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泠从梦魇中清醒过来,迷蒙怔然的神色在莱希里细微的呼吸声中清明。随后,被一把银亮的匕首抵至颈间,锋锐的锋刃在神明脆弱的皮肤上压出条血线。
面前的男孩笑着逼问:“仙君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孩子笑的很甜,朴实的问话,逼问的语调,和天使面容里蛊惑的笑意。
夏泠感受着颈间传来的力度,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极轻地眨了下眼。
懵懵懂懂、干净澄澈的样子。
莱希里持着匕首不带颤抖,心里忽然蹦出一声感叹:雪作的仙君啊!
夏泠眨完眼之后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无事。”他转身离去,衣角翻飞出萤萤冷光,面色清冷得近乎不近人情,浑然不顾颈间刀刃。
男孩险之又险地将手缩回,才没让仙君优美的颈间豁个口。他皱着眉,压下心中无名的怒气。
可在仙君转身刹那,一片六角雪花飘至孩子眼前。
莱希里盯着雪花,神色莫名。
这场夜晚的插曲来得突如其来,去得也莫名其妙。
莱希里在夏泠离开后维持着沉静的姿态兀自思索一会。
反正觉是睡不成了。
索性开个窗透气,顺便让风来醒个脑。
然而,当窗户拉开,一阵清爽的风夹着雪飘了进来——百米内下了场小规模的雪。
不知道什么原因,外面下雪着室内的温度都没什么变化,不然莱希里应该早醒过来的。
莱希里用手接了片雪花,看着剔透的雪化在自己掌心,微小的水珠又很快消失不见。他的长睫微垂,不辨神思。
最后,他缓慢地拉上窗,将风雪隔觉在外 。
神明啊……
你说,这雪因何而下?
最近几天,莱希里总找夏泠聊天。
夏泠一开始还逗弄几下,后来干脆直接把莱希里自己写的日记本丢给了他。
“你的东西,自己看,有什么问题再问。”夏泠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倦怠——他最近几天都没有睡好,至于原因,懂得都懂,无非就是被过去经历化成的梦魇住了。
莱希里翻看着,问:“你的出处到底是哪?”
夏泠支颐,打起精神,倦懒道:“嗯?是后世。”
莱希里笑问:“是跨越时空吗?”
“不然呢?。”
莱希里对此只礼貌回答一个“哦”。
提到这,夏泠不由想到那一个接一个的时空术法,才得以让他跳跃到这里。
嗯,照着第一次跨越的感应,夏泠猜测,术法好像是藏在日记里的,对吗?
就是此刻莱希里手上的那本。
夏泠来了点兴趣:“有什么事,是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莱希里似是没有反应到夏泠竟然会问这种类型的问题,愣了一会,又很快笑开。
他歪头一笑,一无所有的少年,却笑出满室清辉:“嗯?没有。”十二岁的少年,没有满腹狼子野心,回答却猖狂仿佛天下第一。
“——没有不可为之事。”
夏泠听到答案,沉默一瞬。
见到夏泠认真思考的样子,少年有些恶劣地想要逗弄:“不是,这你也信?仙君,你有些呆啊。”
诡异的,夏泠听到这句话,竟然没有多少恼怒,他想着莱希里的回答,竟然有些想要发笑的欲.望。但这个笑不是嘲笑自不量力,而是一种夏泠也形容不上的感觉,这是一个积极的感官。
如果,真的如此,没有不可为,少年无所畏,那应该会极美好吧。
之后的岁月,是莱希里的十三岁。夏泠极偶尔从梦中惊醒,都感到时日无多,但他与小王子的关系似乎在岁月里渐近。
他打探着皇宫里传来的消息,国王病重,那位米歇尔王后似乎逐渐掌握大权。
边境线上的火光好似从来没有熄灭过,连带着今年的玫瑰花也不如往年繁茂。
夏泠数着日子。
【你给了我一枝染血的玫瑰。】
啊,今年的玫瑰开了。
觉察到夏泠最近几天心神不定,并且一直让自己少玩火别乱跑,原话是:“知道你不老实,但是最近风大,收起你的好奇。”
莱希里感到莫名其妙,夏泠今年的脾气有点大啊。他脑子稍微一转,就想到了关键:“是你说会出的事吗?”
夏泠凉凉地看他一眼。
莱希里安慰他:“没关系啊,既然是你在后世得到的线索,那就证明事情注定发生。我呢,也没有注定要长命百岁的念头。况且我们不是在后世见过了吗?”莱希里冲夏泠眨了眨眼睛。
夏泠转念一想,好像目标是莱希里,出事的是自己。
啊,那就没事了,反正活了那么久,大不了再次轮回。
——个鬼。
神的力量是有限的,虽然这不是真正的时间溯洄,但是要想维持一场大型幻境重启那么多次,代价很大。
之前误打误撞,是夏泠在维持,现在是希娅尔主动接过。
何况,人类的灵魂,陷在一世那么久,纵然每一次会刷新,但也容易崩溃、消亡。
——到了极限那一天,参与此事的,全都会是千古罪人。
想到这,夏泠又瞥一眼莱希里,他也很想知道莱希里潜意识在执着什么。
莱希里给了个建议:“玫瑰快谢了,帮我在国王的花圃里折支花回来吧。”
依照现世来说,塔旁边的玫瑰是莱希里从国王花园里折的,是夏泠施法种的。
按照这个轮回来看,本该没有玫瑰的地方出现的玫瑰,在莱希里潜意识里存在。
其实,国王的花,和这里是一个品种。
但夏泠应了。
夏泠走后,莱希里坐在客厅百无聊赖地等着夏泠折玫瑰回来。他知道夏泠现在应该不能随便施术,于是计算着这里到花园的路程,估摸着大概需要的时间。
莱希里撑着脑袋,一时间有些无聊,他打了个哈欠。
这时候,敲门声响了。
莱希里的心猛然下沉。
之后的事情很好描述,他被人请进了皇宫,屋内还有一众大臣以及好国王的一众私生子。而那位掌权者迟迟不肯现身。
有位脾气暴躁的臣子开始出言不逊,不干不净地数着王后的劣行。
莱希里靠着大门,尝试推了一下,门在外面锁死了。
然后呢,然后是火,大家惊慌无措,拍着门板想要出去。
莱希里沉默看着,仙君会来的。在被请过来时莱希里磨蹭了一会,他转回屋内泼了自己一身水,然后套上一件偏厚的衣服。
在仙君来到之前,他要保护好自己,不是吗?
夏泠的指尖刚触及玫瑰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见天空中忽然飘起的细雨绵绵如丝,玫瑰折下后,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既定的命运真的无法更改吗?
啊,神明啊,你为何心神不定?
远方忽然有火光,浓烟。
鲜血染红了墨绿的花枝,他掌心的皮.肉深陷在尖锐的刺中,那是方才应激里下意识收紧了手。
浓烟滚滚,很是呛人。尽管莱希里听劝早早占据了门边,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昏睡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等不到了。
——“没有不可为的事。”
在夏泠慌慌张张奔赴火场时,他一直在回想这句话,神力不受控制外泄,指尖握着未送出的玫瑰。
他路过的地方转瞬凝成冰路。
没有不可为之事。
这是最后一次跳跃了。
夏泠站在门口,指尖用力,神力泄出,铁门轰然破碎。
最后在火中找到莱希里,王子安安静静坐着等他。
夏泠的身体确实不算是好,诚然这是一场幻境,伤害却分外真实。
他咳着血,到了昏睡的王子身前,跪坐着、颤抖着将玫瑰送出。
——他冻住这朵玫瑰,希望它能陪伴他的小王子一个无尽夏——直到他的王子不再孤单。
圣尔尼瓦拉那个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彼时他尚是一位无名的神学教师。
他是有点浪漫追求在身上的,热爱着所有能够悸动人心的事物。
他会写颂歌赞美生活,会用画笔记录心情,能够以乐章抒发情怀。
这些似乎都很正常。
但这位小小的教师有着敏捷的思维,天赐的才情,对美的偏执追求。
他是个在旁人眼里极其古怪的人。啊嘛,毕竟和普通人不一样嘛。可以理解。
简而言之,是个天才,也可以是个疯子。
还是在平凡生活范畴里的先生在一天见到了火中的白发神明,在慌张的空气里,瞳孔中反射的是无言的充沛感情,他对神明一见钟情了。
后世。
江路眼睁睁看着莱希里从日记里利落干脆撕下一页纸,那纸张在他的指尖焚烧作灰。
莱希里冲江路展颜一笑:“接下来,麻烦你将他带到他该去的地方了。说来,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东西已经被掉包。”
希娅尔曾经在海边扮作塔修比丘的模样当着莱希里的面设阵,那是故事最后的终结。
虚空中出现一道光幕,是门的模样。日记呀,每个时空的自己都会有,但是刻了阵的从来只有夏泠自后世带走的。
但是早在夏泠遇到那个23岁的莱希里时,那个晚上就已然被换下。
——然后藏到了现在。
夏泠听到雨打的音响,一场暴雨说下就下。他的旁边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他这是怎么了?”江路一见就知道这时候的莱希里没有什么大问题,至少死不了。
“只是昏过去了。”夏泠稍微冷静下来。“你来是问了什么?”
江路弯了弯眼,灰色的眼珠中书写的感情,一如大雪二十年前道别时分:“啊,夏泠,我来报恩了。”
话落,夏泠陷入水中。
不,这是海。
衣衫湿透,意识昏沉,手中紧抓着江路化作的银瓶,手腕的花环失去作用断裂。
——从来带着夏泠穿越时空的都是玫瑰。
夏泠再次跨越时空,他自高塔旋梯奔跑。
远处有更年幼的莱希里。
跑时很冷,冷到眼睫都有冰晶成结。
他停在金发碧眼的男孩面前,单膝脆地,将银瓶送出,而后轻轻在男孩额前落下一个轻柔、颤抖的吻。
他说:“莱希里,我爱你。”
男孩似乎有些迷蒙,在犹豫应不应该推开他这个陌生人。面颊感受到点滴冰凉,是液体滴落在皮肤上的触感。
孩子犹犹豫豫地抱住了他。
"我希望你慕富贵贪权势,可以不顾天下、大逆不道、心狠手辣,不被红尘千丈所累。”夏泠静了静。
“你不必拥有爱恨,因为没人值得你铭记和等待。我想让你拥有人类所能拥有最大程度的冷酷与翻脸无情,你可以学会欺诈、狡猾、傲慢和掠夺。你将不会拥有世俗的情感、真心付诸东流。"他的嗓音从无法控制的温柔到平静,说出口的话像是诅咒却有一种残忍的温柔。
天空有细细白雪飘扬,有没有谁知道这会不会是雪的眼泪。
夏泠想到自己,从前似乎是有段时间喜欢满世界跑的。
尚且不是如此独的自己,来到一个异世界,到了一座塔下。
5岁的孩子情妇所出,因此所以人对待孩子皆是表面恭敬,讽刺的是,竟然还身负大气运,偶然间发现树下谁也看不见的夏泠。
此后孩子路过,总喜欢拿一双格外透亮的眼珠瞅他。
那时候的夏泠尚不知未来,从来不会搭理小孩。
莱希里六岁,小孩被绑架了,当着夏泠的面。
清亮的眼眸哀求地看来,夏泠救了他。哪怕小孩一句求救都没提。
不过一个顺手的事。
第二天,小孩找来。他说:“仙君,我害怕。”
仙君什么也没说,由着小孩在树下睡一夜。
第三日,小孩说:“仙君,我害怕。”
仙君睁眼至天明,由小孩攥着自己衣袖,在床边守了一夜。
莱希里七岁,夏泠走了,回到自己的位面。
岁月里,他走过人间、百川,最后回到雪峰,任由尘世间事物自脑海淡去。
那是被藏起来的时间,5岁的莱希里说:“仙君,我害怕。”
啊,莱希里的执念,竟然会是夏泠所淡忘的过去吗?
对夏泠来说的一段萍水相逢,竟会是擦肩而过的路人的牵肠挂肚。
原来兜兜转转,真的是纠缠不清的因果线,因情而会。
故事的最后,小孩在他面前消散,夏泠维持着原有的动作,单膝点地,穿着干爽的服装。
——回到了正确的时间。
他沉默起身,推开木门,光洒下来时,他仿佛又是那个清朗仙君。
塔在消散,幻境在塌陷,日记安静呈放在桌案不知为何散落被风吹散。
日记的纸张飘飘洒洒,一张纸在光的映射下恍惚照亮上面内容,这是原来没有的新内容,仿若孩童的情书。
——【仙者,仙君。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心生欢喜。
彼时,你单膝跪地,哭着对我说:"菜希里,我爱你。"你的泪划落在我脸颊就像你落在我额间泌凉的吻。或许你送的祝福在旁人耳中像是魔鬼的诅咒一样恐怖,我却知道那是你的真心实意。
毕竟初见时你的告白是那样苍白惶恐。
你祝福完后却又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天上落下六角的花,落在我发间眉梢,像你的泪一样冰凉。
我想啊,仙君,仙君,你可以不哭吗?我可以偷偷折一枝玫瑰赠你。
仙君你看,玫瑰红艳艳的,与你极衬。
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讲,是很多很多……】
最后一句,是与孩堤时稚嫩笔记所不同的锋利,可内容却依然是缱绻温柔的——
【你所不知道的是,在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
这句话像是时隔许久,方才提笔添上。
不过,夏泠不知道的是,莱希里想对仙君说:"我总觉得我们欠了个初相遇。"正如未相遇前,自己莫名执着于那座高塔,自小等待着自己不清楚的期许。
此刻,夏泠微微昂着首,于高塔,看向树下等待着的莱希里,莱希里的怀里还揣着变化成小兔的江路。
最后,在世界的余烬中,夏泠轻声说:“莱希里,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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