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峫坐在返程的车上，背靠着椅背，侧头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夜景，季嘉遇带着哭腔、颤抖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我讨厌别人骗我……”

……

这句话在脑海里不知道单曲循环了多少遍，刚刚放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别再想了。

拿出手机，程峫看了眼手机屏幕，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但他早就烂熟于心。

电话接通，正斟酌怎么称呼对方，有些尴尬的开场在女人开口后归于平静。

“阿峫，出去玩了？”

电话那头，是多年未见的母亲——俞柏姿

其实和程启耀离婚后，俞柏姿偷偷见过几次程峫，都是在他初中校门口的面馆里。

那会儿程启耀还年轻，管得住程峫，程峫在学校又是混不吝的校霸，所以程启耀会用停生活费这种方式逼儿子向自己服软，逼他听话。

所以俞柏姿每次见程峫，都会给他塞大几百，虽然她清楚这几百块钱在程家压根没什么价值，但她猜那几百块钱在程峫那儿或许有用。

当年和程启耀离婚，俞柏姿是想过带程峫走的，但她那时候满身都是大大小小的病，病怏怏的，而且连个稳定的工作都没有，正如程启耀说的那样，程峫留在程家才是最正确、最有益的选择。

最后见俞柏姿的那几面，程峫总是会站在校门口，望着面馆里母亲的身影，他好几次看见俞柏姿背对着自己抹眼泪。

最后一次，俞柏姿是拖着行李箱来见他的，走之前什么也没有给程峫，只和他拥抱了一下。

那时候程峫初二，但也明白母亲这是在和自己告别。

那天看着俞柏姿的背影，程峫没有哭，他在想，母亲会去哪儿，以后要去哪儿找她，他还在想，俞柏姿女士，终于自由了。

俞柏姿是个温柔、独立的女人，眼泪只为了自己的孩子流过。

思绪飘转，程峫回过神，垂下眼，将视线移回车窗外，很低的“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儿闷。

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泛白，他问：“什么时候回的国？”

那边传出俞柏姿的轻笑声：“前两天。”她顿了顿，又说：“我在你爸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想和你聊聊天。”

“好。”程峫说着便挂了电话，点进通讯录，点开那个号码，修改备注时，他的指尖停留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打出一个字。

最后，他打了三个字——俞柏姿。

出租车左拐右拐，进入临海市东侧的别墅区，这片土地寸土寸金，每一栋都是平常人住不起的，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程峫见司机拐了几个路口反而离家越来越远，他给手机熄了屏，淡淡道：“师傅，就在这儿下车吧，我自己走回去。”

司机停了车，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不好意思啊小伙子，你们这儿小区实在是大啊，绕来绕去是真让人找不着路。”

程峫没说话，扫码付了钱，开门下车。

车门打开，干燥寒冷的空气一瞬间扑面而来，他反手关门，被冷风灌满全身，身上沾上寒气。

程峫一边往家走，一边打开手机给置顶的人发消息。

【雨天：到家了吗？】

对面很快回复了。

【1:嗯，洗个澡睡觉了。】

【雨天：早点睡。】

指尖犹豫了一下，他又发了句。

【雨天：不要哭了。】

关了手机，程峫抬头看了眼，大开的庄园门外，停了一辆还打着双闪的奥迪A8，想必是主人刚下车，且不准备多待。

进了家门，程峫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正低头在手机屏幕轻点的女人。

女人五官精致，高挺的鼻梁，小巧的脸蛋，经年保养之下，这张脸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

俞柏姿女士，原来日子真的是越过越好。

俞柏姿在手机屏幕上打着字，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

看清来人后，她关了手机，放在面前的矮桌上，脸上浮起一个笑：“阿峫，来，过来让妈妈看看。”

程峫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和表情去面对这个许久未见的母亲，最终面无表情的走了过去。

俞柏姿站起身，两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上上下下看了一眼，笑起来：“长这么高了，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儿子。”

实际上程峫只比她高了半个头，因为俞柏姿穿了高跟鞋，再加上她本身就高，自家儿子估计是遗传了自己的基因。

程峫还没开口，俞柏姿又揉了把他的头发，啧啧感叹：“才高二就知道染这么亮的颜色了，就知道讨人女孩子喜欢。”

闻言，程峫轻笑一声：“不用讨。”

俞柏姿听到他的话，打量一眼这张帅的过分的脸，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的相处模式不像母子，反而像多年未见的旧友。

程峫环顾一圈四周，不见程启耀的身影，俞柏姿似是看出他眼神里的意思，开口说：“你爸在公司，说晚点回来。”

程峫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俞柏姿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现在这副模样半点没有从前病怏怏的模样，反倒活泼了不少。

挺好。

程峫问她：“回来几天？”

俞柏姿掰着指头数了数，摇摇头：“还没想好。”

程峫一愣，转头看她：“国外没有工作？”

俞柏姿笑了一下：“这不是回来之前处理好了么。”

这个话题结束，气氛又安静下来，程峫背靠着沙发背，刚要拿出手机，俞柏姿的声音响起。

“在程启耀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

程峫愣了一下：“……挺好，他亏待不了我。”

“挺好。”俞柏姿站起了身，转身拍拍他的肩膀。

程峫抬头看她，问：“要走了吗？”

俞柏姿点点头，笑了一下：“我住朋友那儿，很久没回来了，晚点出去转转。”

程峫点点头，这时，她的视线落在自家儿子大开着的外套内，套着的卫衣前的吊坠上。

一个不起眼，看起来甚至有些廉价的玩意儿。

俞柏姿却像是灵敏的捕捉到了什么一般，看了程峫一眼，笑吟吟的问：“谈恋爱了？”

程峫微怔，坦然的点头：“是。”

“怪不得。”俞柏姿啧啧道，“今晚的饭局才吃没一会儿就急匆匆的走了，女朋友要分手？”

“不是。”程峫垂眼摩挲一会儿吊坠，说，“受委屈了，去哄她。”

“是谁啊？”俞柏姿来了兴致，“同校同学？长得好不好看？我和你说，找对象还得找像你妈这么漂亮的。”

程峫看着俞柏姿自夸却不脸红的模样，忽然笑了一下，说：“嗯，很漂亮。”

他的脑海里勾勒出季嘉遇的样子，一字一句的说：“成绩很好，很乖，偶尔爱哭，就是总是嘴硬。”

俞柏姿看着他，愣了几秒，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是个好女孩，我走了啊。”

没见过，但俞柏姿从刚刚程峫描述时，眼底流露出的温柔和深情不难猜出，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孩。

俞柏姿刚走到别墅大门前，门被从外面打开，她和程启耀打了个照面。

程启耀脚步未顿，蹙着的眉舒展开：“这么快就走了？还没和你说上话。”

俞柏姿笑了笑：“嗯，有点事，下次聊。”

那抹身影消失在庄园内，程启耀才淡淡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程峫身上。

“和你妈聊了些什么？”程启耀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边往那儿走。

程峫头都没抬：“忘了。”

程启耀被突然呛了下，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他没生气，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转学的事和她说了吗？”

程峫这才抬头看他，皱眉开口：“我不是说了我不转？”

程启耀看向他：“你不是挺想你妈的吗？正好，她也在伦敦，和她呆几年。”

程峫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放下了手机，眉头紧锁：“她已经开始新生活了，还打扰她做什么？”

程启耀没看他，把外套递给一旁的佣人后，转身往楼上走，丢下一句：“程峫，你快十八了，该为自己未来的路做铺垫了。”

程峫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就笑了：“是啊，我要十八了。”

程启耀脚步顿住，转头看他，微扬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成年了，不代表你可以去做那些浪费时间精力的、触及我底线的事，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放弃。”

程峫慢悠悠站起身，双手插兜，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是吗，那就看看到时候你还管不管得住我。”

**裸的挑衅。

程启耀终于把身子转了过来，看着他那双黑漆漆的、散发着寒气的眸子，自认为中肯的评价：“赛车不适合你，你还没疯到那种程度。”

玩赛车的，无非就是在玩命。

程峫十六岁时在新加坡碰过赛车后，那种狂妄和不要命的疯狂近乎要将他填满，于是他告诉程启耀，自己要学赛车。

不过，得到的回复是，想都不要想。

“你是程家的独子，你觉得我，乃至整个程家，会放任你去做那样不要命的事？”程启耀冷笑了一声，“别想了。”

一票否决权吗？那正好，这样就只用和一人对着干了——那就是投这一票的人。

程峫迈腿朝楼梯走去，然后一步步踏上去，一句话未说，程启耀却不自觉后退半步。

才十七岁的少年，气场却强的可怕。

程峫走过他身侧，勾唇笑了一下：“早点休息吧，爸。”

他走到房间门前，打开门，侧头对还站立在楼梯上的程启耀说：“玩赛车这条路，走到死我都不会回头。”

一句话，把程启耀精心为他选择的后路打碎，断了个干净。

关门声响起，程启耀才想找回自己的身体。

尽管先前有过很多次吵架，但那些再难堪、再凶狠的对峙，和这次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对峙比起来，那些都太小儿科了。

这次对峙过后，他彻底明白一件事，或许自己再也管不住那个野心蓬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