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离开后,屋内重新陷入寂静,却与先前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截然不同。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一种温存而甜腻的气息,混合着药味,竟也不觉得难闻了。
封庭筠依旧紧紧握着莫斯星的手,仿佛一松开,眼前之人就会如幻影般消失。他靠在软榻上,受伤的右臂虽然还疼着,心却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胀鼓鼓的,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他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凳上的莫斯星,目光灼热,带着毫不掩饰的痴迷与眷恋。
莫斯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过头,试图抽回手,低声道:“……放开。”
“不放。”封庭筠握得更紧,甚至得寸进尺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莫斯星光滑的手背,语气带着耍赖般的固执,“放了,你跑了怎么办?”
“我能跑到哪里去?”莫斯星无奈,耳根微红,却也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一路熨帖到心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斯星,”封庭筠看着他微红的侧脸,心头痒痒的,忍不住问道,“你方才说……你心悦我。是……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无限的好奇与期待。他急于想知道,这份他以为遥不可及的感情,是何时悄然种下的。
莫斯星闻言,长睫微颤,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天光透过窗纸,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斟酌言辞。
“不知。”良久,他才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迷惘,“并非某一特定时刻。或许……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相伴,早已深入骨髓,习以为常。待到惊觉时,已……难以割舍。”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封庭筠,眸中情绪复杂,“或许,是在你第一次翻我院墙,递给我那支带着露水的梨花时;或许,是在你因为我一句‘想看塞外孤烟’,便跑去缠着封世伯讲述边关风物,回来再笨拙地转述于我时;又或许……只是习惯了书斋里总有你的吵闹,习惯了你会抢我盘中的糕点,习惯了你看我时……总是亮得过分的眼睛。”
他的声音平淡,叙述着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封庭筠视为寻常的琐碎时光,在他口中,却仿佛被赋予了别样的色彩,串联成一条无声浸润心田的溪流。
封庭筠听得痴了。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在他看来再自然不过的举动,在斯星眼中,竟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一股酸涩而甜蜜的热流涌上眼眶,他哽着声音道:“那……那你可知我是从何时起的?”
莫斯星微微摇头,眼中带着询问。
封庭筠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我比你懵懂。只记得……是十三岁那年的夏末,你在我家花园的凉亭里看书,看着看着便伏在石桌上睡着了。那时夕阳正好,落在你脸上,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脸颊透着粉,嘴唇……嘴唇像初绽的樱桃花瓣。”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赧然,“我当时看着你,心里突然就跳得厉害,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的。我就想,斯星怎么这么好看?比画上的仙童还好看。然后……然后就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极快极轻地……碰了一下你的额头。”
他说完,自己先涨红了脸,如同煮熟的虾子,慌忙低下头,不敢看莫斯星的反应。
莫斯星彻底怔住了。十三岁夏末……凉亭……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确实有一次在封府花园看书时不小心睡着,醒来时天色已晚,却不知中间还有这般……插曲。额头上仿佛还能回忆起那一瞬间蜻蜓点水般的、微不可察的触感,带着少年人青涩而滚烫的情愫。
原来……那么早吗?
他看着封庭筠连脖子都红透的窘迫模样,心中那片柔软的角落被彻底触动。这个看似张扬跳脱、神经大条的少年,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对自己存了这样隐秘的心思。
“你……”莫斯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有些哽咽。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空着的左手,极轻、极快地,在封庭筠紧握着他的那只手背上,轻轻回拍了一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封庭筠感受到那轻微的回应,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所有的羞窘都被狂喜取代。他激动地想要做些什么,却因手臂受伤而受限,只能用力地回握莫斯星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跳通过相连的掌心传递过去。
两人就这样,一个靠在榻上,一个坐在凳上,双手紧握,诉说着那些藏在岁月缝隙里的、不曾言说的心动瞬间。从幼时共享一块甜糕的懵懂,到月下比试剑招时莫名加速的心跳;从逃学逛市集时自然相牵的手,到彼此生病时那份超出寻常友伴的焦灼与牵挂……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青涩的酸甜。他们这时才恍然发觉,那些被他们视为“挚友情深”的过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掺杂了太多名为“爱慕”的种子,只待一个契机,便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畅谈往事,互诉衷肠,时间在温情脉脉的低语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橘红色的暖光透过窗棂,为屋内镀上一层温馨的暖色。
封庭筠重伤初愈,又经历了大悲大喜,心神激荡之下,加之失血体虚,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浓重的倦意。但他仍强撑着不肯闭眼,固执地看着莫斯星,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莫斯星看出他的疲惫,轻声道:“你伤重,需要休息。闭眼睡一会儿。”
“那你别走。”封庭筠眼巴巴地望着他,语气带着依赖与恳求。
“……我不走。”莫斯星承诺道。他见封庭筠因失血而唇色发白,眼下带着青影,心中怜惜,便起身,想替他掖好被角。
然而,他刚一起身,封庭筠便紧张地攥紧了他的手,眼中睡意顿消,满是慌乱。
莫斯星无奈,只得重新坐下,想了想,道:“我就在这儿,你安心睡。” 他示意自己就坐在榻边的凳子上。
封庭筠却仍不满足,他看了看榻边空出的位置,又看了看莫斯星,眼神闪烁,带着一丝大胆的试探,声音因困倦而有些含糊:“斯星……凳子硬……你……你上来靠一会儿……好不好?我保证不乱动……” 他说着,还费力地往里面挪了挪,空出外侧一小块位置。
这要求着实逾矩。莫斯星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隐隐有回升的趋势。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着封庭筠那强撑睡意、带着祈求的眼神,以及那吊着的、显得无比脆弱的伤臂,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屋内寂静,只有彼此呼吸可闻。夕阳的余晖落在封庭筠苍白的脸上,竟有种易碎的美感。
最终,莫斯星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褪去鞋袜,动作依旧优雅,然后极其小心地,侧身躺在了榻沿空出的那一点点位置上,背对着封庭筠,身体绷得有些紧,尽量不与对方有多余的接触。
即使如此,封庭筠也已经心满意足。他能感受到身侧传来的、属于斯星的清浅呼吸和那熟悉的冷梅书香,这让他无比安心。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极轻极轻地,搭在了莫斯星纤细的腰侧,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那温热的体温和柔韧的腰线。
莫斯星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推开。
“斯星……”封庭筠在他身后,用带着浓重睡意的、近乎气音的声音喃喃道,“真好……”
话音未落,那搭在莫斯星腰侧的手便失了力道,沉重而安稳地搁置原处。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
他睡着了。
莫斯星紧绷的身体,在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后,才缓缓放松下来。腰侧那只手的存在感无比鲜明,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他心跳依旧有些快,脸颊也烫得厉害。与一个并非血亲的男子同榻而眠,这在他过去十八年的人生中,是绝无仅有之事。
然而,奇异地,他心中并无多少厌恶或排斥,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身后之人熟悉的气息,均匀的呼吸,都像是最有效的安神香,将他连日来因思虑过甚而积累的疲惫,一点点勾了出来。
窗外暮色渐沉,屋内光线昏暗。花香、药香以及身旁人的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催眠的氛圍。
莫斯星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陪着他就好。但连日的心力交瘁,加上此刻难得的安心,让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适些,长睫如同倦怠的蝶翼,缓缓垂下,最终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莫斯星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侧传来的、沉稳而温热的气息,以及腰间那只依旧搭着、存在感十足的手臂。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帐顶,以及透过窗纸渗进来的、熹微的晨光。
他……他竟然在封庭筠的榻上,睡了一整夜!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清醒,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烫得惊人。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侧的封庭筠。
封庭筠依旧沉睡着,面向着他,睡颜安稳。经过一夜休息,他脸色好了许多,不再那么苍白,呼吸匀长,墨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铺在枕上,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多了几分难得的恬静与无害。他搭在莫斯星腰间的左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着,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腰侧的肌肤。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睡颜,莫斯星的心跳再次失控。昨夜互诉衷肠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甜蜜、羞窘、无措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想要立刻逃离。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试图在不惊醒封庭筠的情况下,脱离那只手臂的桎梏和这令人脸红的亲密距离。
然而,他刚一动,封庭筠搭在他腰侧的手臂便下意识地收拢了些,甚至无意识地在他腰侧轻轻蹭了蹭,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斯星……别走……”
莫斯星浑身一僵,动作瞬间定格,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将他吵醒。他维持着那个半起身的别扭姿势,一动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封庭筠近在咫尺的睡颜,感受着他喷洒在自己颈侧的、温热的气息,心如擂鼓。
过了好一会儿,见封庭筠没有再动,似乎只是无意识的梦呓,莫斯星才再次尝试。他用了更大的决心和更轻柔的动作,一点一点,如同慢放的镜头般,终于将自己的身体从那只手臂和床榻的包围中挪了出来。
双脚落地,穿上鞋袜,整个过程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站直身体后,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酣睡的封庭筠,晨光中,少年将军的睡颜纯净如同婴孩。莫斯星心中微软,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逃离现场的羞窘。他素来注重仪态,脸皮又薄,实在无法想象等封庭筠醒来后,两人面面相觑、回忆昨夜同榻而眠的情景会有多尴尬。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用手指随意梳理了一下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力求恢复平日那清冷自持的模样,尽管脸颊上的红晕一时难以完全消退。
走到门边,他轻轻拉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回头,步履看似从容、实则比平时快了几分地,迅速离开了啸风苑,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一般。
几乎是莫斯星的身影刚消失在月洞门处,榻上的封庭筠便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清明澈亮,哪里有半分刚醒的朦胧?
他其实在莫斯星第一次试图挪动身体时就醒了。感受到身旁之人的紧张与小心翼翼,他坏心地没有立刻睁眼,而是享受着这清晨难得的温存,甚至故意呓语,就是想看他害羞无措的模样。
果然,斯星脸皮薄,还是跑了。
封庭筠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腰侧柔韧温热的触感,鼻息间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那清冷的梅香。他回味着昨夜两人相依而眠的温暖,以及清晨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他在身边的满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咧越大,最终无声地笑开了花,像个偷吃了蜜糖的孩子。
虽然斯星跑了,但他知道,斯星的心留在这里了。
他重新躺好,看着床帐顶,心里甜丝丝、暖洋洋的,只觉得这受伤的日子,竟是前所未有的美好。连窗外那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此刻听来都如同仙乐。
嗯,得赶紧把伤养好才行。封小将军美滋滋地想着,未来,还长着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