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娅尔说,此事非她本意。
又如何?
我不杀伯乐,伯乐因我而死。
可笑,可笑至极。
夏泠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生生从唇边溢出冷笑。
他的小王子,他没能见到小王子的十三岁。
“我想过再次见到你们的打算。”夏泠自高向低望去,幽暗树影中窥不清神情,但希娅尔却感觉到往常漠然无物的眼这回真真切切看向了自己。
他望向希娅尔,凌凌月色下,他缓慢又郑重道——
夏泠自树上跃下,白衣飘摇。
地面以夏泠为中心,向四周蔓起冰霜,气氛降至冰点,物理意义上的冰点。
“你给我一个交代,现在付。然后该回哪里回哪里。至于塔修比丘,他的账我会找出来算。”
眼见冰层就要蔓在希娅尔脚下,希娅尔轻轻摇头:“我不与你打。是我言错在先,待我完成心愿后,打骂随你。现在,我不与你战。”
一触即发之际,有风过。
希娅尔看着身旁出现的黑衣少年,刹那,掌心紧握成拳被尖利的指甲刺破。
夏泠听到马蹄声,急促得如同鼓动的战鼓,有人在他身旁停驻。
夏泠忽然有些紧张,分明三年时间里,守着塔度过的日子平淡又自然,丝毫不担心下一次的相遇。
战马在一边嘶气甩尾,动静没有很大,夏泠刚好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猛地放大,之后是莫名放松下的心态。
他回头,轻声问:“你不是该在宫里吗?”
莱希里拧着眉,然后放松下来:“嗯?来见你。”
“你说你在我十九岁时能相见,在我加冕的当天,我便日日等着这一日。现今看来,果然如此。”
夏泠反问:“不是在你走的那天见过吗?”
莱希里牵过夏泠的手,露出点苦恼的神色:“那天不能算,我就看了一眼。你看我那么凄惨,喜欢的人在家里都不能见,现在是不是应该多看几眼?”
夏泠选择无视莱希里的话,却也没把手抽出。可能是对莱希里日常手欠的行为有所了解了吧,他如是想到。
他随后便不搭理莱希里转去看希娅尔,那边两位似乎是起了争执。
莱希里见好就收,站在一边静默地看着他,一点没分给对面眼神,偏生手还是牵着不肯松。他见夏泠没反应,于是得寸进尺,脑袋靠在夏泠肩头:“你不告而别后就这样的态度吗?”
他想了想现在的控诉可能有些不合时宜,又补充道:“那两位有什么好看的,要是想知道可以问我啊。”
夏泠想:到底是谁不告而别?
内心又莫名有点心虚。
而且问你?要是你知道这么多,幻境早就自主解开了。哪里还会有这么多事。
他又理直气壮站直,丝毫不理睬莱希里。
“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来自后世?”说话的是那位黑衣服的,也就是随莱希里一块到的塔修比丘。
还能怎么来?跟着我来的呗。夏泠腹诽。
他就说为什么希娅尔在塔旁守着他,原来在这等着呢。
希娅尔身为局外人,不能亲自改动幻境中的事务,估计此身够呛。
所以面色苍白是真,命不久矣是真,情深不寿是真。
至于心碎神伤,夏泠不是圣人,谁又管她呢?
这般想着时,希娅尔忽然没忍住,呕出一口鲜血,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衫上,像雪地开出的一角寒梅,猩红又刺眼。
夏泠冷眼旁观,不作发言。曾几何时,他也白衣作艳妆。
大雪二十年,他不敢再忘。
心脏处蔓出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是身体负荷运作、神格皲裂的痛。
自梦中清楚前因后的时间里,夏泠总是会幻现出当年的疼痛。
痛,因为实在太痛了。
他不太清楚那年小王子十三岁时,自己有没有被疼到颤抖。反正在梦里醒了的第一次,他的身体都在不停地打颤。
此刻的疼痛来的措不及防,夏泠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脸色几乎在一瞬间苍白下来。
莱希里时刻关注夏泠,见状轻轻将手探在夏泠额间,俯身在人耳边问道:“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夏泠将莱希里的手拉下来,摇头道:“无事。”目光虽然还是投向希娅尔的方向,瞳孔中的光芒却无声破碎。
见状,莱希里反握住夏泠的手,语调轻柔:“仙君啊,你要学会表达。难受是要会说出口的。”其中有无奈,有隐秘的痛苦,湛蓝的眼眸有温柔,有哀伤,有请求。
夏泠察觉莱希里的情绪有些不对,侧过看人,涣散的沉默的在月色轻纱中聚起光,定格在幽蓝里。
他的手不由自主施力,整个人陡然清醒。
夏泠定定看到莱希里目光深处,重复道:“无事了。”
他像是忽然放松下来,垂下眼睫,余光扫到两人紧握的双手,反问:“你呢,怎么样,还看吗?”
莱希里才不肯轻易放过他,夏泠感觉盯着自己的像是狮子,一寸一寸逼迫,不容拒绝。
不带恶意的。
夏泠想,看来过去的自己与之前的莱希里相处的还算愉快。他想着莱希里和狮子,整个人都放松一下,手都忍不住拽着莱希里的金色卷毛。
“夏泠,别什么都不说,告诉我,可以吗?”嗓音自身前传来。
这是骄傲的帝王啊。
一边还有两位神的啊。然而莱希里放下了他面对外人时的不满,只是为了哄一下自己。
夏泠忽然有些难过,他的小王子的啊。
但是这事要怎样说呢?
他的小王子不该知道这些破事,他应该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不要独自一人等待,不要在九岁那年遇到自己,要是肆意的,骄傲的。
不要一个人无声葬在火海。
不要留住我。
夏泠遮住的眼,一如既往,清冷,不,是冷漠——是对自己的冷漠。
有双手强硬又温柔地捧起他的脸,在夏泠还未反应过来时,一个柔软温暖的物什贴上他的额间。
他听到有人低声细语:“告诉我,好吗?”
夏泠这才意识到:莱希里亲吻了他。
他极缓慢地眨了下眼,开口:“但是你不该知道这些事。”
莱希里反问:“那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呢?”
夏泠看向他,坚定道:“全部。”
莱希里咬牙问:“那你说,这本该是我的事。我为什么不能有知情权?”
夏泠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莱希里死死盯着他,原来轻柔的动作改变了原意,他控.制着夏泠不让夏泠有着可以逃避的机会。
夏泠转移视线,避而不谈。
都逼问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是什么都不说。
好,好得很。
莱希里几乎生生气笑了。
“夏泠,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我没有那么纯良,甚至,挺会算计。你那些照顾小孩子的内心戏,完全可以在我面前歇歇。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没有离开家的幼儿。”
这话可能有些刻薄了。
但夏泠仍然是拒绝交流的姿态。
莱希里放下手,决定转移怒火,抱臂去看希娅尔的方向。
他又成了那个有些慵懒随性、高高在上的帝王模样——尽管严格来说莱希里此刻并不是位帝王。
“我想,那边两位,或许需要作出点解释?”莱希里道。
正手足无措想要帮忙希娅尔的塔修比丘闻言,勉强从关注希娅尔的状态中分出一点余光出来。
倒是希娅尔挺积极,听到莱希里的讲话,立刻从痛苦中抽出神智,扭过头向莱希里望来。
莱希里知道此事关乎夏泠,此刻刻入骨中的贵族仪态到压不住的烦躁从眉梢泄出,抱臂的手中指尖不由自主敲着莫名的节奏。
夏泠就这样冷眼看着,也不制止莱希里询问的行为。
月色斜斜,树影绰绰,有两双人。
因缘际会,阴差阳错,又像命中注定。
世间错综复杂的因果线,在某一时刻,绕成避不过的结。
夏泠在这一时间里,感受风吹过的声音,忽然想到一句话——
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
苦海滔滔,业孽自招。
希娅尔先是不着痕迹地看向夏泠的方向,见他冷淡的面容没有反对的意向,内心不禁舒了一口气,但想到面前的人是这场事故中主要受害人又有些惴惴不安。
一侧的塔修比丘时刻关注希娅尔的状态,见此状轻轻拉住她的衣袖。
“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对不住二位。”是希娅尔一贯的说话作风,而她边说话边咳血,看起来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塔修比丘拿希娅尔没办法,即使听到希娅尔说的话也还是忍不住瞪向莱希里——说是瞪人也不太对,因为他日常的冷脸做不出这样丰富的表情,应该是递眼刀——一面又拿着眼睛担忧地看着希娅尔。
希娅尔没有回复他的关照。
她像是将自己分成了两份,眼睁睁看着那个“希娅尔”冲莱希里抱歉一笑,说:“劳烦借一步说话,可以吗?”自己又在挣扎,痛苦地想着将一切对塔修比丘和盘托出出。
希娅尔爱着塔修比丘。
然后呢?
她想过不要当神的。
她是想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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