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容恪

他眸色沉沉,似稠到化不开的浓墨。片刻后,他垂下眼眸望向那簇幽幽跳动的火光,眼底愈发晦暗不明。

亭间寂静无声,他没有停顿地捻起黄纸扔进火盆。火光倏地窜高,然后,黄纸渐渐被火苗吞噬,化为灰烬,只余青烟打着旋,漂浮在寒夜里。

他在给谁烧纸钱?

皇帝好端端在位,此番模样,便只能是为他母亲了。

谢浅忽然惊觉,自己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他的过往,他的家人,甚至......他的名字。

她认识的,只是国朝的九皇子,并不是眼前这个夜色中满身沉郁的活生生的人。

她该走的,毕竟,这是他私事,与她无关。不是吗?

可目光落在他孤寂沉默的身影上,内心终是长叹:“同是天涯沦落人。”

谢浅默立片刻,抬步上前,蹲在他身侧,捻起一沓黄纸,折成三叠,轻轻放进火盆。

火苗簌簌,将二人落在亭柱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同盘旋的青烟缠在一起。

她清冽的声音似月,“我们那的老人说,纸钱得折成三叠,下面的人才能收到。”

容恪抬头看她,她整个人裹在雪白狐皮大氅中,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衬得愈发清丽。

这狐皮大氅他记得,当时在扬州城内纫江阁定的,还是头一回见她穿。

他见她手指轻扫,黄纸便如圆盘,又熟练地将其折成三叠,忽而有种荒唐涌上心头。

这是历经多少次离别,才练就这样的熟稔。

亭中寂寂,唯余火苗吞噬声。许久,他沙哑道:“今日,是我母妃忌日。”

谢浅点头,“我猜到了。”

“她已去十年了。去时,我还不到十岁。”

“她的脸,都有些模糊了,怕是再过十年,我会完全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

谢浅安慰道:“宫中那么多画师,想必有她许多画像,若实在想她,看看也成。”

容恪久久未言,久谢浅都以为不会有回音了,他方道:“宫中自戕的嫔妃没有画像。”

谢浅手一颤,惊到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他也没有索求她的回应,反而问她,“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吗?”

谢浅摇头,“她在我六岁时便去了,我只记得她很美很温柔,具体模样没什么印象了。”

容恪苦笑,“比我还可怜。”

二人双双沉默,直至灰烬燃尽。

不知何时,残月隐去,天幕沉沉,似要压下一般。转瞬,鹅毛般的雪不期然飘落,被风一卷,落在谢浅腕间,晶莹剔透。

这是今冬第二场雪,较之初雪,竟大上许多 。

容恪瞥见谢浅腕间晶莹雪花,融作雪水坠在腕间,将落未落。他情不自禁,以手背覆上那滴雪珠,寒凉霎时透肤而入,他对外沉声道:“取炭盆来。”

复又令道:“打酒来!”

谢浅不动声色收回手腕,听着外头窸窣响动,心下了然,他是不会不带侍卫独身在此的。

她转头望向亭外,道:“这雪越下越大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起身,容恪却未动,眸光沉沉,开口道:“今夜陪我喝一点。”

他周身沉寂,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孤独都凝在他身上,到了唇边的回绝,被她咽入腹中。

湘竹素帘垂落,遮去四面寒风,惟余眼前一席未掩,湖中雪景尽收眼底。数只炭盆置于亭角,不多时,亭内已是暖意盎然。

谢浅解下素白狐裘,照着容恪模样,席地而坐,身子斜倚在靠背上,凝眸望向亭外漫天大雪。

她取过一壶酒,拔开酒盖,捧在手中与他所持酒壶轻轻一撞,“今日舍命陪君子了。”

他瞥过她手中酒壶,只道:“你少喝点。”

谢浅捧着酒壶浅酌慢饮,容恪却已自饮自酌空了一壶,随手取过第二壶,利落打开。

他今日格外沉默,只一味喝酒,一言不发。

待他取过第九壶时,谢浅伸手拦住他,“回去歇息吧,睡一觉,便都好了。”

容恪轻轻拍开她的手,“又不是没同我喝过酒,这才哪到哪?”

谢浅无奈,这壶可比上回船家沽的大上许多,看他眼角已泛上浓稠霞色,分明已有几分醉意,却仍是不罢休。

他声音微滞,带着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懵懂,突然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谢浅摇头。

他捉起谢浅的手,以指为笔,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着。谢浅掌心泛起细微痒意,指尖不自主蜷缩起来,欲抽手回来,却被他牢牢扣住。

“恪,容恪。”

见他松了掌,谢浅忙将手抽回。

“执事有恪,端正持重,君子之风,是个好字。”

容恪自嘲一笑,“你怎么也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他给我取这名,无非是告诫我,要恪守本分,切莫生出不该生的野望。”

“哦,不仅是告诫我,更是告诫我母妃,告诫我......外祖父。”

这个“他”,不用多言,谢浅便知是当今正德帝,他的父皇。

她小心接话,“那你外祖父?”

他声音冷如亭外飞雪,“死了,都死了。”

谢浅心中有数,他母妃既然是自戕身亡的,那么不是自身犯了大错,便是外祖家惹了祸事。

她侧脸看他,其实,他也不过是皇宫中一枚弃子罢了,早被自己父亲定在边缘位置。如今,不过是凭着几分能耐,才得以立足,扎下根来。

早该想到的,盐务这种历朝历代的烂泥潭,稍有差池,便会被扯咬得四分五裂。与其说,皇帝相信这个儿子的才干,不如说,他不在乎这个儿子的死活。

谢浅想着,他方才说她比他还可怜。那可未必,至少她的家人都是全心全意爱着她的。

“你知道太子叫什么吗?”身侧人又问道。

“叫什么?”

“容瑞,天降祥瑞。”

他自嘲般笑起来,“太子生母先皇后是他最爱的女人,哪怕故去这么多年,仍想着把一切好的都留给太子。”

“那又如何,他扶的起来吗?”

谢浅猛地看向他,他眸中泛着冷意,在夜色中幽幽渗出来。

“一只麋鹿,如何能做山野之王!”

“我那些兄弟们,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他自顾自笑起来,“磨刀石?磨刀石可是给宝剑用的,不是脆铁,小心一磨便磨穿了。”

她的心砰砰直跳,便是知道周围暗里都是容恪的人,她仍是忍不住四顾。

他扳过她肩头,定定望进她眸中。

“我母妃,出身豪贵,若是不入宫,至少活着时,定能自在喜乐。”

“他明明对她没有一丝喜爱,却要将她纳入宫中。”

“景灵宫,不过一方华丽的冰窖罢了。”

谢浅被他眸中寒光震慑住,一动不动,又听他道:

“他口口声声说爱重先皇后,却舍不得其他女人家中之势。后宫佳丽无数,先皇后亦是郁郁而终。”

“他一生都在玩弄平衡之术,朝堂、后宫,甚至在儿子们长大成人后,还在摆弄他那套权术。”

“他以为是对太子好,仿若他当初以为自己对先皇后好一般。走着瞧,看看太子会不会步了先皇后后尘!”

容恪眸中红丝爆裂,瞳孔深处尽是雷霆恨意,谢浅大气不敢出,见他许久没有言语,方轻轻退开身来,拍着他肩头,轻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他嗤笑一声,“我身边,没有不忠诚的活人。”

谢浅眼皮一跳,猛地想起祖姑姑,心底泛起轻嘲。

她身边,倒都是十足十的野心家。

包括她自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静默许久,他复直直看向她,眸中寒意散去,深沉若海,似要将她灵魂都吸去。

“我自小便厌恶他这般做派。”

“我与他不同。我容恪要的,从来都是唯一。”

“谢浅,你这般聪慧,应早明白我心意。”

谢浅呼吸窒住,心跳快要蹦出胸口,实没想到他这话音转得这么急。她脑中飞速思索应如何应对,毕竟,今晚他十分失常,不能等闲视之。

容恪见她神色,沉声道:“不许扯谎诓我。早在听竹坞我便说过,你我之间,坦诚相待。这世间的谎言我已听得够多了!”

谢浅唇角紧紧抿住,少顷,她转过脸去,怔怔望着亭外飞雪。随后,起身立于阶前,背对着容恪。

夜色沉沉,她的面容亦隐于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

良久,清冽之声传来。

“殿下厚爱,恕谢浅无法领受。”

“之前已同殿下说过,殿下知己在高门大户里,不在望江乡野中。”

容恪亦起身,与她并肩而立。

寒风卷着飞雪扑面而来,簌簌落至两人发梢、肩上。

“你不用同我扯什么门第,我在问谢浅,不是问望江谢家。”

谢浅心下仍是狂跳,只是寒风凛冽,多了几分清醒。

她静默无语,轻轻拢了拢衣襟。

他应明白,没有表态,也是种表态。

容恪回身自桌上取过狐裘大氅,往她身后一罩,严严实实将她包裹住。他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身前为她系着一个个襟扣。

谢浅忽而觉得有些悲哀。

她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雪花轻轻飘落湖面,连个涟漪都无,转瞬无影无踪。

如同他们的终局。

他仍是定定望着她。

她明白,今日不将话说清楚,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许久,待平复心头杂乱,她声音轻如消逝于湖面的雪花。

“我对殿下从无男女之意,待此间事了,便回金陵。”

“今后,恐再无机会相见。”

“殿下是昆仑雪水,我乃终南溪流,终此一生,永无交汇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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