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林子

契子:雪地上

我曾经听过一个特别俗套的故事,在一个下雪天,女孩跟男孩提分手,男孩强忍着难过,卑微地请求女孩能不能最后再陪他在操场上走一圈,女孩答应了,操场上积雪深厚,天空还飘着不懂人情世故的雪花,走着走着,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女孩已经有些不耐烦,停下脚步,像对男孩撒气一般打掉了身上的雪:“这么冷的天,散什么步啊?!”男孩抬起头,泪流满面:“这样就可以假装与你白了头…”

……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南明听,此时我的右手正被她十指相扣藏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漫天雪花,我们在等39路公交车回家,南明依旧目光温柔,冷气凝成细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眨眼的瞬间都是亮晶晶的,笑着说:“的确很俗套”。

我朝南明撒娇:“我们的故事也很俗套吗?”

她眼睛还是笑着:“俗套。”

我在那臭不要脸嘻嘻嘻嘻:“多好~”

我喜欢俗套的故事,不管开头多么惊艳,临近中场,总能没差猜到结局走向,或喜或悲,已经在心里预演了一边。

如果说“轰轰烈烈”是爱情的形容词,我宁愿不要,因为这个词语被世人赋予了悲剧色彩。相爱的人才知道,在一起太难了,每一步都是险境,就像在所有的生日祝福中,最难实现的是“祝你快乐”,所以我只祈求平安和健康,如果让我选择最美好爱情的样子,我希望和南明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喜出望外的傍晚。

南明周末从来不叫我起床,除非赶飞机。她的起床闹铃声是温柔轻灵的清涧水,这个闹钟从没叫醒过我,但是叫醒我的是比水声更动听的南明声。

“你为什么用这个闹铃声,能叫醒你吗?”

“能叫醒”

“可叫不醒我啊”

南明无奈地瞅着我“就是为了不吵醒你啊。”

“啊~”

“你难得周末睡个懒觉”

“南明,你到底有多喜欢我啊,都已经细节到变态了”

“……”

今天是周六,南明在洗漱时我迷糊地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摸到她的枕头,抱过来深深地吸一口气,太好了,是南明的味道,混合了晒旧的阳光味与淡淡橙子香,我蜷紧了身子,慵懒地迷失在橙子森林中,各样的橘黄色透过丁达尔现象融化成日光,照在我的脸上暖烘烘的,我装作睡不醒,要等橙子主人的魔法药水。

“要和我说再见吗?”哪个好看的人儿在我耳边好听地呢喃。

我带点刚起床的小矫情睁开眼睛,怎么有骨相这么好看人,好想哭,我瘪瘪嘴,眼泪从清晨落下。

“不要。”

南明吓了一跳,知道某人很做作,没想到周六的早上也要做精一下,她好气好笑地伸手擦了擦我的眼泪,她的动作太温柔了,我又忍不住梨花带雨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抱住了南明:“我中午去接你,一起去吃好吃的。”

南明也像哄小孩子一样,一边拍我的后背,一边把头埋在我的脖颈:“不哭啦,燃燃太难哄了”。

“车打好了吗?”

“嗯嗯”

我帮南明系上驼色大衣最后一粒扣,再搭上一条咖啡色的氛围感围巾,我的宝子就是这个冬天最靓的仔。

“南明,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钢琴老师。”

南明一愣,歪头一笑,比冬日暖阳还要光芒夺目。

“南明,你这么好看,我上辈子肯定对你一见钟情了。”

其实,南明,这辈子我已经一见钟情,但那个时候不懂,还以为是心动程序出现乱码,需要重启确认。

2020年末是刚刚被新冠疫情盯上的一年,也是这一年我认识了人生中第二任对象,一位比我有钱比我好看比我有见识且比我大四岁的实习单位领导,是时候承认自己见过的市面少了,被一个区区的耍着拙劣手段的渣男骗的团团转,其实也不是骗了,“骗”字代表了我内心鄙视自己的态度,受害者的角度会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愚蠢和心机,简单来说就是,一位经历无数过情感轰炸的海王对一位还未毕业眼神透露出清澈愚蠢的大学生产生了兴趣,而这位大学生受不了对方霸总式的偏爱,沦陷温柔乡,结果两个月左右这段“禁忌之恋”以悲剧收场。只是我意想不到的是,就这么一段狗血无语的恋情,我竟然伤心难过了两个月才走出来,那段时间我吃不下饭,天天以泪洗面,逮着一个朋友就从头说起求安慰,当然那会儿临近毕业,大家也都没有闲工夫看我上演苦情剧,我也不忍心占用他们的时间,于是就想了一个法子转移注意力——学钢琴。

这就是我跟南明相遇的机缘——感谢失恋候群症。

那家琴行叫“田野琴行”,距离我学校很近,大概走十分钟就能到。

推门进去,第一印象就是店面不大,装修也简单草率。要不是看到柜台后面有晃动的暖光,我都没注意店里还有人。我走过去,只有老板在坐镇,带着黑色长方框眼镜穿着覆满字母图案的羽绒服,缩成一团,抱着个烤扇取暖,他看到我,惊讶的“咦”了一下,搓着手从柜台后面迎我。

真冷啊,这家店竟然在寒冬腊月没有暖气,对在十月份就通暖的青原而言简直不可思议。

老板有些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哈,我这边刚装修不久,暖气还不是很热,所以有些冷。”

“的确冷。”没办法,我一向很诚实。

老板有丝尴尬“呵呵呵”

“老板,我想学钢琴,你们这里的价格怎么样?”

“钢琴啊,是一节课100,你家里有钢琴吗?”

“没有。”

“没有的话,那你平时要怎么练习呢?你是喜欢钢琴吗?要不考虑一下吉他,正好我们店有一批很适合新手的吉他。”

我一直都很喜欢钢琴,奈何小时候家庭条件不佳且父母重视的文化课学习,所以打我四年级起每个暑假,就开始在辅导班补课,尤其是英语,一直补到我初三毕业,虽然有神佛庇佑,侥幸过了大学的四六级,但是脱离了试卷,我的英语一塌糊涂。

在我心里,钢琴是高级又冷漠的乐器,仅仅是存在就有一种冰冷的故事感。对于新手而言,钢琴非常不友好,大部分优秀的钢琴家都是从小开始练习,正所谓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最关键的是天赋,有的人天生就能跟高傲的钢琴成为朋友,一起合作创作出伟大的作品,而普通人就算弹钢琴的手法再娴熟复杂,你一听就知道那是一段没有灵魂的旋律。

我不是天赋异禀的人,也无法跟钢琴成为朋友,并且我知道如果钢琴会作表情的话,一定会对因失恋需要她拯救的我抛出白眼。但我仍想坚定的选择她,因为我渴望成为像她一样冷漠疏离,闲人免打扰。

“就钢琴了,价钱我接受,一次上课多久?”

“一个小时,会给你分配钢琴老师,每次上课前你跟老师约好时间来这上课就行,今天钢琴老师不在,不然你们可以见一下,我们的钢琴老师特别优秀,是青原省师范大学音乐系钢琴专业的毕业生,在高中就过了钢琴十级,钢琴学龄已经快有20年了,教弹琴也有好些年了。”

“听起来真的好优秀,没事儿我零基础,不挑人。”

老板看我真的想报名,就从柜面后面取出一叠发票。笑眯眯地问我:“您怎么称呼,要报名多少节课?我们这边一次报名20节课会优惠200元哦。”

“我叫李燃,燃烧的燃。就报名20节课的吧,扫支付宝可以吗?”贫穷大学生情感修复需要借助花呗。我掏出手机扫了台子上的二维码,感谢超前消费,下个月要过得很紧巴了。

老板将发票和签字笔递给我,让我确认了上面写的名字以及课时费用,并指了指旁边证件号码和手机号一栏,一切填写完毕后,老板撕下一张发票嘱咐我留好。

老板看来心情不错,直到把我送出门还在热情地献笑,最后告知我:“今晚我让钢琴老师联系你,她叫南明,南方的南,明天的明,你叫她南老师就好。”

南明,南明,南……,好少见的姓。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场电影,那么此时导演一定会拉近镜头,将我喃喃的画面定格,因为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南明加我微信时,对话框里只有几个字:“你好,我是南明”。真是南方的南,明天的明。一位钢琴老师却拥有一个更适合弹古筝的名字,很神奇。和我一样,南明的朋友圈也是仅三天可见,公开的过去对新人或是老人都是一样,成为躁动的秘密,期待下次主人改变可见期限。她的头像是一片夏季的蓝天,白云浅浅地漂浮在空气里,像是被热化的棉花糖。

肯定是位很温柔的人。我猜。

“同学你好,明天有时间来上课吗?”微信在振动。

“有的老师,你定时间我都可以。”大四上学期是实习期,由于情感疗伤期间不便见到“前任”—即我实习单位的领导,我便以生病为由请了一周的假,除了需要去图书馆温习法考外,剩余时间都可自由支配。

“那就明天早上10点。”

“好的老师。”

“明天见。”南明打字有规范使用标点符号的习惯,那是第一次聊天时我的发现。

初遇是美好的、绝无仅有的。那次平平无奇的初遇,在如今的我看来,是上帝铺垫了一整个春夏秋冬的偶然换来的一次漫不经心的注定。

第二天的清晨,我打起精神收拾了自己一番,整理好空荡荡的心情,只身前往琴行。一路上飘着小雪,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卢巧音的《垃圾》。歌里唱到:“留我做个垃圾,长留恋于你家,从沉溺中结疤,再发芽”。在失恋人群眼里,尊严俨然一副逗别人开心的小丑形象,不到心如死灰的地步,誓不回头。可他们也是清楚自己在执迷不悟。我感动于自己对爱情的执着和坚决,好像爱情到最后,不是谁先认真谁就输了,而是谁先不爱了谁就输了,因为那个人没有坚定对爱情的信念。果然打败两情相悦的一定是该死的道德感。

似有似无地雪花更加深了我对爱情、对自己的剖析,擦肩的过路人那么多,又有谁看出我是个思考爱情的哲学家呢,没有人,因为只有我入戏太深。

终于我没有逻辑的剖析思路被摘下的耳机强行打断。

麦田琴行到了。

我推门进来,没有看到人,却听到了一段流畅的钢琴声。我顺着琴声向里走,来到琴房的门口,弹琴的人过于忘情,没有发现正在偷听的不速之客。那是版本龙一先生的《Merry Christmas Mr.Lawarence 》,是教授最知名的作品,认出这首曲子已经成为我的肌肉记忆,但此时的教授仍在与病魔抗争。我欣赏得极其入迷,不忍心打断弹琴人的演奏高光。

直到曲终。

南明盖上钢琴盖板,起来,转身,她看到我了。

见过栀子花吗?“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我脑海中一下闪过杜甫的《栀子》。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春天的夜晚,轻盈的月光牵着一路清风,越过大海和山丘,只为送给这朵栀子花最宝贵的庇佑,她清冷地收下这份眷顾,悄然地绽放最肆意的花香。

南明,第一眼的南明就是一朵清冷的栀子花,让人瞬间可以嗅到淡雅的香气。

随意一挽的低马尾,不知道撩拨了多少人的心弦。

最吸引我的是,是右眼角下方的一颗小痣,那一定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美得不像话。

“好漂亮。”我的赞美脱口而出。

她转身看到我的那一刻,明显吓了一跳,放大的瞳孔可不会骗人,可她很快恢复了镇静,像习惯性听到溢美之词一般大方地收下我的夸赞,并灿烂一笑。

“谢谢。你就是今天上课的李燃同学吗?”

果然“美丽”只形容她的外貌太浪费了,还可以用来形容她的神态,她的体态,她的气质,她的所有。

“是的老师,你真的好漂亮呀!”原谅我,实在无法对美的事物过于吝啬。

她这次笑得有点害羞,微微低下头。

“要喝一杯开水吗?这里比较冷。”

她向我这边走来,好似不需要等我的回答,侧身路过我走向饮水机。是我的错觉吗?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栀子花染香了冬季。

“好呀,谢谢老师。”我的眼睛随着她来到了大厅。

琴行很冷,南明在室内也穿着棉服,那是一款墨绿色的短款面包服,黑色的喇叭裤衬着她的双腿修长,脚下是一双深棕色的雪地靴,暖和又不失气质的穿搭。

我乖巧地接过南明递过来的一次性水杯,她很细心,是一杯不会烫手的温水。

“听陈老师讲,你之前没学过钢琴,是第一次接触。”轻柔的声线飘起。

“嗯嗯,就是想简单地学个入门。”南明的主动交谈,竟让我有种莫名的不好意思。

南明轻轻地“唔”了一声。“那今天先带你了解一下钢琴的基本知识。”

“好呀。”我突然有个不情之请。“老师,刚刚您弹奏的是坂本龙一教授的曲子吗?”

她朝我浅浅一笑,然后点了点头,“你也喜欢吗?”

“喜欢,但是我听教授的曲子不多,这首是目前最喜欢的,刚刚没能听到完整版,您能再弹一次吗?”希望不情之请不要被拒绝。

“可以啊”南明没有犹豫。走进琴房,拉凳子,掀琴盖。

刚刚没来得及注意,这是Yamaha雅马哈钢琴,有些许岁月搓磨的痕迹,像放在书架最醒目位置上的被翻旧的经典书籍。

一切就绪,除了我,没人知道此时这个不起眼的琴行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而南明化身脱缰的野马,奔腾在无数个错乱的时空。上世纪的宗教悲怆,彼岸是罪孽的坟墓,金币能买通上帝。就在觉醒的生命选择自救时,孩子们手握的黎明在层层递进的命运面前化为□□,无数个太阳照亮被诸神祝福的圣城,一曲终了,虔诚的信徒再次被流放埃及。

很久以后,我给南明讲那天我听完这个曲子的心理活动,南明夸我的想象力很丰富。我也难以置信,南明的存在总让我流离在现实生活之外,活成多个状态并存的自己。

在琴行的时间会让我短暂地忘记自己是个纯爱战士,不去沉迷让自己显得掉价的回忆,但一踏出琴行,强大的空虚感依旧袭击我不堪重负的心脏。

由于室友都去实习了,所以请假的这一周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呆着。每次学完钢琴课,我就会收拾好法考书,前往图书馆刻苦读书,学习已经很难熬了,失恋状态下的学习更加受折磨,完全都没办法集中精力刷题,而且图书管处处充斥着曾经他陪伴学习的画面,历历在目,完全就是泛滥的回忆不顾主人感受大肆投屏,还是高清画质。图书馆一楼有个朗读亭,我曾经在那里为他读过一首诗,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里面有句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已经消失了一样,遥远且哀伤,彷佛你已经死了。”当时我的朗读一定是温情脉脉,深情款款,现在的我只有极其恶毒的邪念,我不好过,你也要消失或者死亡。太极端了,果然是爱之深恨之切。

我很同情自己,尽管十分伤心,也不会耽误学习时间。我在图书馆负一楼背法考主观题的知识点,时常背着背着就有抑制不住的悲伤冲破防线,我告诉自己只有十分钟,我为爱情伤心的时间只有十分钟。脆弱的心脏等不来运输氧气的红细胞,只渴望神明赐予一只不会断的绳子,给予缺氧的爱情一次自杀的机会。我用无法承受之轻的眼泪祭奠爱情的亡魂,尽管我知道顽固的痛苦会再次卷土重来,在冷空气都安静的深夜,在过去随风翻页的瞬间,在下个以及下下个的十分钟。哭过之后,我深吸一口气,再次颤抖地站起来,继续背书。我心想,好一个垂死挣扎的勇士。

一周时间即将快过去,在南明老师的教学下,我了解了一些基本的钢琴知识,钢琴有88个键,白色琴键52个,黑色琴键36个,从左边开始数第4个do就是中央c,钢琴键可分为9个音组,三个音区:低音区、中音区、高音区,五线谱有三个重要组成:音符、谱号、谱表,弹琴时手臂要自然下垂,手指自然弯曲,手腕与手臂保持水平。事实证明,我没有学钢琴的天赋,对这门乐器的热爱在枯燥且又繁琐的入门过程中消耗殆尽。我觉得我是个天生的鉴赏家,只能听别人演奏音乐。南明好几次在我的央求下弹奏了她的拿手曲子。

周天,是请假的最后一天,早晨从宿舍醒来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南明白天有事,就把练琴时间改到下了午5点。

还好舍友都在,宿舍显得不那么孤独。我的舍友张琳已经收拾好了,准备动身去图书馆。大四上学期,学院大部分学生都在备战法考,对于法学生来说,通过法考拿到的法律职业资格证是毕业找工作的敲门砖。因为疫情考试延期,客观题已经在10月中旬考过了,主观题在11月中旬,我们宿舍6个人,我、张琳还有沈晴天通过了客观题,我们三经常凑一起学习,还好结果都比较近人意。

我睡不着了,这会儿才7点。我一直盯着在收拾书包的张琳。

图书馆得要8点开门,这会儿张琳要先去吃早饭,然后在图书馆侧边的亭子里背书。

她看到我醒了,轻手轻脚地来到我的床头。“你慢慢收拾,我给你和晴天占位置。”

“好。”我哑着嗓子回答她。

“记得好好吃早饭哦。”张琳摸了摸我的头。

“嗯嗯,你去吧。”

她拿上背包,跟我挥挥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虽然已经睡不着了,但是身体却并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我突然想到大二时生的一场病,其实就是重感冒。大半夜开始发烧,嘴巴干得厉害,只晓得干咽唾沫,尚存的一丝意识告诉我要起床喝药,可我完全没有力气,我试着挣扎着起床,几分钟过后,我才发现自己产生幻觉了,我的大脑幻想了一幕我起床喝药的情景,想让我滚烫的的身体好过一些。可是戳破幻想后的我更加难受,胡言乱语,只得向熟睡的室友释放求救信号。

我和张琳是头对头睡觉的,她最先发现在黑暗中回响的幽灵声,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才发现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我,她打开挂在床边的台灯,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发出尖叫,不断喊着我的名字:“李燃李燃李燃……”那声音若即若离,我坐在一辆开往荒野的火车上,和同行友人的对话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车轮碾在铁轨的白噪音打断,我努力捕捉着人类通用语言,试着把听到的文字连成一段可以被理解的句子。终于我的眼睛识别了举着火把的张琳,愈来愈近的火光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想喝水,要吃药。”那一夜,把张琳吓得不轻,她一遍遍宽慰着我,额头上的湿毛巾换了一次又一次,热水淌进喉咙那一刻,感觉无尽的生命力在复苏。那次发烧大概持续了2天才完全退烧,张琳就像妈妈的角色,真的把我照顾得很好。

思绪飞回了尚存温暖的被窝,已经7点半了,该要起床了。

我关闭了习惯性在晚上打开的飞行模式,各类app的消息瞬间弹窗,手机不停地响起提示声。

咦,南明老师一大早的微信。

“李燃,今天早上的课改到了下午5点,再次提醒。”

真的好细心,美女老师的提醒一定要再回应一下。

“好滴。”

有人陪着学习的时候,悲伤往往不会太过招摇,我比较顺利地完成了上午的学习任务。

张琳和晴天看到稍稍恢复点元气的我,很替我欣慰。连忙夸赞聪明如我想出的“钢琴治愈法”。

“李燃,你现在会弹曲子吗?”张琳一边吸溜奶茶,一边问我。

“不会。”我用吸管不断地捣鼓着奶茶下面的珍珠,其实完全喝不下。

“啧,你这不行呀。”晴天瘪瘪嘴,试图用调侃的方式逗逗我。

“得了,大姐们,我完全没有学钢琴的天赋,要不是我的美女老师太养颜了,可能一周我都坚持不了。”

“真的那么好看吗?”晴天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我想看照片,美女必须得分享。”

南明教我弹琴的时候很安静,且极有耐心,她从不会对我大声吼叫,也没有过不耐烦。我们坐在一张凳子上,她的目光跟随我的右手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那藏在目光里的旋律吸引我一步步走进钢琴森林,缩小、再缩小每次琴色的细微差别,直到找到森林深处最原始的图腾。此时,南明就会对我鼓励一笑,那皎洁的眼睛里盛满了星星,像极了被穿堂而过的晚风吹乱的栀子花,亲昵且温柔。

“真的好看,照片没有,就是,emmmm,跟栀子花一样好看。”

“这是什么形容?好意象。”晴天皱着眉头说到。

“你别每天只顾着看美女了,要好好学琴呀,我还等着什么时候听你弹一首呢。”张琳真的对我太有自信了。

“不能难为自己。”我像张琳摇头示意,希望她能对我再宽容一些。

下午太容易犯困了,张琳和晴天害怕宝贵的时光都献祭给睡眠,就跑到地下室背书去了。我的身体对每个器官都很公平,清醒时没有饿意同样没有困意,尽管死去的记忆不停地扰乱我学习的专心,我依然硬着头皮刷着历年来的主观题,违法分子张三在出题人的笔下都不知道要判几辈子了,我擅长的造法能力也救不了他,正当我联合张三跟标准答案斗智斗勇时,手机震动了。

2021年10月24日下午4点11分,尾号3788,左滑or右滑。

明明有那么多人在窃窃私语,为什么我只能听到心脏的急救声?秋天的阳光一直都是逆时针旋转的吗?不然陌生的号码为什么在记忆里忽明忽暗地翻腾?脚下的木地板逃去了哪里?谁来救救毫无防备就坠入悬崖的我?

一根稻草即可。

大概20s,我抱起手机往外跑,千万别挂,我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别抖,我告诉自己,在昏暗的楼梯间,右滑。

深吸一口气。

“喂。”

“我来你学校了,但是我进不去,能到东门门口接我一下吗?”林鸿文的声音还是那么云淡风轻,读不出更读不懂他的情绪,距离上次的联系已经过了一个月,为什么他还能这么轻车熟路地拿捏我。

……

“好。”犹豫的几秒钟好像在施舍我廉价的自尊。

我恨自己。

从图书馆走到东门,会路过一个喷泉广场,一排老旧的教职工安置房,一座教学楼,还有靠近门口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教工楼。

我一路都在幻想,埋葬爱情的棺木是不是要被奇迹撬开,重生之文会在我和他之间续写吗?

他身着一件优雅利落的秋色风衣,慵懒地靠在他的保时捷卡宴上,依然是帅气的铜臭味。

我面无表情地走向他,在心里一步、一步铺垫重逢。

“好久不见。”他的眼睛还是那个弯弯的月亮。

“走吧。”我努力不让颤抖的声音出卖我的仓皇。

像多日以前一样,我刷脸带他进学校。

从春天开始变绿的树叶被漫长的东升西落染得金黄,最后以绚烂的姿势跌落秋天的拥抱,时常路过的行人也会被这种幸福砸中,默默叠好祝福等寒冷时再打开取暖。

我也被秋天祝福过,就在两个月前,他开车带我去秋天最先降临的北山,那是秋叶的伊甸园。我兴奋地奔跑在落叶为我准备的红毯上,他在后面慢悠悠地循着破碎的落日,那时,我告诉他,我要穿着洁白的婚纱在秋天举办婚礼,他笑意盈盈,在我的耳边悄悄许诺。

可是我的祝福还没能等到冬天,就被秋天没收走了。

“客观题过了吗?”

“过了。”

“多少分?”

“214”

“嗯?”他难以置信地瞧向我。“很厉害呀!”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作为被甩的一方,怎么还能有精力学习还高分过客观题呢?在这段关系中,我一直都是没有话语权的被反抗者,他一句心情不好时的“冷静”,我毫无还手之力。不断地怀疑自己,反思自己,终于认定他不喜欢我的原因就是我脾气差、性格有缺陷。可是我却忘记了一条重要定理,不好好爱自己的人怎么能指望别人爱你呢?

我们走到了操场上,天色开始出现倦意,留给落日余晖的时间不多了。有一群足球队在踢球,他被热烈的赛事吸引了注意,把风衣一脱,随手扔给我了。

“我踢会儿球,等我。”不等我回答,跑向球场。

还是少年的模样,他大学也是这样吗?可是,我为什么不拒绝呢,为什么要拿着他的衣服呢,为什么要等他呢,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断不能断干净呢。醒醒李燃,他根本不喜欢你,你只不过是他寂寞时候的一个消遣,甚至连消遣都不算。不对,他还找我说明他还忘不了我,他这一个月也不好过,也在想念我,他应该、应该还是喜欢我的吧。

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恋爱脑的自我洗脑能力简直一绝。我知道我要离开,要不然以什么身份站在一边等他踢完球呢,我都替自己尴尬,李燃你真丢脸。可是,连上天入地的孙悟空也有害怕的紧箍咒,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注定无法逃出他特意设计的囚笼,怀里的风衣好烫手,脚下的步子太沉重。我的稻草什么时候才能光降?

手机第二次震动。

南明的语音通话。

谢天谢地,不太晚。

“李燃,已经五点了,怎么没来练琴?”

亲切又动人的声音,我心里的呼唤一定被神明听见了。

“马上来,不好意思老师,可能会迟到一会儿。”我已经分不清是喜悦还是解脱,或者说是解脱的喜悦,这是离开的理由。

我望向远方已经是垂暮之年的日落,没人知晓她此刻对我的意义,因为那是生命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但她依然让无法重来的时光熠熠生辉。

再见了林鸿文。

再见了,无法无天的爱情。

我会在黎明之前重新爱上自己。

我放下他的衣服,转身离开操场,再没有朝他的方向看一眼。

我已经没有心情练琴了,迫切想找人分享我解脱后的喜悦。去琴行的路上,我感觉自己的脚步要飞起来,太洒脱了,我只能这样夸自己。

我拨通了南明的微信语音。

“喂”

“老师,我是李燃,今天我不想练琴了,我能请你吃饭吗?”我自带喜感的语音传递着难以形容的开心。

“怎么了,今晚为什么不练琴?”

“老师,我今晚有很开心的事情想跟你分享,就给个请漂亮姐姐吃饭的机会吧!”好生硬好做作的纠缠。

南明半天没有说话,估计在掂量这个小姑娘在制造什么毛线,毕竟也没那么熟。

“去嘛去嘛” 我继续发动攻势。“有家火锅店就在琴行旁边,我们东校区对面,味道还不错哦。”

“好。”

我猜南明是不好意思驳斥学员的一番心意,才迫不得己答应。

“金富贵肥牛城,老师您知道吗?”

“知道。”

“那就一会儿见啦!”

真感叹自己好没有边界感,可是我的风格就是,处在情绪的极端时候会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

还好店里没有那么多人,我顺势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等美女老师赴约。

对了,一路上心情太刺激,都忘了回晴天她俩的消息,我告诉她们别担心,晚上有惊喜要分享,还有要记得帮我把图书馆的书带回家。

人的四季中,只有寒冬起早的人们才会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才会知道黎明时分对应的腕表时刻。但是四季交替,无论是上了一天班的打工人,或是听着下课铃回家的学生,都能在红灯变绿的等待中发现桑榆已逝,一排排同时亮起的路灯提醒每个影子的主人,天黑了。

我会认出南明老师的影子吗?

我捻着透明的心情地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冷风把树桠吹得摇摇晃晃,火锅店内冒腾的热气点亮了街道闪烁的灯光,此时的玻璃窗热闹非凡。就在我试图分清楚镜头前重叠的映像时,南明正通过马路向这边走来,影子太暗,还是本人夺目。风力很大,她伸手把飘起的发丝别到耳后,可是任性的秀发太过张扬,非要和寒风一决高下。

我敏锐的耳力听到因推门而响起的风铃声,起身,向被寒冷摧残的南明挥手。

“这里!”

“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呀?”南明一下抓住了我显摆的微笑,一边脱羽绒服一边问我。

“嘻嘻嘻,是嘞,很开心,待会儿要跟老师细细道来。”我觉得我的嘴角都没下来过。

果然,一顿饭时间两个小时,我把时常两个月的恋情事无巨细地添油加醋地向南明讲述了一遍,当然,必须要以我“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的洒脱为这段故事画上圆满的句号。尽管我识人不佳,这也算不得一场健康的恋爱,但好在我能够悟出来,及时脱身,也算是完成了恋爱场上的一次升级打怪。

南明听完,脸上的表情感觉我下一秒就要唱出“啊,多么痛的领悟!”我阐述的这两小时中,她一句话也没说,一个问题也没有问我。

“老师,你听完之后什么感受?”我终于可以让嘴巴歇会儿了,喝口水润润嗓子。

“原来,你学钢琴只是为了治疗失恋。”南明平静地说道,但能察觉出一丝调侃。

“这是一大部分原因,不过也很感谢这次失恋让我发现自己又一个不擅长的乐器。”天知道我的感谢有多么心酸。

“听你讲述,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这么上心还难过。”南明抿了一口柠檬汁,不紧不慢看着我说。

“因为我是恋爱的犀牛,我的理智就像马路在黄昏时的视力,他放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而我,就是被鬼神附体且满嘴雌黄的神婆,我没有马路去绑架明明的那份偏执,但我算尽塔罗牌只为沿街祈求他的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好像把该说的也都说了。

“你要爱自己,爱情只有双向奔赴的时候才有意义,永远不要让自己掉进爱情的陷阱里面。”

南明平静地发表她的想法。

“艺术作品里的爱情掺杂太多的加工,所以它美丽动人。而真正的爱情是要经过现实的打磨,它无法身披绫罗绸缎,但朴实无华却又灼灼其华。”

南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恋爱观的虚伪,我深情的陈词滥调被她的见地虐的体无完肤。对于成熟的大姐姐,这种幼稚的感情史只能玷污她的铮铮铁骨。

南明在我去卫生间的途中买了单,请漂亮姐姐吃饭的愿望好难实现啊。我倔强地想通过微信把钱转给她,但她没收也没接我的话茬。我告诉南明明天要去实习单位了,回来会很晚,委婉地把不想练琴的想法正当化。

街道霓虹璀璨,寒冷也有了颜色。不少高中生光临对面的便利商店,在回家之前要吃一根烤肠暖暖身子,再跟好伙伴一起抵御归途的冰霜。

“没关系,我晚上没课,你随时来就可以练。”南明也看到了那欢声笑语的青春。

“太麻烦了老师,我可以周末来练。”

“好,你提前联系我。回学校小心。”南明转过身,微笑着嘱咐我。她好像不太会说再见。

那我也不说再见,因为下次肯定会见。下次不是下次,而是未来预定的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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