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灯如昼

上元之夜的建安城,果真如顾西洲所描述的那般,火树银花,笙歌彻夜,将整个天际都映照成了一片瑰丽的、不真实的橘红色。

御街,这条帝都的中轴线,此刻成了流淌着光与色的河流。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楼阁,无不悬灯结彩,争奇斗艳。常见的圆形纱灯、八角宫灯、兔子灯、鲤鱼灯已是寻常,更有那巧手匠人扎制的亭台楼阁灯、人物故事灯,层层叠叠,堆砌成一座座光华璀璨的灯山。

走马灯内烛火燃起,热气推动叶轮,其上绘制的骏马、武将便循环往复地奔驰起来,引得孩童们阵阵惊呼。而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天街尽头那座巍峨耸立的鳌山灯棚。它以万千竹木为骨,彩绸为衣,扎制成传说中的海外仙山模样,层峦叠嶂间,点缀着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内里数不清的灯烛一齐点燃,光芒透出,将彩绸映照得如同琉璃般通透,真正是“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盛世景象。灯棚上更有机关巧设,有纸扎的仙人、神女在内循环往复,演绎着“八仙过海”、“瑶池盛会”等神话故事,下方观者如堵,喝彩声、赞叹声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几乎到了挥袖成云、举袂成幕的地步。小贩嘹亮的叫卖声、孩童得到新玩具的纯然欢笑、丝竹管弦悠扬的旋律、以及各处猜谜者或兴奋或懊恼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庞大而欢腾的市井交响,将这上元之夜烘托得愈发喧嚣而迷人。

顾西洲紧紧握着沈南意的手腕,不是粗暴的拉扯,而是一种带着保护意味的坚定。他小心地用自己的身体为沈南意隔开大部分拥挤的人潮,如同劈开波浪的船首。他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石青色流云纹暗花锦袍,领口与袖口以银线绣着精致的回纹,愈发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如松。沈南意则依旧是素日那身月白直缀长衫,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素色披风,风帽边缘蓬松柔软的狐毛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出尘。他手里提着顾西洲硬塞给他的一盏精巧的荷花灯,灯体是莹白细腻的绢纱所制,层层花瓣包裹着嫩黄的花蕊,中心一盏小小的烛火跳跃着,在这流光溢彩、喧嚣鼎沸的夜色里,别有一种不染尘埃的清雅姿态。

“南意,你看那边!”顾西洲兴致极高,指向一个卖各色面具的摊子。那摊子上挂满了昆仑奴、寿星公、嫦娥、猪八戒等各式各样的面具,彩绘鲜明,形态夸张。他拿起一个青面獠牙、造型威猛的饕餮面具,迅速扣在自己脸上,猛地转身,对着沈南意做出一个扑噬的动作,闷着声音道:“嗷!何方书生,见了本神兽还不速速奉上贡品!”

沈南意正凝神望着不远处“文萃轩”书画铺门前悬挂的一排特制诗灯,那些灯造型古雅,灯下垂着的洒金笺上墨迹淋漓,皆是难度颇高的灯谜,周围已围了不少捻须沉吟的文士。被他这么一闹,沈南意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轻轻将那狰狞的面具从他脸上摘下来,露出后面那张带着促狭笑意的俊朗面孔,轻斥道:“顾西洲,你几岁了?还玩这等把戏。”

顾西洲被他摘下面具,也不在意,反而嘿嘿一笑,随手将面具挂回原处,又凑过来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向那排诗灯:“可有看得上眼的谜题?我去给你赢来!”

那排诗灯制作尤为精良,灯架是上好的紫檀木,灯罩是半透明的冰裂纹瓷盏,光晕柔和雅致。沈南意目光落在其中一盏六角菱花宫灯上,其下垂着的泥金笺上写着一行清秀劲瘦的行书:“‘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打一字。”

旁边已有几位穿着儒衫的中年人正在讨论,有人猜是“妖”,言其非人非正;有人猜是“怪”,言其形貌诡异;更有人猜是“魅”,言其山精所化。然而守灯的书僱皆含笑摇头,示意并未猜中。

顾西洲拧着眉头,仔细琢磨着那几句话,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黑黑白白红黄都不是……那是什么颜色?和狐狸猫狗仿佛,又非家畜野兽……这谜语着实刁钻,莫非是什么稀罕物件不成?”

沈南意凝视那谜面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唇角微扬,清冷的面容如同冰雪初融,绽开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并未直接说出答案,而是侧首对顾西洲,声音平和地分析道:“‘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这四色皆非,所指乃是‘青’色。‘和狐狸猫狗仿佛’,此四者之名,皆从‘犬’旁。故而,‘青’字加上‘犬’旁,便是……”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位一直捻须静听、身着深青色儒袍的老者已然抚掌,眼中露出激赏之色:“妙极!妙极!‘猜’字!正是此字!小公子心思之玲珑,剖析之透彻,老夫佩服!”那守灯的书僱亦是笑着点头,恭敬地将那盏造型古雅、光线温润的六角菱花宫灯取下,双手奉与沈南意。

顾西洲虽对文字机巧不甚精通,但见沈南意三言两语便解开了难住众人的谜题,比自己校场夺魁还要高兴,立刻伸手接过那盏颇有些分量的宫灯,喜形于色:“我就知道!这建安城里,论起这才学心思,没几个人能及得上你!这灯雅致,光线也柔和,正配你!”

两人提着新得的灯,继续随着人流缓缓前行。顾西洲很快又被一个卖糖画的老人吸引。那老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副光洁的青石板,手边一个小炭炉,炉上坐着铜锅,里面熬着金黄色的糖浆,咕嘟咕嘟冒着甜香的热气。只见老人以勺为笔,以糖为墨,手腕悬空,抖动提顿间,线条流畅而出,不过片刻,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便栩栩如生地凝结在石板之上,引得围观人群一阵叫好。顾西洲看得眼热,非要老人照着他说的,画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再画一只温顺乖巧的玉兔,嘴里还念叨着:“麒麟是我,护佑四方;玉兔是你,明月之精,正好一对!”

沈南意站在稍远些的人群外围等他,手中两盏灯散发出朦胧的光晕,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圈温和的光影里。他目光掠过眼前这喧嚣至极、繁华至极的人间盛景,看向更远处那沉默矗立、在夜色中只剩下庞大轮廓的宫城墙垣与角楼。万家灯火在其下煌煌闪耀,勾勒出这帝都无与伦比的富丽与看似坚不可摧的太平景象。他忽然想起日间在书斋,顾西洲说起“领兵”、“勘测”时那无所畏惧、仿佛天下尽在掌握的神情,再对比眼前这醉生梦死、烈火烹油般的欢愉,心头莫名笼上一层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薄雾,像是明镜台上落下的一丝尘埃,虽不影响光亮,却终究存在。

“喏,你的兔子。”顾西洲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一支还带着微微余温、晶莹剔透的糖画玉兔递到他眼前。那兔子形态憨拙可爱,长耳短尾,在四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甜香扑鼻。

沈南意收敛心神,接过那支糖画,指尖传来糖浆微暖而坚硬的触感。他低头,就着灯光,轻轻在那玉兔耳朵上舔了一下,一股纯粹而浓烈的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丝丝缕缕,沁入心脾,仿佛真的驱散了些许那莫名而来的、关于未来的怅惘。

“甜吗?”顾西洲看着他细微的动作,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待,他自己手里那支体型更大的麒麟糖画已经被咬掉了半个脑袋。

“嗯。”沈南意点头,将手中的糖画玉兔往前递了递,“你也尝尝。”

顾西洲就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低头,大大地咬了一口那玉兔圆滚滚的尾巴,在嘴里嚼得嘎嘣脆响,满足地眯起了眼,像只偷腥成功的猫:“甜!不过还是我的麒麟糖多,更甜!哈哈!”

灯火阑珊,人影幢幢,欢声笑语如海浪般将他们包裹。少年们分享着同一份简单而直接的甜意,穿行在这如梦似幻、光怪陆离的光影迷宫之中。远处,环绕着半个建安城的渭水无声流淌,宽阔的河面上倒映着满天星火与人间绚烂,波光粼粼,静静东去,将这短暂的辉煌与欢愉,都收纳进它永恒而沉默的怀抱里。

至于那遥远北境隐约传来的、被刻意压下的战鼓声响,或是庙堂之高某些不易察觉的、悄然涌动的暗流,在此刻这浓得化不开的、用金钱与诗意共同编织的盛世欢歌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仿佛只是这宏大辉煌乐章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几不可闻的低音符,轻易便被淹没在了一片升平的喧嚣之下。

鳌山灯的光芒渐渐被抛在身后,喧嚣鼎沸的人声也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两人提着灯,拿着糖画,拐入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弄。青石板路在月色与零星悬挂的灯笼映照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巷子两旁是高耸的粉墙黛瓦,偶有晚归人家的窗口透出温暖的烛光,或是传来几声低语犬吠,更显得此处的幽深与宁静。

“方才那谜底竟是‘猜’字,真是绝了!”顾西洲犹自沉浸在方才猜谜的兴奋中,他提着那盏六角宫灯,前后晃动着,欣赏灯壁上绘制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在光影流转间的生动变化,“南意,你说那些整日埋首故纸堆的老学究,是不是把心思都花在这等机巧上了?我瞧着,比排兵布阵也简单不了多少。”

沈南意手中的荷花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映得他侧脸线条愈发清隽。他小心地避开地上一处积水,轻声道:“灯谜小道,不过游戏笔墨,偶一为之尚可,终究不及经世致用之学。排兵布阵,关乎疆土安危,生民性命,岂可相提并论。”他顿了顿,看向顾西洲,“你近日所读《卫公兵法》,可有心得?”

提到兵法,顾西洲立刻来了精神,将宫灯换到另一只手,与沈南意并肩而行,声音也沉静了几分:“李药师所言,‘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此理固然精辟,然则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为将者更需审时度势,若一味避实击虚,恐失锐气。我倒是觉得,有时以正合,以奇胜,正奇相生,方为上策。就如去年秋狝,我率一小队绕至鹿群后方,看似迂回,实则……”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对兵法的理解,并结合狩猎、校场演练的实际经验,加以印证。他言语间并无多少华丽辞藻,却逻辑清晰,带着一种源于实践的确信和年轻人特有的、敢于质疑权威的锐气。巷子很静,只有他的声音和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在回荡。

沈南意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他虽不习武,但自幼博览群书,经史子集无不涉猎,对于兵家之道亦有相当的理解。他能听出顾西洲话语中那些闪光的、独特的见解,也能察觉其中些许因经验不足而略显理想化的地方。但他并未直接指出,只是在顾西洲间歇时,才偶尔引述一两句《孙子兵法》或《吴子》中的论断,或是提出一个假设性的战场困境,引导他思考更复杂的应对之策。

“……故而,地形、天时、人心,皆为‘势’之组成部分,为将者不可不察。”顾西洲最后总结道,语气颇为自得,随即又看向沈南意,带着求证的意味,“南意,你觉得我这般想,可对?”

沈南意微微颔首,月光洒在他如玉的脸庞上,神情平和:“《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能于古人成法之外,结合己身体悟,思索‘势’之运用,已窥兵家堂奥。然则知易行难,战场非纸上谈兵,真正的‘审势’、‘造势’,还需日后于实战中细细磨砺。”

他的肯定让顾西洲眼中光彩更盛,而后面那句提醒,又让他收敛了些许得意,认真点头:“我明白。父亲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将者一言一行,皆系麾下儿郎性命,不可不慎。”他说这话时,脸上那份属于少年的跳脱稍稍褪去,显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责任感。

这时,一阵夜风穿巷而过,带着料峭春寒。沈南意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体质偏弱,尤其畏寒,在这夜深露重之时,难免有些不适。

顾西洲立刻停下话语,关切地看向他:“冷了?”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那件石青色锦袍外的玄色缂丝斗篷,那斗篷内里絮着厚厚的丝绵,十分暖和,不容分说地披在沈南意肩上,“穿着,你身子单薄,莫要着凉。”

带着顾西洲体温的暖意瞬间包裹住沈南意,斗篷上还沾染着主人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阳光与青草的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校场尘土与皮革的味道。沈南意微微一怔,想要推拒:“我不冷,你……”

“我火力壮,不怕冷!”顾西洲打断他,顺手帮他将斗篷的前襟拢好,系带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你看你,手都是凉的。”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沈南意的手背,那触感温热而粗糙,是长期握缰挽弓留下的印记。

沈南意不再坚持,任由那宽大温暖的斗篷将自己包裹。那股暖意似乎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微寒,也悄然熨帖了心底那丝因未来不确定而产生的细微褶皱。他低声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顾西洲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重新提起灯,“走吧,送你回府。后日我们去杏花坞,我已让人备好了食盒,都是你喜欢的清淡口味。”

两人继续前行,话题从兵法转到了杏花坞的景致,又聊起了太学里某位先生新近的诗作,顾西洲虽不善此道,却也能品评一二,偶尔冒出几句略显直白却切中要害的评语,常惹得沈南意眼底浮现清浅笑意。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青石板上。一盏雅致的宫灯,一盏清丽的荷灯,并两袭渐渐融合在夜色中的身影,构成了这上元良夜,最静谧而温暖的尾声。

回到太傅府门前时,已是月上中天。府门前的石狮子在月色下肃立,门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顾西洲将沈南意送至阶前。

“快进去吧,外面风凉。”顾西洲看着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塞到沈南意手中,“这个给你。今日在灯市上偶然看到的,觉得你会喜欢。”

沈南意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鸡血石印章料,色泽沉郁,其间丝丝缕缕的鲜红如同血管般分布,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石质极佳,是上品的昌化鸡血。

“听闻你前日摔坏了常用的那方印,这个正好补上。”顾西洲笑道,“虽不及你那些田黄、芙蓉名贵,但这血色,像不像我们昨日在西山看到的晚霞?”

沈南意摩挲着那块微凉的石头,触手生温。他抬头,看着顾西洲在灯笼光影下格外清晰的眉眼,心中暖流涌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很好看。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顾西洲笑容灿烂,朝他挥挥手,“那我走了!”说完,他转身,提着那盏麒麟灯,大步流星地融入夜色之中,背影挺拔,步履轻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沈南意站在府门前,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才拢了拢身上带着余温的斗篷,握着那方鸡血石,转身轻轻叩响了门环。门内传来老仆熟悉的、略带睡意的应答声。

檐下的燕子巢穴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啾鸣。他抬头望了望那轮清澈的明月,心中一片宁和。至少在此刻,春光未老,故人依旧,所有的约定都散发着可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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