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谢礼

月光如水,银辉静谧铺满山林。

眼前姑娘发丝凌乱,素色衣裙血迹斑驳,眼角血痕红得刺目,仿若从幽冥深处踏月而来的清丽姝鬼。

唯独一双眸子灼灼逼人,将他拉回人间。

容恪利落下马,擎着火把往她身后探了探。

待看到血肉模糊的尸首后,他斜乜她一眼,令众人退下,方出声道:

“倒是我小瞧了姑娘,上回只是打人,这回便敢杀人了。”

谢浅紧紧抿唇,没有辩解。

容恪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她面庞,审视她每一个细微表情。

“按大夏律法,凡谋杀人者,斩。”

谢浅侧脸望他,眸中没有丝毫惧色,“律法是只管百姓,还是亦管皇亲国戚?”

他勾唇,眼底隐隐浮现欣赏之意。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不过,我乃剿逆,算不得谋杀。”

清冽声音在夜色中流淌,“殿下明鉴,民女乃是帮殿下剿逆。”

容恪哼笑一声,“诡辩之辞。”

谢浅上前一步,解释道:“殿下,民女路过此地,听人说有一帮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深受其苦。故而自告奋勇,前来为民除害。”

“不巧,正遇上殿下。早知如此,民女也不必多管闲事了。”

容恪挑眉望她,却不搭话。

谢浅咬牙,继续道:“之前是民女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殿下了,望殿下大人有大量,海涵一二。”

“你这是想让我徇私?”

谢浅忍住气道:“殿下都杀了二三十人了,多一个人头又何妨?赏给手下去领赏钱不好吗?”

容恪扯扯嘴角,“你懂的倒不少。”

谢浅听出他口气松动,觑着他神色,见他无可无不可的模样,试探道:“殿下,如若没事,民女便告退了。”

见他没有反对,踩着步子缓缓离去。

“慢着。”

谢浅顿住。

容恪踱步至她跟前,从上到下打量她,目光似剑。

谢浅内心盘算着他要问什么,自己又应如何回答方能脱身。

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

“为何孤身在此地?”

谢浅一愣,飞速回想自己方才的话。

“民女听闻有土匪......”

容恪直接打断她,“为何孤身来巢湖?你家人呢?”

“一个姑娘家,半夜在这里蹲人,不要命了?”

听到问话,谢浅不禁想到家中巨变,一时竟答不上话。

容恪瞥见她指尖微颤,紧紧攥住袖口,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凤眸垂下,眼眶却渐渐泛红,衬得眼角血迹都暗沉下来。

他怔忪间有些讶异,不禁放缓了语气,“终死之人,早一刻晚一刻而已,此事罢了。”

谢浅知道此时她应该表现出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可脑海中翻滚的画面让她无法在这一刻做出正确的选择。

祖母倒在血泊中的身子,躺在棺木里苍白的脸。

祖父怆然的笑,自厌自弃的神色,最后归于无声无息的面庞。

她姓姜,无法卑躬屈膝。

尤其,对方姓容。

若不是他们一家子,祖父祖母一个高坐明堂之上,一个端坐凤驾之中,又怎会被逼至如此境地。

谢浅半晌没作声。

容恪亦未出声催促,许久,方问道:“你祖父,可还好?”

谢浅终于抬头,眼眶通红,却未流下一滴泪。

她唇角轻挑,带着半分讥诮半分苦涩,眸中流转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此生了,万事空,应也算好吧。”

容恪沉默良久,方正色道:“节哀。”

谢浅木然点头。

容恪无需再问也知,这帮流兵一路袭击数个村镇,想必就有她家。

世事总是无常,月余前还张牙舞爪的人如今周身尽显沉顿。

他不知应说什么,说什么也无用。

一朝失去至亲的痛苦,他亦品尝过。

好一会儿,他道:“这群人是九江那边的叛兵。”

谢浅无甚惊讶,早前听柱子说时,她便知道了。

当时怒火恨意齐发,也没觉有什么不对劲。

现下一想,九江那帮人可是打着怀悯太子名号起的兵,最后把祖父祖母害死了。

世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荒唐到令人发笑。

谢浅极力掩饰眸中戾色,又听容恪道:

“明日午时,我亲自在巢湖城内监斩,也算是为受害百姓讨回公道。”

“你可来观看。”

谢浅缓缓点头,眸中戾色却愈深。

迟来的公道也算公道?

也许在天潢贵胄眼中,算罢。

命贱如蝼蚁,还谈什么迟来不迟来。

翌日午时,谢浅出现在菜市口刑场。

周围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们伸长了脖子往前探。

刑场中央,十余人穿着囚服,被困在镣铐枷锁之中,匍匐在地。

谢浅都能想象到,这群人,烧杀掳掠时是怎样的狠厉。

如今,面临死亡,亦抖如筛糠,有几人甚至吓得尿失禁。

她目光轻转,看向监斩座上那人。

只见他面容冷硬坚毅,脊背笔直如松。身着朱色莽服,袍身金线绣成的四爪蟒纹栩栩如生,在阳光下闪出耀眼光芒。袍角绣有层层云纹,缭绕在蟒纹之下,如腾云驾雾一般。

斩牌自他手中扬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与木牌落地声同时到达的是他掷地有声之语。

“行刑!”

霎时间,刽子手们手起刀落。

鲜血喷溅,满目的红。

瞬间寂静过后,是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有人高呼,有人长揖,有人跪地磕头。

监座之上,本就高大的身影被衬得更加伟岸。

谢浅心中却是一片寂灭。

明明也算见证作恶之人罪有应得,她却感受不到几分激动愉悦。

仿佛看完一出折子戏,戏中反派被光明的主角解决,结局圆满,众人皆大欢喜。

没人再关注,戏中被反派杀害的乡民。

他们悄无声息来,悄无声息去,在这世间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谢浅扫视四周,满眼热热闹闹,唯独她一人格格不入,她转身回客店,准备驱车离去。

刚到车旁,便看到一人蹲在车轮旁,低头不知望着什么。

谢浅仔细瞧了瞧。

“柱子?”

柱子回过神,看着谢浅。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有事吗?”

柱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昨夜没走远,跟着姐姐的车过来的。”

“姐姐是要走吗?可以带上我吗?”

见谢浅不赞同的眼神扫过来,他一连串道:

“我不要工钱,姐姐给我口吃的就行。”

“我可以帮姐姐干活。”

“我识字。”

“姐姐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都可以交给我。”

谢浅本无意,听到这话若有所思起来。

金陵那头,听祖父透露的意思,旧朝之人不少,祖姑姑算能做主之人,过去想必祖姑姑便会安排人在她身侧。

可即便她有信心将人收服,可他们忠于的也只是太子孙女姜浅。

她确实需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谢浅的人。

谢浅上上下下打量柱子。

脑子灵活,年纪也不大,还真有几分调教的价值。

最关键的是,一旦到了金陵,他只有她。

心下生出几分满意来。

反正金陵那头有明面上的身份,到时候要他去做些明面上的事情,想必也无甚身份暴露的风险。

柱子见谢浅反复打量他,却不做声,明白谢浅是真在考虑了,一把扑倒抱住她的腿。

“仙女姐姐,我给你当牛做马,你就收了我吧。”

谢浅轻轻踢他。

“跟着我第一点,别动不动抱腿扯裙角的,你虽年纪小,也要懂男女有别。”

柱子赶紧松手,抬起脑袋巴巴望着她。

“第二,如若想跟我,旁的不会你都可以学,只是有一点,我不要不忠之人。你可以把我看作姐姐,我也愿意教导你,但你更要记住我是你主子,你这辈子只要活着便只能有一个主子。”

“你可明白我说的?”

“如此,你可还愿意跟我?”

柱子认真磕了三个头。

“我懂的,我愿意跟着姐姐,一辈子不背叛姐姐。”

谢浅颔首,扶他起身。

“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必有你一口吃的。”

待出城门,便见一道高大背影坐于马上。

持刀侍从伸手拦住马车。

谢浅跳下车辕,上前几步,抬头看向马上之人。

他亦垂眸望她。

他背着光,谢浅看不清他眸中神色。

几次交道打下来,她能清楚感知,这位天潢贵胄,对她并无恶意。

见他只是看着她却不出声,谢浅先行问道:“殿下可是有何指示?”

他并不回答,反而莫名说道:“既知我身份,却不见你行礼。”

不等谢浅反应,他又道:“出门在外,倒不必行此繁文缛节。”

谢浅摸不着他想法,只好干巴巴道:“是民女不知礼数了。”

他无声笑了下,问,“可去看行刑了?”

谢浅点了点头。

“也算慰藉你家人在天之灵了。”

谢浅隐隐觉得他今日说话有些奇怪,少了些冰冷淡漠、阴阳嘲讽、袖手旁观之感。

太正常了,正常得奇怪起来,不禁仔细端详他。

他仍旧是刑场那身朱色蟒服,近看之下,金线绣成的蟒纹越发耀眼夺目,愈发显得他龙章凤姿、贵气天成。

这番耀眼光彩隐隐刺痛她,她收回目光,轻声道:“殿下若没吩咐,民女还得赶路,就此告别。祝殿下此行一帆风顺,日后鹏程万里。”

容恪见她真转身就走,心里对自己泛起几分轻嘲。

半月前他寻到太子,便立马护送太子返京。

路上,得知这队流兵作恶不断,请示太子后亲自前来抓捕。

他时间非常紧迫,原本监斩完便要立即离去,追上太子的队伍。

可他竟在这候了她两刻钟。

他叫住她。

谢浅回身,无声询问。

容恪微扬下颌,目光紧紧攫住面前之人。

“家人已故,今后待如何?”

“投亲。”

“亲在何方?”

谢浅想回关你何事,终究还是忍下,随口胡诌道:“镇江。”

容恪颔首。

“昨日放你一马,算你欠我个人情。在客店我便说过,我这个人谢礼昂贵,姑娘打算怎么谢我?”

谢浅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皇子,天潢贵胄,向她,讨要谢礼?

她脱口而出,“挟恩图报可非君子所为。”

容恪唇角深深弯起。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

“难不成姑娘认为我是君子?”

谢浅被他光明正大的无耻惊住了。

她无语问他,“殿下想要什么谢礼?”

总不能要她身上二百两银票吧。

“你的名字。”

“什么?”

“你的名字。”

谢浅愣住。

过不多时,她面上浮起一小团红晕,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

“谢浅。”

“哪个浅?”

谢浅嘴唇紧抿,没好气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容恪眸中含笑,朗声道:“好,谢浅,这个礼物很贵重,你我一笔勾销了。”

他深深看她。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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