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下了一场连绵的雨,放晴后,天穹瓦蓝通透,只有天边漫开的丝丝云痕,晌午的风掠过庑廊时卷起几片早衰的银杏叶。
立秋之日,宜祈福。
明德帝在位十八年以来,每逢立秋前后,都会同陈皇后和淑贵妃去香云寺上香祈福,念佛吃斋三日,已经成了惯例。
香云寺隐于祈云峰山腰,离京城尚有些距离。路途虽有些遥远,香云寺却名声在外,是上京城香火最旺盛的寺庙,且明德帝常年都会去上香,通往那儿的路也修得十分平坦。
明德帝下了口谕,御林军提前将出行事宜打点好,清了路,近三日没有其他香客去香云寺上香。
从宫里乘马车到香云寺快则多半日,明德帝打算赶在立秋前一日上山。
后宫本就只有一位皇后和一位贵妃,这次上山连着带上了萧钰和萧懿姝,后宫事务便交给了大女官,平日朝事留给了太子萧懿恒。
出城进了山,林间风景清幽,草木葱茏未凋,古柏的枝桠交错,挡住了穹顶的日光,只漏下星星点点铜钱样的斑驳。
明德帝和陈皇后乘着辂车行在前头,萧钰则和淑贵妃、萧懿姝共乘一辆跟在后头,林林总总还跟了不少侍卫,路上走得慢了些。
出发前,是在宫中用过早膳的,车舆内仍备了不少吃食点心,萧懿姝捻起一块莲蓉酥,饶有兴味地送入口中。
“皇姐也吃点。”她又将莲蓉酥往萧钰那边推了推。
见状,淑贵妃也道:“钰儿也吃些点心垫垫肚子,估摸着还需两个时辰才到。”
“这是我府上新供的一批糕点,外面还买不到呢,皇姐尝尝嘛,可好吃了!”说话间,萧懿姝的嘴角还挂着莲蓉酥的酥皮。
淑贵妃假意嗔怪道:“姝儿,都快要成婚的人的,还不稳重端庄些。”
萧钰看着萧懿姝没用帕子,直接拿手揩去了嘴角的酥皮残渣,不仅不失仪态……还挺可爱的。
好似自赐婚那件事后,自己的这位妹妹倒没有从前那样的敌意了。萧钰自小便不乏物质需求,萧懿姝更是泡在蜜罐里长大,寻常跋扈好胜了些……但她作为一个公主,没什么不妥,倒还有几分真性情。
回想起前世种种,萧钰眼神暗了暗,兀自抹消了这想法。
罢了,说得好听叫单纯天真,说难听点叫作蠢。
“淑娘娘莫要责怪妹妹,眼下只有我们几个,不必讲究那么多,”萧钰顺着淑贵妃的话说了下去,“妹妹的婚期临近,物什可置办好了?”
“父皇命礼部那边置办了好些嫁妆,母妃非说不放心,专门去礼部清点了一番,”萧懿姝满心欢喜,这回看向萧钰的眼中倒有了几分得意,“要说薛公子那边的聘礼,饶是我,都觉得排场大得很。”
淑贵妃抬手刮过她的鼻梁,笑道:“就你嘴贫。”
即便淑贵妃对这门婚事耿耿于怀,包括赐婚那日以后,对薛傅延和镇国公一家的感情很是复杂,又心知肚明是萧钰从中作怪,但每每瞧见萧懿姝发自内心的高兴模样,她面上神色亦柔和了几分。
萧钰忽略过萧懿姝有意无意的炫耀,提道:“二皇叔归京的日子,倒恰巧与姝儿婚期撞在一处。”
宫人皆知,半月后是安国公主萧懿姝的婚期,齐王萧随也来信说半月后抵京。
先帝膝下有四位皇子,今上萧承为先皇后所出,但并非嫡长子,齐王萧随是楚妃的儿子,排行老六。
明德帝与皇后陈清越少年夫妻、青梅竹马,陈清越十六岁嫁入王府,做了成王妃;而后萧承又娶了右相刘氏之女,便是如今的淑贵妃。此后右相倒戈,朝中权力洗牌,萧承如愿登基。
齐王萧随只比明德帝年纪小两岁,多年来身侧无妻妾,膝下无子嗣。起初只觉着他是个怪人,明德帝张罗过给他选妃的事,只是后来不了了之,萧承再未过问,也不准朝中人再提此事。
有人私下猜测——齐王有龙阳之好、齐王患那方面隐疾。
这话不知怎地传到了齐王耳中,可萧随性子随和儒雅,并未记恨追究。五年前萧随离京,驻守遥关十八城,此后便没有人说道了。
“你们两个也是齐王长大的,几年没见,再回来姝儿就要成家了,”淑贵妃打趣,“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钰儿和姝儿。”
“怎会不认得,从小二皇叔就疼我和皇姐,”萧懿姝盈盈笑道,“还记得几年前二皇叔出关前承诺,要给我带一只小鹰回来呢。”
没人注意到,淑贵妃静静坐在萧钰和萧懿姝的身后,嘴角不自觉地上翘了一抹弧度。
萧钰更忧心的事陈皇后的身子,眼下看着无大碍,可要补好内里亏空并非一日之功,这样下去,寻常染个风寒小病都能要了半条命。
“钰儿莫要太忧心,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定能得到佛祖庇佑,身子好转。”大概看出了萧钰的心事,淑贵妃摩挲着腕间那串檀木佛珠,宽慰道:“上香祈福,当本着心诚,杂念多了反而不好。”
萧钰点头,眸光沉了沉。
揭过这个话题,萧懿姝与淑贵妃倒有说不完的话。耐不住萧懿姝性子活泼,见萧钰不怎么开腔,时不时也要拉她应几句。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淑贵妃身子乏便歇着了,萧懿姝安静了下来。
萧钰估摸着时辰,马车又走了一段路,直至车轮碾碎山道残阳,不远处传来一阵梵钟的罄鸣。
萧懿姝掀开车帘绉纱,望着不远处的青石阶,惊喜道:“快到了。”
淑贵妃招呼两人下车:“马车只能停在此处,我们需走上去。”
进了香云寺,几人由寺住持带到大殿上香,多年来,这些小沙弥已对明德帝的习惯了然于心。
萧钰还未来过香云寺,她边走边打量四周,经年香火将石墙熏出苍青色,墙缝裂纹里蜿蜒着龙脉似的苔衣,偏偏这些痕迹掩不住寺庙的干净宽敞,反而平添了几分古朴幽远。
佛前的香燃烧着腾起悠悠的烟,半截燃尽的香坠落在铜香炉里,与此前的香灰混在了一起,焙出檀腥味。
晚课的钟声悠悠回响,后山一群归鸟扑棱着翅膀,惊起西山的那轮冻月。太阳落山后,寺中的凉意沁人。
上完香后,住持领着萧钰几人安顿歇息的地方。
往日明德帝、陈皇后和淑贵妃是一同住在东院三间房内的,今日又多了两位公主,住持问道:“皇上,皇后娘娘和淑贵妃娘娘可要照旧住东院的厢房?”
一个院子内只有四间客房,若要按此,意味着萧钰和萧懿姝得有一人单独住出去。
萧懿姝可怜巴巴道:“父皇,我和皇姐头都是一回来,没人陪着住,难免有些怕……”
“臣妾陪她们住在西边,”淑贵妃提议道:“钰儿和姝儿对香云寺都不熟悉,由臣妾照料着,夜里有什么事情也免得惊扰寺里的师父们。”
“也好。”明德帝道。
住持道:“皇上,娘娘和公主们舟车劳顿一天也累了,不妨先到厢房稍作歇息,一会命人将斋饭送到……”
“不必,朕领着她们到斋房一起用饭便好。”
淑贵妃、萧懿姝和萧钰由小沙弥领到西院中,院内幽竹掩映,池塘里的芰荷花期比山下晚了半月,开得正盛。
西院与东院寻常是招待贵客的地方,即使在同一院中,房间彼此也隔得较远,十分宽敞。
被领到房门前,萧钰问:“小师傅,斋饭还需多久?”
“还需两刻钟。”香云寺的斋饭都是固定时辰,此前明德帝说要尊崇寺里的习惯,多年来都是如此。小沙弥是个会来事的:“公主若腹中饥饿,小僧先给您寻些吃食。”
“不必了,多谢小师傅好意。”
萧钰原本想去陈皇后那边看看,但方才从东院行至西院,用了一盏茶功夫。萧钰让小沙弥退下,带着冬瑶和白露进屋收拾了,她们要住三晚,随身带的物什也不少。
内室的装潢齐全,苇帘漏进半壁竹影,榆木禅床四周挂着青帐,侧边还备了软榻,桌椅杯盏应有尽有。说是半山寺中的禅房,倒半点不逊色上京城里的客栈。
“喵——”
后窗竹影深处传来一声猫叫,萧钰不以为意。
又是几声接连不断的猫叫,像是专门找她的——前院听不见这里的声音。萧钰打开窗想要看个究竟。
一人穿着黑衣,从竹影里走了出来,周身笼满温和的月泽。
他的怀中蜷着一只白猫,手指一逗它,那雪团儿便拖长音调叫着,伸长前爪去勾他的袖摆。
是贺修筠。
“进来说吧。”
香云寺不比公主府上,明德帝御驾所至,戒备森严,若让人在此处发现贺修筠就麻烦了。
贺修筠拎着白猫后颈放回地上,猫儿倒也不恼,只将琉璃似的眼仁眯成两道金线,见人没有搭理它的意思后,拖着影子跃上了院墙。
人进来后,萧钰掩了窗,让侍女去外阁上了门闩守着。
贺修筠迆然落座,在青瓷盏中斟了两杯茶。萧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开门见山:“跑这般远,就为了尝这口茶?”
贺修筠还有空卖关子:“这么想也未尝不可,”
萧钰轻抿嘴唇,浅淡眉眼间的笑意又温和了些:“是么?那我很高兴。”
“你可知进宫那日,父皇并未多问瑞王的事,而是提了我的亲事,又旁敲侧击地警告我……”她似乎有些恼,又将心烦表现得恰到好处,斟酌了一番措辞后道:“让我不要同你走得太近,日后怕是急着要给我寻一门亲事了。”
半晌,贺修筠不动声色地笑了下:“只要公主不想嫁,这门婚事成不了。”
“生在皇室,大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萧钰循着他的话说下去,并且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此前能逃过一次赐婚,但总归不能次次都设计躲过去,此后也没有第二个安国公主了。”
贺修筠笑着叩响案头的茶盏,摇头道:“公主误会了,你若不想嫁,我也会想法子拦着。”
“毕竟……”他揶揄道,“我们也是多年好友了,总归要替彼此分忧。”
说完这话,贺修筠只听见萧钰笑着应了一声,并没有察觉她面上闪过的一摸微妙神色。
贺修筠转了话头:“我上山时候发现有人暗中跟着御驾。”
萧钰神色一凛:“有多少人?”
“只有一人,”贺修筠推测,“此人的身手高于随行侍卫,进香云寺后侍卫分批,他混在了其中,倒没有发觉我在跟着他。”
萧钰了然,这人的武功身手不及贺修筠,并且没有同伙。
“但也不能排除此人不是刺客。”萧钰问:“眼下已入了夜,你可否能探到他的身份?”
贺修筠:“若公主协助我,无需多久便能探到。”
“如何协助?”
“可有法子在这院里弄出些动静来?”
萧钰敛眸思索了片刻,蹙眉抬起头来,才发现茶案对侧的人在看着自己。她握茶杯的手指动了动,“可以,不过要等到用完寺里的斋饭。”
两人达成一致。
须臾,房门外有小沙弥敲门,“公主殿下,请随小僧到斋堂用饭。”
西院的三人走的是一路,萧懿姝道:“母妃说香云寺用斋规制严谨得很,用膳时要止语端坐,不可有剩……”虽这样说着,萧懿姝眼中却难掩兴奋好奇,萧钰同她一样没吃过寺中斋饭。
不过眼下她无暇顾及这些,随意应付了两句。
斋堂梁间悬着四字牌匾——食存五观。明德帝已经落座在主坐上,僧人正备着斋饭。
明德帝问道:“姝儿可知‘食存五观’是哪五种观想?”
萧懿姝担得起上京才女的称号,幼时明德帝也没少拿这般法子考她,此时萧懿姝应答如流:“回父皇,乃是计功多少、量彼来处、防心离过、正事良药、为成道业。”[1]
明德帝满意道:“佛寺是清净之地,用饭可不能由着宫里的作风,亦要食不言寝不语,可知道了?”
萧懿姝乖乖道:“儿臣谨记。”萧钰也跟着应。
香云寺的斋饭还算丰盛,青釉钵里盛着榛蘑汤,陶碟中配的腌蕨菜,还有几碟京中常见的素小炒,最后是一钵白米饭。小沙弥布好菜,明德帝便让他退下了,堂中也没留侍女伺候。
坐在外侧的萧懿姝和萧钰,一人盛汤,一人盛饭。
盛到萧懿姝那份时,萧钰不经意将藏在指尖的粉末抖落在碗盏中。细细微微、无色无味,自然也没有人察觉。
碗箸轻响,几人安安静静吃完了斋饭,回到院中歇息。明日立秋,日出时刻便要到前堂上香祈福。
回屋不久,萧钰的房门被萧懿姝的侍女霞初敲响。
预料之中。
霞初急道:“公主,安国公主腹中绞痛难忍,请您过去瞧瞧!”
萧钰披上外衫,跟着霞初往萧懿姝房中去,她面色凝重,问道:“何时的事情?”
霞初微微喘着气,答道:“用完斋饭回来后,奴婢便伺候公主洗漱更衣,才躺下公主便说腹痛。”
萧钰手指搭在萧懿姝腕间,把了脉后,她问:“姝儿可是近几日来的月信?”
萧懿姝痛得额角冒出冷汗:“前两日刚结束。”
“姝儿,深呼吸。”萧钰一边安抚她,一边吩咐霞初:“去问问寺中可有汤婆子和芍药苷草。”
淑贵妃催促:“快去。”
萧钰道:“姝儿月信刚结束,寺中寒凉,加之吃了凉性菜,内里有些受寒。”
淑贵妃满眼心疼地为萧懿姝揉着小腹,没过片刻,明德帝和陈皇后也闻讯赶来,萧钰将情况一一告知。
霞初端来拿来一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住持紧跟在她后头,满脸歉意:“皇上,公主在寺里受了寒,是贫僧考虑不周。”
“贫僧拿来了芍药苷草,该如何给安国公主用?”
“劳烦住持了,加热水熬成甘草汤便可。”萧钰答道。
陈皇后道:“钰儿,既是你开的方子,便随师父去熬药。”
明德帝摆摆手:“去吧。”
有汤婆子捂在小腹上,萧懿姝的疼痛缓解了少许,等萧钰端来药汤,她喝完过了不久便睡下,留着霞初照料,其他人也回了房。
喂完药汤,萧钰说再开一幅缓解寒凝的药方,将方子交由住持寻药材,方便明日熬药。她先出了萧懿姝的房间。
萧钰从院外一侧经过淑贵妃的房间时,黑夜中一双手拉住了她,后腰撞在那人怀中。
她刚要惊呼出声,贺修筠的手已经覆上来捂住了她的唇。
“嘘——”潮湿的呼吸喷在萧钰耳后,混杂着冷冽檀香的气息,“跟我来。”
萧钰就这么顺从地被贺修筠从后窗带进了淑贵妃的房间,躲进内室的百叶扇柜子里。
她睁大眼睛,后背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即使没点灯,月影越过窗纱,依然能透过百叶柜门看清屋内的装潢。
没过一会,淑贵妃回来了。
大半日的车程,方才又折腾了阵子,婢女们也乏了,淑贵妃解下外袍,让她们去偏殿歇息。
朱门阖上,一盏茶后,她听见屋内有一道声音在唤她。
“阿泱,别来无恙。”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掩盖着什么情绪,有些哑,和她的心跳共振了一下。
淑贵妃整个人僵在原地,唤她的那人耐心等着她的回应。过了许久,淑贵妃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遥关苦寒,你可安好?”
暗处的屏风后走出的人一身随行侍卫着装,五官立体分明,凤目炯炯,薄唇轻抿,样貌与明德帝有五分相似,只是遥关的朔风在他脸上犁出了些许沟壑,略显沧桑。
是齐王萧随。
萧钰惊愕万分。
[1]出自《食存五观》。
来啦来啦
得了一种一到晚上就想吃螺蛳粉的病怎么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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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故人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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