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建武四年,立夏而至,晴日暖风催生了麦气,绿阴幽草远远胜过春花烂漫时,前几日过了微雨,中都的石榴花衬着湿润的绿叶红的似一团火。

自入夏后,奚轻竹因朝中官员分配任命一事就不曾回长公主府,大大小小的朝中事差不多时她才离宫。

“槿紫。”窗处吹来一习轻风,奚轻竹觉着凉意便醒了。

槿紫入了碧纱橱,“殿下要再睡会吗?”

“不了,更衣吧。”奚轻竹下了榻,看了看窗外的石榴树,“等会本宫用膳时,你让尹尘付过来奏曲吧。”

槿紫站在身后边理奚轻竹的裙摆边回话,“殿下要是想听琴曲怕是不能了。”槿紫绕到侧身面去,“尹奴弄断了琴弦,这几日他去外面的乐琴局找适合的琴弦,此时不在府内。”

奚轻竹皱了眉,在宫中忙了这么久,尚乐局出的曲子早就听腻了,当时就想怎么忘了没有带尹尘付在身边,点头道,“是吗,今日不用叫膳了,去拿本宫的面衣,本宫带你和花拾去华食府。”

“好好好,殿下,我这就去。”槿紫与花拾时常伴在奚轻竹身边,不大有机会在中都街上走走,此会高兴得一溜烟跑了出去,奚轻竹看着手里的面衣,无奈得笑了,“臭槿紫,没规矩。”

中都是北元的都城,四面环着北元九州,西面凸起横玉山,将齐州和宛州分隔开,对与中都来说是天然的一道屏障,从其余七州流进的物品优先给予中都,再分送于齐州和宛州。华食府位于中都西南方向的城街上,在城街快要尽头处就是乐琴局。

石榴花下,尹尘付想他大约是被习习清风引来的花香迷了双目,可又是一阵风吹起他的晴山衣袍,条缕矾山束发推着乌发飘向石榴树,也让他看清了花拾与槿紫二人,围着一女子,着西子留仙裙,头顶一项天青面衣,是奚轻竹。槿紫不知在给奚轻竹和花拾看什么,笑语嫣嫣。

尹尘付将手里握着的冰弦放入怀中,快步走过去,差十步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女子,身着窄袖短衫,两侧开叉的合裆裤,外面围上及膝的褶裙,斜挎一布袋,撞到了尹尘付,瞬间引起了周围黔首的目光,还有奚轻竹三人。

尹尘付愣神过后,连忙起身,来不及打掉衣袍上的尘土,去扶同样摔倒在地的女子,还没有碰到时,该女子已然站起身,冲向华食府门口,尹尘付不由得转身跟随那女子看了过去。

此时奚轻竹三人缓缓走来站在身后。

花拾微凉不失温和的声音响起,“尹奴,见过小姐。”尹尘付连忙回神,准备行礼,奚轻竹却是抬手推开尹尘付,揭起面衣,直盯华食府。

华食府门口不远处站着几个着群青华服锦衣的男子,其中一人正手搭在同行人的肩上,张着口在笑。

该短衫女子猛然拔下头顶的发簪,不是发簪,是用铁柱一端磨成尖刀状插在头发上。顷刻间,短衫女子的头发散下,遮住了眼中的悲愤,将铁刀插到那男子的左肩上,赤色染红了群青华服。

“天杀的张武山,你和奸于我,今日我要将你挫骨扬灰。”众人哗然,张武山倒退几步,短衫女子离了手,其疼的呲牙咧嘴,但铁刀插入未深,张武山将铁刀一把取出,扔在地上,上前几步踢到该女子,发疯一般踩踏地上的女子。一切发生的太快,身边的几个同行人没有反应过来拉住张武山。

“花拾。”

花拾快步走了过去,出手一拳打在张武山的脸上,其没站稳应倒在地,侧身吐出一口血,还有两颗牙,口中含糊道,“谁,疯了吗,找死吗。”花拾一脚踩在张武山的脸上,“闭嘴。”

奚轻竹走到短衫女子旁边,槿紫给身边的一个少年黔首五钱银子,帮忙去找今日当值的中尉将,然后伸手扶起短衫女子,“你是何名,我家小姐给你做主。”

“妇人卢兰。”

奚轻竹一眼未看卢兰,面衣下传来一声,“尹奴,琴弦挑好了吗?”

“回小姐,选好了,已买回。”尹尘付边答便从怀中掏了出来,双手捧住。

“去帮花拾捆住。”

张武山急了,大声喊道,“我可是在朝官员,你敢。”

尹尘付将冰弦交给花拾,帮忙按住了张武山。花拾将张武山背后的两只手腕捆在一起,再大力点怕是要割伤了。

今日巡守中都的是右中候姚辰,听闻西南城街上有人闹事,带着一队中尉兵赶来。黔首纷纷都后退让出一条路来,还未走近双手捆住的张武山,两人显然认识,刚想喝住踩在张武山身上两只脚的主人,花拾和尹尘付,却见槿紫手拿长公主令差一点贴在他额头上。

“微臣见过殿下。”姚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目光下垂。

奚轻竹此时正恼火,并未说起身,“姚辰,将地上躺着的和该女子带去廷尉署。”

“是,殿下。”姚辰迟疑一下,“微臣斗胆,殿下要回府吗?”

“本宫也去廷尉署。”

廷尉署位于中都西侧,门口两边立有石狮,青骊檐柱撑起檐枋,上端牌匾刻着前朝小篆-廷尉署,因姚辰派人提前通知长公主驾车至廷尉署,奚轻竹下了马车便看到并听到廷尉丞杜兴以及一列官员道,“我等见过长公主殿下。”

“起。”

尹尘付自下车起,跟在花拾的后面抬头望望博风板,左右瞧瞧入门时清新素雅的玉兰树,原本是早春花,花已落,万绿中寻不到素颜一朵。花拾慢了半步,“尹奴,看前方。”

张武山与卢兰并排跪在堂上,卢兰进来一直低头不瞧人,反是张武山扭身,目光随杜兴一直到他对面的书案后,瞟到奚轻竹时又低了头。

杜兴弯腰侧身,手请那把四出头官帽椅,言,“殿下请坐。”

花拾在奚轻竹坐下后,取下其面衣,站在左侧。槿紫站在右侧向杜兴口述了刚刚发生的事,张武山听完,抢先一声,“这贱妇诬陷与我,她所言事愚未有之。”

“我来问...”杜兴刚出声,眼前闪过一抹半见黄,然后听到“啪”,随即花拾的声响起,“勿言辱称。”

杜兴嘴角抽了一下,继续道,“妇人卢兰,将此事徐徐道之,不可虚言。”

卢兰今年二十又八,现已为妇,家中以贩肉为生,养有二子一女,小女刚过八岁生辰,她与夫将小女引去习舞居,给了那里的教习舞女不少束脩,去习舞居卢兰自然是打扮了一番,送完小女独自回家,在卖头饰小摊处,一垂髫少年拽去腰间布袋,跑进一窄且深的胡同,卢兰自是追去,入穷巷便被至晕,醒时见张武山,便知被辱,其仆属背身站于三米处,张武山见卢兰已醒,惧出声引人,拿出落在地上的金累丝花包堵入口中。事后,张武山留下银子衣物,让卢兰穿戴整齐离去。

张武山满脸惊愕,大声道:“你是疯了吗,都是子虚乌有之事。”急急往前跪了几步,“杜大人,此事不及该妇人所言。”

杜兴言,“张生且不言,我问完妇人卢兰自会听从。”

然张武山却怕事已定之,不肯卢兰再开口,直起身子又要发言。

“杜兴,堵住他的嘴。”奚轻竹不耐道。

杜兴给了下属一个眼神后,问,“你既是受害一方,为何不到廷尉署告劾与张生?”

卢兰依旧未抬头,声音却亮,“愚小女入习舞居,张生之父张启是此居主。”

说到此刻,奚轻竹记起张启是宗正姚桦举荐,先帝任用其为少府,不得不说张启将皇帝的身边事打理得甚好,先帝在时从未出过差错,皇帝奚泽止即位,他手里最快重新选的下级官令更是合奚泽止心意,正因如此,奚泽止与奚轻竹并未将他换掉。

卢兰递上来的香包确实是张武山之物,磨损不及三月,也问过其同行人香包是张武山两月之前因喜而买,其母在右下角处有缝制一“幺”字以表为珍。而卖头饰小贩也证实了当日确有小孩拿其布袋。

张武山取下口塞,呼吸两息,不等杜兴问便道,“我与该妇人相识两月余前,我已知其有家室,但其夫每日贩肉鲜少管她,我们二人时时相约。那日我见她的布袋被那垂髫小儿夺去便在其言之小胡同中截住,拿了回来。我们二人已有几日未见,而后我让我家府属守在了胡同口,我们二人就耳鬓厮磨了一会,不知怎的,我腰间的花包掉在了地上,是该妇人捡了起来,她说她想要,我自是给她,那个胡同人迹少,但我也怕,又说了一两句便分开了。”张武山对着奚轻竹和杜兴举起双臂磕了一头,“殿下,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啊。”

杜兴问,“妇人卢兰,你认识他吗?”

卢兰摇摇头。

张武山之友也不曾听过其言此事。

两人各执一词,一时之间争执不下。杜兴第一次面见先帝时不慎曾失言,是张启替他圆了话,此事若是他一人审理倒也就不难了。

廷尉署的一个下级属官报卢兰之夫李壮和一少年前来说是有证人。杜兴让其带进来。

李壮和该少年进堂就跪下磕头,“愚见过殿下,见过杜大人。”

“起来吧。”奚轻竹抬手,“证人何在?”

李壮喊了一声旁边少年,“何喜来,你说。”

“那个,是这样的。那日他的府属并没有守在胡同口。”何喜来指向张武山,“卢兰婶婶追那个垂髫小孩时我看到了,我就跟着追,刚到胡同口换了一口气就听见一声闷响,但我不敢进去,回家找了我兄长。那个死胡同年久失修,后面的墙都快他榻了,我们几个一起玩的少年垫了好几块木头,可以抽出一块不倒。我和我哥绕了过去便看到了,但我兄长说此事万万不可说。”

张武山再次满脸惊愕,都忘了两手腕上的痛,“信口雌黄,不是的,不是的。”连连摇头,“你唤该妇人婶婶,你们二人是一同商量好的污蔑我。你兄长也看到了,那你兄长呢?”

何喜来嘟嘟嘴,“我兄长不在中都,去平阳郡找商货了。”

杜兴问,“你兄长为何说此事勿言?”

“因为...因为我家也有女子在习舞居。”

杜兴又问李壮,“你是如何找到何喜来的?”

李壮身壮黝黑,身边的人细闻还能见丝丝血腥味,在何喜来言述时,虽与卢兰相隔一人但目光时时看向她,“那日愚回家看见愚妇兴致不高,细望才觉愚妇泣过,迫问之下终将此事道与吾,而后知,愚妇身上留伤。这小子平时胆大,话语连连,可是之后来愚家买肉支支吾吾,双眼不敢直视,愚觉不适,再次见他,给他家送了十斤肉,这小子才将此事全盘脱出。”

杜兴实在是没什么敢问的,一言一语都不利于张武山,此时张武山也是无言以对,想着以杜兴与父亲张启的关系,索性也就软了下来,小心地活动背在身后的双手。

杜兴转身行礼,问,“殿下,微臣问完了,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奚轻竹单手靠在扶手上撑着下颌,“何喜来,你为何愿意来作证?你兄长未言勿找卢兰一家作证人吗?难道那十斤肉可比得上习舞居的女子?”听到名字,何喜来收回看向地上的目光,“回殿下,这些话我兄长都说过,但我兄长曾教我‘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君子哉。’”

“好,真不愧是吾北元少年。”从入廷尉署到此刻,奚轻竹才带了笑意。然而,还不等奚轻竹和杜兴给张武山定罪,卢兰忽地起身。

只见卢兰从身上的布袋中拿出一把小巧的束发簪,一言未留,双手攥紧,生生地捅向自己的脖子,血在口中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刹那间所有人只能看见那片红,李壮大喊一声卢兰,冲过去抱住不稳快要倒下的卢兰,杜兴差人去叫署医,花拾和槿紫护在奚轻竹前,尹尘付一动不动,脸色都不曾变过,眼目里沉如墨色。

张武山满脸惊愕转过头不敢再看,周围乱糟糟的,可他耳里却清晰地听见身后血滴落的声音,落在心上重得他喘不来气。他怕极了,可又不知道怕的是什么,他明明未错。

奚轻竹眼里映着,卢兰颤颤巍巍指向杜兴,嘴唇一张一合,混着血色而无声,可众人皆听到了,他死,他必须死。即使了无生息后,卢兰眼中的悲愤与恨意未减分毫,一时之间谁都未言。

到底谁必须死,是张武山。

花拾与槿紫后退,让出路来,奚轻竹走向杜兴,杜兴低头听到,“他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死在哪,你给本宫一份奏书,若是他活着,本宫允你回故里安葬。”

“是,微臣谨记。”杜兴跪着回话。

奚轻竹出廷尉署已入夜,点点星火已燃。马车不紧不慢赶着回长公主府,奚轻竹不明白,北元律法,和奸女子者必杀。卢兰若只想要张武山一条命,她必给,正是此案有她在,杜兴和张启就不敢狼狈为奸,是怕事后报复吗,她自然会是派人护其及家人左右,怎么不听听她对张武山的处置就动了手,是什么让卢兰以为比自裁还要重。

福伯见马车而至,迎了上去。花拾道,“殿下已有一日未进食,备膳吧,槿紫与尹奴的留在小膳坊就好。”

奚轻竹最终未动一口膳食便睡了。

第二日,夏昼自阴阴,云容薄更深。

奚轻竹起得早,更衣后入宫。花拾晓得,今日要将昨日之事知与皇帝,更是要见少府张启。

奚轻竹踏在甬路铺地上,眼前是一座外形呈正方形的宫殿,宫门气势恢宏,装饰华美,为中轴对称。自奚泽止和奚轻竹下令修缮以来,宫殿中以香木为栋橼,以杏木作梁柱,门扉以上有金色的花纹和玉饰,窗为青,殿阶为赤色,殿前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级。

宫殿门口处立有一袭皂色官袍者,见奚轻竹迎上跪拜,“罪臣张启见过长公主殿下。”

奚轻竹不看不停由皇帝身边的高常侍带进明光宫。

张启喃喃道,“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贵处。”

“皇姐辛苦,竟这么早。”奚泽止偏头望向走进来的奚轻竹。

“昨日之事陛下知晓了?”

“是,廷尉丞杜兴今日递的奏书朕适阅完。”奚泽止抬手,高常侍双手捧给奚轻竹。

“陛下允吗?”

奚轻竹落座于皇帝左边,侧身问道。奚泽止点点头,将书案出一方玉璧挪在右手前,“让张启进来。”

“罪臣张启请陛下安,请长公主殿下安。”

“张启,你何罪之有?”

张启跪着上半身贴近地面,不敢抬头,“罪臣未教育好愚子,竟让犬子做下这道德沦丧,伤天害理之事,罪臣实在是难安啊,陛下。”

奚轻竹道,“张启,你知道张武山所犯之罪,我朝律法该如何?”

“回殿下,回殿下,和奸女子者,必杀。”最后一字张启默了声。

奚泽止声音还未脱稚气,“张启,廷尉丞的奏书朕阅过,已允,朕与长公主以为你做事尽心,特许你行刑后带张武山回去安葬。”

张启猛然抬起头,瞪大双眼,脸部微颤,呼吸快而深,“陛下,罪臣年四十才有的这么一个男儿,就这么一个啊,这这,愚张家无后啊,陛下。”

又是这么扯着嗓子嚎,奚泽止真想封了口,丢出去,“你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不是说前几年娶了赘婿,怎会无后。”

“陛下,是这样,但是愚老来得子,这张武山是愚...”张启突然截住了话头,随即一声闷响和“啊”。

奚泽止抄起玉璧扔打在张启身上,滚落在其脚边。

“闭嘴,前几日朕与长公主理完你们的举荐奏议,其中就有张武山,我北元选贤举能不避亲,以孝廉为首,自身品德越是要优,张武山简直是一坨烂泥,这样放在朕的朝中,臭的何止是朕,还有北元儿女。”奚泽止喝完,脸上泛了红。

张启不再敢言,但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罪臣知晓了,知晓了,陛下,罪臣能见张武山最后一面吗?”

“滚。”

张启应允后捡起玉璧小心给了高常侍,准备退下。

此事应结,奚轻竹叫住张启,“张少府,张武山曾在城街上喊,他已是我北元朝官,见面时告诉他,不要在阎王前乱说。”

张启应完转身时闭上眼,皇帝和长公主都已明,此事停在张武山即可。一行浊泪湿了心,明光殿上的金砖铺地上也留了泪。

奚泽止让人跟着张启,将张启父子二人谈话报与他。

奚泽止得了夸奖,催着奚轻竹回去休息。

张启出了明光殿带着旨意去了廷尉狱,见到了一身囚服,蓬头垢面的张武山,“父亲,父亲,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我想回家了,也想您了。”

张启心痛,避开不答,握住张武山伸来的手,“幺儿啊,此事你做的不妥啊。”

“父亲,我真没做,我在廷尉署所言为真啊。”

“一言未假?”

“当然,父亲,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是不是您得罪什么人了。”张武山清澈的眼神中闪着光。

张启松开张武山,沉眸不语良久,后言道,“陛下与长公主并未任命与你,你万不可再提了,不管是在哪里。”

长公主府上的影壁墙处有一棵石榴树,火红而鲜艳的花越过延展向外,路过的人捡起落下的石榴花,插在蹀躞带上。

花拾在一旁摆弄着鸣泉和注春,擦拭着啜香。槿紫闹着福伯和徐楷吃她做的荷花酥,但凡说做的可以,槿紫就能捧在奚轻竹面前让她吃。

终于得了几日闲,奚轻竹想起教尹尘付玩六博,新任命的博侍诏官陆洵之献给皇帝一套白漆木所制的博具,其中12枚棋子为青玉。奚轻竹喜玉,奚泽止便给了她。

《博戏经》中写到六博玩法:二人相对为局,局分为十二道,两头当中为“水”,用棋十二枚,分别为六白六黑。又用“鱼”二枚置于水中。

二人互掷彩行棋,棋行到处即竖之,名为“骁棋”。即入水食鱼,亦名“牵鱼”。每牵一盔,获“二筹”,翻一盔,获三“筹”获六'筹'为大胜也。

奚轻竹一手指着博局盘,一手握拿似竹叶的箸对尹尘付讲述,这种民间博法是两人对局,博局有十二道,这两头中间是“水”,十二枚棋子奚轻竹与尹尘付各执白黑棋6枚,分别布于局中12曲道上。双方还各有一枚称作“鱼”的圆形棋子,放在“水”中。

双方互相掷茕(相当于色子)行棋,行棋的步数根据掷的数字决定,棋子进到规定的位置即可竖起,名为“骄棋”,这枚“骄棋”便可入“水”中,吃掉对方的“鱼”,名为“牵鱼”。

每牵鱼一次,获得博筹二根,连牵两次鱼,获得博筹三根,谁先获得六根博筹,就算获胜。

尹尘付会得快,玩了好几局,奚轻竹放水让他赢了一次,尹尘付实在是觉得有趣,很是高兴。

就在尹尘付意犹未尽继续盯着博具时,奚轻竹喝了口花拾煮好的茶,是她爱喝的昔归,香气如兰,冰糖香渐显,“尹奴,你的桐木琴换好弦了吗?”

尹尘付晃过神来,摸向后颈,“回殿下,还未。”

“好久了吧。”奚轻竹抬眼挑眉,“上次你捆张武山的那根琴弦,本宫远远瞧着不像是丝弦,倒有几分是冰弦,是吧?”

尹尘付抿唇还未答,奚轻竹余光看见花拾点了头。

“殿下目光如炬,确实是冰弦。”

“桐木发清音,杉木发浊音,丝弦出浊音,钢弦出清音。故桐配丝,杉配钢。冰弦掺有别的绳线。”奚轻竹冷了几分,“为何不买丝弦,糊弄本宫?”

“尹奴不敢。”尹尘付连忙起身跪在奚轻竹脚边。

“说说为何。”

尹尘付一脸尴尬之色,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言,“丝弦工艺复杂精美,极其昂贵,奴的钱不及。”

听此言,花拾唤来福伯,“殿下,您曾言不可亏待尹奴,奴自是不敢。”

“不是福老伯给的不多,是奴都用掉了。”尹尘付赶紧解释道。

槿紫好奇地喃喃,“用到哪里了?”几人围在一起,离得都不远,自是全听到了。

花拾回头对槿紫眼神警告一下,槿紫对上后低下头,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尹奴,回话。”奚轻竹收了几分冷硬,缓声道。

前几日尹尘付寻合适的琴弦,偶遇两位结伴而行的老人,在街上盯着卖馒头的小摊咽口水,不忍心便买了四个馒头递给老人,两位老人皆言等他们找到儿子自会报答,忙问尹尘付姓名。说是他们的儿子被人举荐在中都当官,很是出息,消息传到平和县他们收拾行装,带够盘缠来到中都。只是中都之大难以想象,不知寻何人打听到他们儿子,中都物价贵得很,就几日手里便没有银钱了。尹尘付怜悯于心,给两位老人找了住的地方,买了几日的吃食,怕两人过意不去便写了欠条,算是尹尘付借给两位老人的。

也不知道两位老人此时有没有找到他们的儿子。

奚轻竹终于放柔了眼神,嘴角弯起弧度,站起身,“花拾更衣,尹奴带路,本宫帮帮这两位老人。”

说来也巧,若是奚轻竹一行人迟一会,两位老人便打算离开邸店,往中都以东走走。

“是你啊。”其中一位老人惊喜而惭愧道,“只是我们二人还未找到犬子,这银钱...”

尹尘付轻笑摆手,“老伯,小辈不是来讨要银钱,有位小姐知晓了老伯所急之事,愿为相助。”

两位老人大喜,“好好好,真是多谢。”

尹尘付从门口将一名袭胭脂水留仙裙,头顶胭脂雪面衣女子引到屋内。

老人看见一只姜红云头履越过门槛,毕竟有求于人,佝偻着身子便先行了礼,“多谢小姐相助,愚等定当涌泉相报。”

“应谢尹生”

“自是”

“你们二人写下自己和儿子的名字,我派人寻寻。”花拾从店家拿来笔墨和纸,递给老人。

“愚等不会字。”老人无措茫然道。

尹尘付连忙接过纸笔,“老伯来说,小辈来写。”

两位老人一人名何建,其子何子西,一人名王纲,其子王华齐。

“这几日就住在此处,不要离开,所需银钱不用管。”花拾接过纸张并收好,“明日会有人来描相,便宜相认。”

夏早日初长,南风花木香,庭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窗明。

第二日奚轻竹便寻到两人。何子西,任右相主簿,王华齐,任右相集曹。皆是右相举荐而为。

第三日高常侍带皇帝口谕直去司徒府勒令二人停职。二人愕然问高常侍无果,急寻右相究其因,右相未解,于瘫于椅,面难堪。

第四日朝会已散右相姚昼入内殿拾两描相认与二人于右相府。

因此事,奚轻竹要在宫中留几日,离开之前尹尘付修好了他的桐木琴,长公主府内设桂堂含书籍,其中便有前朝琴谱。奚轻竹允其入而研习。

皇帝奚泽止虽觉奚轻竹来回奔波甚是辛劳,也知其不喜宫中,但奚轻竹能入宫住上几日陪他,自是高兴。

今日休沐,但姚昼请旨见皇帝,高常侍引其入内殿。

“臣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姚昼双膝跪地,低头俯身。

“起吧。”奚泽止示意高常侍,内殿的给事中连忙搬了椅子,扶姚昼坐下。

姚昼正襟危坐道,“不知陛下这几日是否安好?”

要不是奚轻竹在旁边,奚泽止想活动下自己的眼珠子,“你昨日才见朕,看不出朕好不好。”

奚轻竹转头,小声提醒道,“陛下。”

“是是是,是臣糊涂了,陛下甚好。臣问殿下安”姚昼面带讨好的笑容,连连点头。

奚轻竹将手里的一本奏议扔到书案上,发出响声,不耐道,“说描相之事。”

“何子西与王华齐辨过认其父。”姚昼难坐,起身述事。

“右相选的人。”奚轻竹冷笑一声,面带怒意,“思孝廉而父别居。”

姚昼闻此言忙跪。

“给右相念念。”奚泽止递给高常侍一本奏议。

“是,陛下。”高常侍双手接过缓声读道,“臣姚昼奉书荐何子西。其朔少失母,长养父。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孙吴兵法,战陈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其子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孝若黄童,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之臣矣。”

奚泽止挪挪位置,靠于背板,“姚卿,这是欺君啊。”

“臣不敢,臣上书所写皆为真。”姚昼额间滴汗,急声辨道,“臣初遇两人,皆着粗布麻衣,背父于平和县至荆山郡寻亲友,见二人上顶骄阳,然草笠戴其父,觉辛苦,递水,双手接之却饲父。臣才以为,二人皆是孝廉之辈,故引其为官。”

这番托词奚泽止与奚轻竹早已料到,少府张启与姚昼私下接触甚广,那日张武山当街脱口而出自己已在朝为官,如此跋扈,借的何尝不是右相姚昼的势,姚昼被左相压了这么多年,幼皇登基,摄政长公主对其重用,提拔平齐左相之权,一朝风光无限,右相府门庭若市,嚣张之气直增难收。

奚泽止道,“原不是姚卿欺君,是此二人以表象迷了姚卿的眼。”

“臣惶恐,此二人虽可恶,但臣也有识人不清之责。”姚昼缓了一口气。

“姚卿之过等会再谈,该二人是你右相属官,姚卿作何处置?”

姚昼还未来得及松下身来就更是挺直了,“陛下,该二人虽是臣之属官,但仍是陛下之臣,他们瞒的何止是臣,更是陛下。望陛下处置。”

姚昼不说奚泽止都会亲自下旨,“此二人本该死,但朕与长公主念有父需赡养,留一命。罢职免官,永不入朝。”

“陛下仁慈,长公主仁慈。”姚昼俯身磕头,“臣遵旨。”

奚轻竹看着姚昼面色如常,提醒道,“姚相受人迷惑,何止是识人不清,给我北元朝中放了两只蛀虫。”

“是殿下,臣有罪,臣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要是朝中臣子无能,识人不清,我北元朝堂再坚固的硬木,也经不起那么多蛀虫啃食,是吧,姚相。”奚轻竹手握一块玉佩轻敲书案。

“是...是殿下。”姚昼一滴冷汗落下,掷地有声,打断了奚轻竹手里的动作。

“罚俸半年,停职十五日。”奚轻竹说罢将玉佩拍在书案上。

姚昼未应,抬头与皇帝对上了眼,琢磨奚泽止何意。谁知奚泽止垂眸,脸色一沉,抄起手边一有足圆砚砸向姚昼,其左额处起包赤而肿。

“姚昼,勿忘了是长公主看重你,朕如今依然仰仗与长公主摄政。”奚泽止深吸一口气,“姚昼殿前失礼,不敬摄政长公主,罪加一等。罚俸两年,停职三月。”

姚昼忍痛,“臣该死,竟失礼与长公主殿下,臣一定谨记陛下教诲。”

“滚。”

姚昼出内殿后,奚轻竹让给事中带伤药赐予姚昼。

内殿中众人退出,奚轻竹与奚泽止双双躺靠于椅,“陛下突然打姚昼,还改了处置,怎么未与我商量?”

奚泽止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姚昼越老越不成事,朕看着他就来气,适才皇姐已处罚他,竟不甘心还想看看朕这里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好好好,陛下气出了,心不闹了。我退了。”

“皇姐要出宫?”奚泽止闻言连忙坐起身,失落道。

“再待几日,过段时间就要入秋,又是一堆事。”

“嗯好,皇姐先去休息,今晚一起用膳好不好?”

“当然。”

阴云压地,偌大的天地透不进来一丝风。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襟。

东曹掾姚习峥立于章城门右侧,见姚昼蹒跚慢步出来,弯腰扶其上了马车。

“父亲额上怎么有伤?”姚习峥凑近细看。

“陛下用砚台砸的。”姚昼甩开其子想要触碰的指尖,“何子西,王华齐两人今日可有来找你?”

“来过,带礼到府上。”

“陛下与长公主罢黜此二子,若是来问,就说我们再想办法。”姚昼一颗一颗拨弄手腕上的串珠,“找到那两个老东西,殴打致死,派个面生的人去廷尉署告劾他们二人。”

“父亲要弃?”

“我保不住且知我姚氏之秘事,留不得,留不得。”

霶霈终至,遮众人眼。风带过,花叶回缩,怨气横生,鬼差来收这枉死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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