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有很多陌生人,至少对独孤理而言,他只认识孟西洲和顾子岚。孟西洲在私下说过宾客的名字,却没有具体告诉他对应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努力对应着脑海里的印象,搜索枯肠也只能想到一片空白。
怎么办?他掌心开始冒汗,连举杯敬酒的声音都没听见,众人都已举杯,他却置若罔闻。
“哦?这位黄发郎君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这一声极为轻佻,似乎将独孤理视为不速之客。独孤理惊起抬头,却见那人气宇轩昂,头顶小金冠,正中央有颗碧玉,一身气派的大团花靛蓝圆领袍,正摩挲着大拇指处的青玉扳指。
这人看向独孤理的表情很是轻蔑,独孤理也知道很多汉人视胡人为贱种,遑论这身居高位的小公子。孟西洲将门之后,孟府更是往来无白丁,这样的贵客说出此话真是不奇怪。不过,独孤理内心就像被扎了根刺。他本不属于这里,也不了解繁文缛节,平白被人羞辱,算是什么道理。
“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的朋友,独孤理,你们叫他理理就好,他是漠北独孤部的狼主,现在是大周的都尉。”孟西洲忙着解释,“理理,这是裴六郎裴雩,你叫他六郎就行。”
独孤理没有说话,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裴雩许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不再纠缠。
气氛不再尴尬,众人开始用餐,独孤理踌躇着不动,孟西洲便向他盘子里夹了些肉。裴雩见状又是阴阳怪气,“独孤狼主难不成不会用筷子吧?来大周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学会呢。”
孟西洲有些生气,“六郎,你是我的朋友,理理也是我的朋友,你就不要再这样给他使绊子了。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是好事,你又何必揪住小事不放。”
裴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西洲,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我哪有使绊子。只是想让独孤狼主多看看多学学,在大周就应该从大周的习惯,多学些本领总归是好的。”
顾子岚虽为寒门,但早就看不惯裴雩以及背后衣冠显贵的作风,“裴六郎这话有趣,人活着自然是有一技之长,某听闻独孤狼主擅长射箭,曾射中百步以外的箭靶靶心,小孟将军胆识过人,十五岁赴北境都督府,而某不才,以书画营生。不过若是让我们去做对方的事情,那必然是闹笑话。不知,裴六郎擅长什么呢?”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裴雩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胡姬酒肆,平康歌馆,时常能见到他的影子。结果一个这样的无能之辈来嘲笑独孤理不会使筷子,真是令人发笑。
“顾子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另一位女子仗义执言,“顾郎君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是听不懂么?”
这个人应该就是萧府千金萧小玉了,听孟西洲说,萧小玉酷爱鹅黄色,看这一身的黄衫裙,独孤理一下便猜了出来。
萧家和裴家都是朝廷勋贵,二人对峙如同修罗场,独孤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儿,因为不会用筷子就闹出那么大阵仗,那以后还会好过吗?
“萧大娘子,你我二家结有姻亲,我不愿与你起争执,好男不与女斗。”
“怎么?是说不过我?”萧小玉得意洋洋,“裴六,今天我没工夫和你吵,我在琴坊新寻得了一位乐工,琵琶弹得很是不错,西洲,我今天就让她来弹一曲,让咱们饱饱耳福。”
萧小玉的母亲是名门贵女,学过弹琵琶,一曲绕梁三日,闻着无不啧啧赞叹。可惜,萧夫人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因此,萧小玉对于琵琶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母亲的琵琶曲很多人都听过,自她来到人世间后便再无琵琶声。
仆人设好屏风,萧小玉拍掌,只见一名乐工穿着淡黄衫子和素白披帛,从幕后缓缓走出,隔着绸子屏风看不清模样,她安坐于席子之上,用拨子开始弹曲。
这一曲,是《西洲曲》。四座皆静,都在倾听黄衫女的演奏。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这首曲子暗含了孟西洲的名字,孟西洲耐心地听着,仿佛见证着母亲给父亲唱此乐曲。独孤理则变得不安,他不喜欢软绵绵的歌谣,越是心潮澎湃越是能令他神往。因而他虽身在席间,心思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忽然乐曲停了,传来黄衫女的干呕声。她竭力控制,却还是不得不把琵琶和拨子放在一边。如此失态,让席间的客人不安起来。孟西洲忽然起身,“这是怎么了?快去请医师来!”
孟西洲环顾四周,裴雩的表情变得羞赧,忽而站起身,“西洲,我……家里还有事……”
“等等,裴六,这席还没开呢,你就走了,说出去好像是孟府下了逐客令一样。”萧小玉紧皱着眉头,“不过是琵琶女身体不适,你走什么?差个医师来看看不就行了,大惊小怪些什么。”
“送到内屋去吧,诸位继续。”孟西洲安顿好宾客,“我先离席片刻。”
萧小玉紧跟了上去,裴雩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裴六郎这是怎么了?”顾子岚问道,“方才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闭嘴!”裴雩恶狠狠瞪着顾子岚,不过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外强中干的语气。
内屋里,医师遣散众人,单独为琵琶女把脉,发觉此女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萧小玉闻讯气得跺脚,医师走后推开门子便走了进去,“我眼皮子底下的人都敢来招惹?阿纹,你还未与人婚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琵琶女躺在床上,双目无神。“谢谢大娘子,专门为我请医师诊治。阿纹本就贱命一条,不值得娘子挂心。”
“你的命怎么就不是命了?你告诉我是谁,我得给你要个名分!”
琵琶女阖上双目,眼泪从脸颊边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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