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几日未归,府上人得了信,只说在宫中处理一些要务,众人心中有疑惑,却也无人敢多问。
封焱带着金吾卫两次入府搜查,搅得公主府人心不宁,好在府中管事的梁映仪手段老练,下人们虽心中惶惶,面上却仍各司其职,私下里也再不敢议论主子的事。
今日午时,萧钰突然回府,还是贺修筠护送回来的。
仆役忙着手里的活,心中却了然,许久以来,内院的下人早已窥破公主与贺修筠非同寻常的关系。
至于那夜突然府中冒出来的面首,他们心照不宣地没再提及。
长宁公主素来待下宽厚,见主子平安归来,下人们也都暗自松了口气。
“梁姑姑,封统领搜府一事,本宫已听说了,府中事务,一向多亏有你照应。”萧钰微微颔首。
梁映仪的目光在萧钰脸上停留片刻,温声道:“殿下言重了,这本就是臣分内之事。只是您气色不佳,还望多保重身体。”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站在萧钰身后的贺修筠:“殿下既有贵客到访,臣先行告退,稍后命人送些茶水过来。”
语毕,梁映仪便带着一众下人退出了内院。
日光洒落,几株棠树的枝梢接近枯槁,偶有干叶打着旋儿飘落,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萧钰问出那个困扰了她一路的问题:“父皇为何突然让我回府?你在御书房内说了什么?”
消息封锁得很严实,想必贺修筠已经通过旁的法子知晓了她的情况,明德帝的态度转变太过突兀,仅仅因为他的出现。
“太子被派往北疆,不仅让其历练,也是一种警告,皇上绝不希望朝中出现一家独大的现象,尤其是此前的太子、淑贵妃以及左相一党。”
贺修筠没有直接回答萧钰,点到即止,但意思已经明了。
若此刻严惩萧钰,明德帝无异于自断臂膀,让太子一系或其它观望之人有机可乘,打破苦心维持的朝局平衡。
让萧钰“无事”回府,本身就是一种信号,明德帝并未完全信任太子,也警告着某些人,不要太过火。
此人离间萧钰与明德帝,甚至有借此打击陈皇后之嫌,一石二鸟。
萧钰眸光晦暗,继续问道:“近日京城可有其他异动?”
“几大世家在朝上都很安分,不过北疆和京畿似有细作行动出没。”贺修筠道,“京城里并不似表面这般平静,皇上怀疑有人故意勾结,暗里开始彻查京中细作内应。”
萧钰接上他的话:“父皇由此疑心有人给我下药,想把我当做一个突破口。”
“在查清幕后黑手之前,不论是将我禁足宫中还是府里,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还会阻断不少追查线索,但今日父皇放我回府,恐怕也是想以此为饵,引蛇出洞。”
贺修筠与萧钰所想不谋而合。
“正是。”他点头,语气肯定,“皇上多疑,却也深谙权术,那些暗处的人若见公主‘无事’回府,或许会放松警惕,路出马脚,亦或急于再次动作。”
今日特意提醒明德帝细作异动之事,正是要引他将心思放在眼皮底下的细作身上,而非对公主徒生猜疑。
萧钰深谙,有人敢从她身上动手,必定把握十足。
她从未曾与男子同房,断无可能有孕在身,这般情形,必是有人在饮食或熏香中动了手脚,下了某种奇药,令身子显出假孕之状。
萧钰所识之人中,当属杜蘅药理最为精深,自她被禁足以来,想必陈皇后早已遣人问过杜蘅。
至今杳无音信,这药方当是极为罕见。
她暂时未有头绪。
萧钰凝眉沉思:“幕后之人一日未找到,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脉象异状未到消退之时,父皇对我的疑窦便不会从心底打消。既想以我为饵,近段时日……我恐怕不宜有太大动作。”
贺修筠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嗓音温润:“莫要忧心,皇上解除了禁足,这便是最好的结果,顺藤摸瓜,定能揪出幕后之人。”
“况且,你不方便办的事,有我在。”
庭院内再次陷入沉默。
须臾,萧钰低声道:“起初我以为李鸿祯是得人指使才说了那番话,可他是父皇最倚重的太医,此举便说不通了,禁足在岚清堂的头一日,我反复自诊过脉息……”
话音忽止,她垂下眼睫。
“嗯。”贺修筠眸光微动,示意他时刻在听着。
萧钰收回被对方握住的素手,随着纱袖垂落,轻声道:“但凡通晓医术之人,诊出的结果必定与李太医无异。”
指间残留的微凉触感尚未散去,贺修筠瞬间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萧钰还未回神,整个人已经被拥住,怀抱温暖,耳畔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容置疑。
“我若疑心你,此刻便不会在这里。”
深秋的风力道很沉,踩在枯叶上,一如萧钰能听见的、胸腔里同频的心跳。
她抬手回抱住对方。
无论是记忆中诸多风雨如晦的时刻,还是眼下这般困局,这个人始终都同自己站在一起。
无关权势,无关利益,仅仅因为她就在这里。
其余再无需言明。
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突然蹭到萧钰腿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萧钰取来些肉脯,弯腰喂给两只白犬。这两条狗在公主府被精心照料,个头比刚送来时大了不少,毛色雪白发亮。
活泼好动的元宵三口两口吞下肉脯,眼睛亮晶晶地就往贺修筠身上扑,糯米也不住地冲他摇尾巴,吐着舌头示好。
萧钰见状不禁莞尔:“它们认生人,倒是对你格外亲近。”
似曾相识的话。
贺修筠正被元宵扑得后退半步,闻言顿了顿:“……许是我比较招狗喜欢。”
这两只白犬对他过分热情,贺修筠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揭过去,就听见萧钰说:“上回想请你到府上坐坐,便说有好友送了我两只幼犬,原以为你不喜欢这些动物,现在看来倒也不讨厌。”
“从前确实不喜欢。”贺修筠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把元宵从衣袍上扒下来。
萧钰挑眉看他。
“不过……”贺修筠无奈地看着两只围着他打转的白犬,“看它们这幅样子,现下勉强能喜欢吧。”
萧钰闲暇下来最喜欢做的事是下棋、看书、泡茶,或者是眼下这样同一个交好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比起与人斡旋,这样清闲的时日甚合心意。但寻常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只能偶尔忙里偷闲。
贺修筠告知她已经把事情安排妥当了,现在只需要等。
萧钰懒洋洋地倚在藤椅上,微阖着眼,太阳洒在她的身上,暖意融融。
早晨在宫里用过膳,可近几日身子频频不适,没什么胃口,方才午膳倒多吃了几口。
贺修筠将手上的书放在石桌上,出声道:“水烧好了。”
“现在洗吧,正好暖和。”萧钰眼睛一弯,日光漾进去成了琥铂色的酒。
贺修筠:“我去叫侍女。”
萧钰应了一声,在藤椅上换了个方便沐发的姿势,闭眼静静等人过来。
禁足在宫中自然不比在公主府自在,加之她前些日子身子又常有不适,李鸿祯特意叮嘱需静心调养,连沐浴都须谨慎,说是恐沾了水汽着凉。
过了一会,她以为是冬瑶回来了,便懒懒吩咐道:“用新换的香膏。”
脚步声却比侍女的沉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萧钰脑后探出,拿着只青瓷香盒放在旁边。
他单膝跪在一侧,掬起一捧温水,从她发顶缓缓淋下,水珠顺着萧钰的脖颈就要滑入衣领,那人用浴巾擦去水,垫在她的颈下。
香膏的气味化开,融在掌心,十指埋入萧钰的发间,力道轻柔地揉按。
萧钰忽然“嗯”了一声。
贺修筠指尖一僵:“弄疼了吗?”
萧钰仰头看他,水汽蒸得人眼尾泛红:“你便是府上新来的侍女?手法不错。”
“以后留在本宫身边吧”
贺修筠喉结一滚,手上动作没停,闷声笑道:“公主殿下看中是我的荣幸,此后我每日都要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伺候好殿下。”
*
杜蘅收到陈皇后传信时,当即认为是太医胡说八道,而后也明白过来有人故意给萧钰使坏。
今晨得信说萧钰今日解除禁足回府,杜蘅火急火燎地来探望。
此前萧钰有令,杜蘅出入府邸自如,仆役还没来得及禀告她,杜蘅已经三步并两步跟着侍女到后院了。
才转过回廊,他就看到一个男人在给萧钰沐发。
杜蘅假装没看见,坐在廊下,一直等到那个男人取来浴巾替她绞干头发。
“丫头。”
萧钰坐起身,诧异道:“您来了。”
杜蘅忙摆手:“嘿哟,别这么激动,老夫这边有点进展了。”
他顿了顿,撇嘴道:“但不多。”
说罢,杜蘅捋着胡子道:“丫头,伸手,老夫今日来主要是亲自给你诊一诊。”
萧钰明白杜蘅急匆匆过来是如何一回事了,她试探问道:“可是那位表哥给您的信?”
杜蘅终于给贺修筠分了个眼神,却又瞧不见他银面下的神色。杜蘅点头又摇头,顺着萧钰的话说了下去:“是你那位表哥遣来的亲信给老夫递信,他人倒没有露面。”
贺修筠依然默不作声,杜蘅没忍住又看了他一眼,猛然记起:“你就是贺将军了?”
贺修筠颔首。
诊脉时,杜蘅的眉头越皱越紧。
半晌,他收回手,摇头道:“古怪,实在古怪。”
“滑脉如珠走盘之状,当真辨不出真假。”杜蘅道,“莫说寻常大夫,就是太医院院判来了,也得栽在这脉象上头,若非老夫知晓丫头的情况,定叫这脉象蒙了过去。”
“师父说的进展可与脉象有关?”萧钰问。
杜蘅沉吟道:“老夫在野史里读过一种叫‘雪里春’的药方,前朝有些不得宠的妻妾,会用此药伪造喜脉,博取家主重视。”
他叹了口气,“不过这药方早已失传,我也只在野史上见过记载。”
一旁缄默不言的贺修筠开口插话:“这雪里春服下后,可会对身体有损?”
杜蘅扶额,挂上在他脸上鲜有的严肃神色:“这便是最棘手的地方。书里有载,此药服下三个月后假脉自消。其名取自梅花雪里春一句,依据名字,老夫猜测它性极寒冽,不仅能乱脉象,伪作孕征,更恐伤及根本呐。”
他问萧钰,“丫头近日可觉腰脊酸痛,嗜酸咸恶油腻?”
萧钰微微点头,旁边人的脸色晦暗不明。
“梅花雪里春,”杜蘅咬着药名冷笑,“取这等风雅之名,行的却是伤人根基的勾当,这群人简直是蛇蝎之徒。”
注释:“梅花雪里春”,出自宋代苏轼的《南歌子(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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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雪里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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