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三招之内制住沈寒山后,莫斯星并未有丝毫得意或停滞。他深知,那更多是凭借《渊渟岳峙》初成的诡奇与沈寒山猝不及防下的瞬间凝滞。真正的复仇之路,遍布荆棘,仅靠这一式奇兵,远远不够。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座浩瀚的藏书阁。这一次,他不再是泛泛的涉猎,而是将所有可能与复仇相关的“术”与“识”,尽数纳入脑中。
奇门遁甲,他不再满足于理解,而是强行记忆那些繁复无比的阵图变化、机关构造,力求在心中构建出无数种因地制夷、因时制变的陷阱与迷局。
药理毒术,他更进一步。不仅熟记成千上万种药物的性状、相克,更开始尝试在心中推演各种复杂毒方、迷药的炼制过程,推敲火候、时辰、份量的毫厘之差所带来的不同效果。他甚至开始逆向推演一些罕见毒物的解毒之法,以备不时之需。
江湖秘闻,各派武功路数,各地风土人情,三教九流的规矩与切口……一切可能用到的信息,他都如同饕餮般,疯狂吞噬。他那过目不忘的天赋,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目光所及,字字句句,皆如刀刻斧凿,深印灵台。
他不再需要纸笔。所有的推演、所有的记忆,都在他那片被《渊渟岳峙》锤炼得如同冰镜般澄澈冷静的心神中进行。偶尔,沈寒山会随意抽问某个冷僻的江湖典故,或某种早已失传的暗器手法,莫斯星皆能对答如流,甚至能指出其中记载可能的谬误或可改进之处。
沈寒山默然旁观,心中那“天纵奇才”的感叹愈发深刻,却也愈发沉重。他清楚地看到,莫斯星正在以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方式,将自己武装到牙齿,武装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那清瘦身躯里承载的,已非一个少年应有的鲜活,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由无尽知识、仇恨与冰冷意志构筑的火山。
一个月的光阴,在这种近乎癫狂的汲取中,倏忽而逝。
当莫斯星再次从藏书阁中走出时,他周身的气息愈发内敛,几乎与常人无异,唯有那双眸子,在偶尔抬起的瞬间,会掠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睿智寒光,仿佛能洞穿人心,窥破虚妄。浩瀚书海,已被他尽数纳于胸壑。
他走向主殿,找到了负手立于殿外、眺望云海的沈寒山。
“先生,我准备下山了。”莫斯星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决定。
沈寒山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欲往何处?”
“犹未可知,但总归不会去中原或京城一带。”莫斯星答道,“远离中原权力中心,龙蛇混杂,消息灵通,正是暗中布局,积蓄力量,以待天时的绝佳之地。”
他并未言明具体计划,但沈寒山已然明白。这是跳出中原棋盘的妙手。
“何时动身?”
“三日后。”
沈寒山沉默片刻,终是缓缓转过身,目光复杂地落在莫斯星脸上,落在了他怀中那只正慵懒舔着爪子的狸花猫身上。
“它,”沈寒山指了指花生,“你待如何处置?”
莫斯星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在他最绝望、最痛苦时,给予他唯一温暖与陪伴的小生命。他伸出手,极轻地抚摸着花生光滑温暖的皮毛,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和,但转瞬便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此番路途遥远,环境恶劣,前途未卜,危机四伏。他此去,是踏血而行,是行走于刀锋之上,不知何时便会万劫不复。带着花生,不仅是累赘,更是将这份柔软暴露于危险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将花生从怀中抱起,递向沈寒山,声音低沉而坚定:“请先生,代为照料。”
花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咪呜”一声,伸出爪子勾住了莫斯星的衣袖,不肯松开。
沈寒山看着递到眼前的猫,又看了看莫斯星那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神,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与悲凉。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
“呵……师妹把儿子留给了我,师妹的儿子,又把猫留给了我。”
话语寥寥,却道尽了命运的无奈与轮回般的宿命感。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将那只兀自挣扎呜咽的花生接了过来。那毛茸茸、暖烘烘的一团入手,与他这常年冰冷的身躯格格不入。
莫斯星看着花生被沈寒山有些笨拙地抱在怀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温暖刻入心底。然后,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沈寒山并未再多言,只是默默地为莫斯星准备着行装。不再是粗糙的皮裘,而是一身裁剪合体、便于行动的青色劲装;干粮是精心烤制、易于保存的肉脯与面饼;水囊是全新的;甚至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裹,里面装着几种沈寒山亲自配置的、效果极佳的疗伤药与解毒丹,以及一些金银细软。每一样,都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细致与……关心。
莫斯星将这一切默默收下,没有道谢。有些情分,记在心里,比挂在嘴边更重。
临行这日,天色未明,长白之巅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黑暗中,唯有天池方向蒸腾的白气,在微光中显得愈发朦胧。风雪已住,万籁俱寂。
莫斯星一身青色劲装,立于破败的宫门前,身无长物,唯有怀中揣着那些沈寒山准备的物品,以及那枚从未离身的“平安”玉扣和那柄玄铁匕首。
沈寒山抱着花生,从主殿中走出。花生似乎知道离别在即,在沈寒山怀里不安地扭动着,湛蓝的猫眼紧紧盯着莫斯星,发出细弱的、带着哀切的叫声。
沈寒山走到莫斯星面前,停下了脚步。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气息沉静如渊的少年,看了许久。最终,他左手缓缓抬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连鞘长剑。
“拿着。”沈寒山将剑递了过去,声音在寒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此剑,名‘松山月’。”
他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古朴的剑鞘之上。
“乃师门旧物。”沈寒山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今日,赠予你。”
他没有多说此剑的来历与神异,但莫斯星能感受到,这柄剑上承载的岁月气息与那股内敛的锋锐,绝非凡品。
莫斯星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这柄“松山月”。剑入手,比想象中更为沉重,那股冰凉的气息仿佛能透过剑鞘,直透心扉,与他体内那冰冷沉凝的“渊渟之力”隐隐呼应。
他拇指轻轻推开剑格,露出一寸剑身。
青霜乍起时,剑匣里沉睡的是一泓凝固的山月。
剑身采用百炼云钢,淬以寒潭雪水,刃口流转的幽光恍若松针垂露,又似绝壑飞瀑将落未落的刹那。近脊处天然生成的冰裂纹,恰似老僧踏碎苔径的履痕,在灯火明灭间隐隐现出苍山负雪的脉络。吞口处镶嵌的玄玉雕作卧松形,虬枝间悬着半轮银箔嵌成的薄月,当指尖轻触,恍能听见月下洞箫穿林渡水的清响。
剑格以褪色紫檀木琢成云海初开之态,其间暗藏七枚星子般的珐琅片,据说是按北斗斟酒的方位镶嵌。若在满月夜横剑于眉睫,可见刃中寒芒与天心月魄相牵引,恍有松涛漫过剑脊,每一道钢纹都成了月光流动的河床。
最奇在剑鞘裹着深青鲛绡,细看原是匠人用黛青丝线绣出千峰叠翠,收锋处却化作淡墨渲染的夜雾。当剑身完全归鞘的瞬息,会发出极轻的松子落棋盘之声——那是机关暗合的机栝在吟唱。
此剑悬于竹壁时,满室便生幽人独往来之意;若出鞘三寸,则见寒芒如孤鹤掠过千峰积雪;倘若完全挥展,但闻松涛阵阵、月坠深涧,剑光过处不是杀伐之气,而是整座空山被月光浸透的慈悲。
“呛啷——”
他缓缓将剑推回鞘中,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响,在这寂静的雪山清晨,传出去很远。
他没有说什么“必不负此剑”之类的豪言壮语,只是将“松山月”仔细地负在身后,然后对着沈寒山,撩起衣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行了三个叩拜大礼。
一拜,谢其救命之恩,带他出绝境。
二拜,谢其授业之德,赠他复仇之刃。
三拜,谢其托付之情,为他留住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暖的牵挂。
沈寒山受了他这三拜,身形挺拔如松,没有避开,也没有搀扶。只是在他拜完起身时,才缓缓说了一句,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活着回来。”
四个字,重若千钧。
莫斯星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被沈寒山抱在怀里、仍在呜咽的花生,看了一眼这片囚禁他、磨砺他、也某种意义上“保护”了他一年多的冰雪孤寂之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面冷心硬、却又在他生命中扮演了至关重要角色的先生。
然后,他毅然转身,迈开了脚步。
青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山下愈发浓重的雾气与渐起的晨光之中,再也看不真切。唯有背上那柄“松山月”,在行走间,于布衣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沈寒山抱着猫,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直至怀中的花生也渐渐停止了呜咽,只是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仿佛也明白,那个给予它温暖的人,已经远去。
长白山顶,风雪似乎又将起。而山下,一场由复仇者掀起的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序幕。命运的丝线,在遥远的西域,似乎也已开始悄然交织——奉旨前往西域迎接和亲公主的年轻将军封庭筠,此刻,正率队行进在通往敦煌的古老官道上。他还不知道,他苦苦寻觅、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将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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