他到达这里时,就已经悉数模糊。
夏泠脾气很好,不生气,但更多的,却是冷漠。所以他并不会为那一船人逝去的生命而感到难过。
他会帮助别人,但结果如何,他毫不在意。
很快,海上没有了歌声,发生了什么,夏泠不是很关心。但他来到这里,是为了找线索,而线索很有可能在这种闹得很凶的八卦里。
夏泠再一次去了海上。
这次他把海水冻出了条路,而他走在冰面。
每走一步,海水就往前冻住。冰道越来越长,而他就走在最前方,长
衫宽袖,衣袂飘飘。
他挑了一个人少的海边出发,从日薄西山走到月上柳梢。清冷的月光流泻在夏泠雪白长发上,而他就静静走着,耳边有风声、浪声。
走了很久的路,像他一个人在异世孤独了很久,也一直在独行。一个人孤独了很久,不免会想家,但他似乎连可以回忆的记忆都没有许多。
即使在海上,他也不会迷路,顺利找到了上次遇见海妖的地方,又在周围转了一会儿,在一处瞧石旁找到了那只蛊惑人心的海妖。
海洋不是夏泠的主场,所以他不会冒然前进。远远地观察了一会,他嗅到海风传来的苦有若无无的血气。
这只海妖似乎受伤了。
一个优秀的猎人懂得化被动为主动,也会在劣势中化用事物营造自己的优势。所以夏泠把周围一片海都给冻住了,至于会不会冻到那个倒霉的、可怜的、正在受伤的海妖就不关他的事了。
夏泠这才接近那只海妖,站在了他的三米开外。
海妖非常幸运地趴在礁石上没有被夏冷波及到。
——这是一只人鱼。
明亮的月光打在海妖的脸庞上,夏泠可以看到海妖过分妖异美艳的容颜—无怪会被世人所误认为神女。不过现在夏泠可以僻谣了,尽管这只海妖美得突破性别界限,但他是确确实实是个雄性。
那夏泠曾被一只海妖歌声所蛊惑过一段时间的事情就不显得那么丢脸了。人鱼的歌声是公认的奇妙。
虽然这只人鱼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礁石上的样子有点乖巧,像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但夏冷不会对他抱有同理心。
他想着:他蛊惑过我。还成功了。
一个坑不可能摔两次,夏冷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在他兀自思索着该怎么将这中貌似半死不活深受重伤的"鱼”弄醒时,人鱼的双瞳恍惚睁开,与夏冷大眼瞪小眼。
像海。
他的眼睛像海的色彩,幽深、神秘且美丽,能轻易引出人的窥探欲,其中还有着孩童不诸世事的天真感,带着点茫然。
以及……警惕。
夏泠盲猜这可怜孩子可能吓坏了。因为他身上的伤看着像人为。
小人鱼开口:"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听起来好像是个单纯孩子。
兵不厌诈,他不会是一个容易轻信他人的人,也不会仅凭两面之缘就对对方下定结论。
他一思索,再抬头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好吧,他又中招了。
同一个坑真的能跌两次。
小人鱼无意识地对他进行了盛惑。至于这个无意识是不是真的无意识就无从得知了。
夏泠盯着人鱼,触及到那双写满懵懂又有着防备的双目,这只妖好像真的单纯到情绪都不会隐藏。他忽然有点头疼。
一捧雪和一只鱼好像再怎么样都触不到边。
虽然夏泠暂时不想对一个孩子动手。但,吓一下还是做得到的,并且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人鱼看见那个谪仙般的人朝自己走近,也感受到自己伺机而动的身躯,他有些冷漠地想:人要找死真的挡都挡不住,不过他面上仍然装得天真无邪,暴露出来的也只会是像一个真正懵懂天真的孩子该有的警惕与防备。
夏泠在人鱼身前俯下身,感受着他身前之人越来越紧绷的身体,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他伸手抬起人鱼的下巴,却看见那双清澈的瞳底清晰映出自己的身影。
而人鱼像只小鹿,似是受了惊,眼里有惊恐、有疑惑,有好奇、有惊艳。
夏泠想;如果这是装的,那他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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