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脉的凛冽,与北境战场的肃杀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浸润到骨子里的、亘古不变的苍茫与寂静。放眼望去,千山覆雪,万壑冰封,唯有墨绿色的松柏如同不屈的战士,在狂风中抖落一身琼瑶。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也寒冷得仿佛能冻结呼吸。
沈寒山带着莫斯星,并未在任何山脚下的村落停留,而是直接向着山脉最深处、最为人迹罕至的核心区域行去。越往上,山路愈发崎岖难行,风雪更大,气温也低得骇人。莫斯星裹紧了那件粗糙的皮裘,依旧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瑟瑟发抖,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挪动。怀中的花生更是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他的衣襟里,只留下一条尾巴尖偶尔不安地颤动。
也不知在风雪中跋涉了多久,当莫斯星几乎以为自己要永远留在这片冰雪世界时,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穿过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原始森林,来到了一处巨大的、如同被天神巨斧劈凿出的高山盆地边缘。盆地中央,是一汪浩瀚无垠、即便在严冬也未曾完全封冻、蒸腾着袅袅白气的碧蓝湖水——那便是传说中的天池。而在天池之畔,依着陡峭的山势,竟矗立着一片连绵的、气势恢宏却又破败不堪的古老建筑群。
青黑色的巨石垒成的宫墙多有倾颓,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和墨绿色的苔藓。飞檐斗拱早已失去往昔的色彩,只剩下被风霜侵蚀后的朽木本色。巨大的宫门半掩着,其中一扇甚至已经倒塌,被积雪掩埋了大半。整座宫殿寂静无声,仿佛一头沉睡在时间之外的巨兽,散发着荒凉、古老而又神秘的气息。
“到了。”沈寒山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率先踏着及膝的积雪,走向那片废墟般的宫殿。
莫斯星跟在他身后,踏入了这片恍如隔世的领域。宫内比外面更加寒冷,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巨大的殿宇空空荡荡,蛛网密布,只有一些最为沉重的石制基座和残破的雕像还伫立着,诉说着往昔可能存在的辉煌。风雪从破损的窗棂和屋顶漏洞中灌入,在地面上积起一层层的雪沫。
沈寒山将他带到一处偏殿。这里相对完整一些,至少四壁和屋顶大体还在,挡住了大部分风雪。殿内没有任何家具,只有角落里铺着一层干燥的枯草,以及一个用石头简单垒砌的、里面残留着些许灰烬的火塘。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居所。
“以后,你住这里。”沈寒山指了指那堆枯草,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自己收拾。”
说完,他甚至没有多看莫斯星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冰冷、空旷、死寂的破败殿宇中。
莫斯星抱着花生,站在殿中央,环视着这堪称家徒四壁、寒意刺骨的环境,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和无边的孤寂瞬间将他吞没。与昔日太傅府温暖如春、书香弥漫的静思斋相比,此地简直是幽冥地狱。
但他没有哭,也没有抱怨。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眼前这点艰苦,似乎已不足以让他动容。他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堆枯草旁,将花生放下,然后开始动手整理。他将枯草铺得平整些,试图为自己和花生制造一个稍微能隔绝地面寒气的“窝”。
接下来的日子,重复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冰冷的节奏。
沈寒山对莫斯星几乎不闻不问。他不会主动与莫斯星交谈,也不会关心他是否寒冷、是否生病。大多数时候,他要么不知所踪,要么就在主殿那边打坐,或者擦拭着他那柄形式古朴的长剑。
食物来源极其不稳定。有时沈寒山会带回一只冻僵的野兔或山鸡,随意扔在莫斯星面前,便不再理会。莫斯星必须自己学着剥皮、生火、烤炙。起初,他弄得一团糟,不是火生不起来,就是把肉烤得焦黑难以下咽。沈寒山从不指点,只是偶尔路过,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瞥一眼,让莫斯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迫他必须尽快学会这些生存技能。
更多的时候,他们处于半饥饿状态。莫斯星不得不强忍着虚弱和寒冷,走出宫殿,在附近的雪地里尝试挖掘可能存在的草根,或者寻找一些干枯的、疑似可食用的野果。每一次外出都冒着极大的风险,长白山的严寒和可能存在的猛兽,随时可能夺走他脆弱的生命。
花生成了他唯一的慰藉。这只通灵性的小猫似乎明白主人的困境,它从不吵闹,总是安静地蜷缩在莫斯星身边,用它微弱的体温为他带来一丝暖意。有时,它甚至会不知从哪里叼回一只冻僵的小鼠或雀鸟,放在莫斯星脚边,用脑袋蹭蹭他,仿佛在说:“吃吧。”
看着花生那纯净的、依赖的眼神,莫斯星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才会偶尔裂开一道缝隙,涌出些许酸涩的暖流。他不能倒下,至少,为了这只不离不弃的小生命,他也要活下去。
白日的艰辛尚可凭借意志力强行支撑,但夜晚的梦魇,却如同无形的恶鬼,避无可避。
每当夜幕降临,破败的宫殿被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山风笼罩,莫斯星蜷缩在冰冷的枯草堆里,紧紧抱着花生,却依然无法抵御那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寒意。
一闭上眼,那些他不愿回忆的画面便纷至沓来,如同最残忍的酷刑,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
他看见太傅府朱红大门被暴力撞开,木屑纷飞;看见父亲莫文远被强按在雪地里,官袍凌乱,怒斥声犹在耳畔;看见母亲林婉如手持铜棍,在刀光剑影中奋力搏杀,杏色衣衫上血迹点点;看见墨韵和青霜倒在血泊中,眼神逐渐黯淡;看见抄家士兵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刀剑;看见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他从小长大的家……
“父亲!母亲!”他常常在睡梦中惊坐而起,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心脏狂跳不止,喘息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他,那些死去的亲信、那些狰狞的官兵……他们伸出苍白的手,想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怀中的花生被他惊醒,不安地“咪呜”叫着,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舐他冰冷的手指,试图唤醒他。
莫斯星大口喘着气,环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将脸埋入膝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干枯的草茎上,瞬间结成冰晶。他不敢再睡,只能睁着眼睛,忍受着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折磨双重夹击,让他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眸子,在极度的痛苦中,沉淀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与麻木。
沈寒山对于他夜间的动静,似乎充耳不闻。他从未在莫斯星被梦魇惊醒时出现过,也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安慰。仿佛莫斯星的痛苦、恐惧、悲伤,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定期,或者说,在他想起来的时候扔给莫斯星一些食物,又或者在他病得实在起不来身时,丢下几株草药。
这种彻头彻尾的冷漠,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保护”。它逼着莫斯星不得不独自面对所有痛苦,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用一层又一层坚冰,将自己武装起来。因为他知道,在这里,没有人会为他擦眼泪,没有人会听他倾诉,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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