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文!”
“埃——”
刚登上城墙,淡淡的血腥味就涌进鼻腔,向下看去,苍凉的原野满目疮痍,残肢断臂、破斧缺斨,零乱散布其上。那些曾熟悉的,或还未来得及熟悉的面孔,一概成了难以辨认的模样。
眼前的场景使你感到一阵晕眩,当急切地去寻找埃尔文的身影时,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城墙上了。
心悸之余,你瞥到一处骚乱,城墙下,四道熟悉的人影正奋力迎击着两头十米级巨人。凝神静气,你纵身一跃,手起刀落,出其不意地化解了危机。
“怎么、怎么?!”
“尤娜姐!你怎么在这?!”
“啊啊啊……谢天谢地,老天有眼……”
“慢死了……就不能再早点动手吗?”
这四句话分别出自君达、埃尔德、法兰和伊莎贝拉。绝处逢生,四人纷纷瘫倒在地,他们的头发、额角和衣物都或多或少沾染上棕红色的血迹,一看便知是经历了长久的恶战。
短暂的沉默中,你感到脸颊滑落了温热的水滴,仰头一看,却发现天空并没有下雨。胸口处宛如有惊涛骇浪在翻滚,你两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
“喂——!你怎么了?!”
“没事吧?!”
眼前的四人见状纷纷围了上来,你鼻子一酸,趁几人反应过来之前扑了上去,与他们结结实实地抱成一团。
“喂喂喂……不是吧大姐……”
“你可别——”
“闭嘴!”
埃尔德和君达被你的突袭给整蒙了,法兰和伊莎贝拉想吐槽,却被你厉声喝止。极力压抑的情绪在顷刻间决堤,一时间,大家都不再说话。你耳畔只有几人平稳的呼吸、心跳声,以及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
干戈满目、战云弥漫,在无边的萧瑟中,这方寸一隅的温情显得格外奢侈。你没有宣泄太久,在拥抱变为僵持之前识趣儿地放开了大家。
“其他人……米克、玛莲娜、迪尔克,他们怎么样?”你鼻音浓重地问道。
“不是很乐观……”埃尔德声音低沉,面色阴郁,“迪尔克的分队严重受创,已经失去了作战能力。玛莲娜分队也有伤亡,但还能勉强战斗。米克分队的情况好些,只有一位新编人员牺牲……但要是继续这么消耗下去,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万幸的是……我们的战马姑且保住了……”说到这,他苦笑一声,“不过,人都死了那么多,光留着马又有什么用呢……”
“依照你说的,我们尽力提醒了大家有关投石的事,可那见鬼的野兽,投掷范围实在太大了!”接着埃尔德的话,君达语气艰涩地说着,“也不知它们从哪弄来了那么多巨人,大家一边杀一边躲,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很多人躲过了第一波投石,却没能撑过之后的袭击……”
一阵风吹过原野,尸骸身上的披风随之有气无力地飘舞,其上沾染的血痕,好似古旧兵刃上斑驳的锈迹。
逝去的战友已经安睡于历史,但活下来的人还有必须承担的使命。现在还不是哀悼的时候,况且对比前几世的惨状,眼下的情况已经好了太多。
“没事……大家都尽力了。”你尽力扯出一抹笑容,“到目前为止,至少我们还没被逼入绝境。”
“埃……团长他现在在哪里?有下达作战指示吗?”
尽管对埃尔文之后诱骗所有人冲锋赴死的计划心知肚明,你还是明知故问了一句。
伊莎贝拉冲你使了个眼色,顺着她的目光,你看向几十米外的一栋破败建筑,并留意到其后隐隐露出的一角披风,以及两道相对而立的黑色人影。
与四人示意后,你深吸一口气,向那两道影子迈开了步子。
一步……十步……二十步……
十米……五米……三米……
直至可以听清那两道“影子”交谈的距离后,你停下脚步,安静地一墙之隔后两人的对话。
“还有对策?你为什么不早说?!”
利威尔的质问首先入耳,结合前线的死伤状况,你几乎能想象到他恨不得一脚踢掉埃尔文门牙的表情。
“……有对策,但那要像一流的欺诈师一样,鼓动大家赴死沙场。如果我不冲在最前面的话,大概没有人会跟着冲锋吧。”面对恼火的好友,埃尔文的声线格外低沉,只是略显动摇的语气,和他平日里掷地有声的口吻大相径庭。
“然后我就会率先死去,地下室里有什么,也就无从得知了。”
“呵……那些对某人信誓旦旦的承诺,看来也没有机会实现了吧……”
这最后的一句话格外陌生,却令你的胸口没来由地疼了一下。
与埃尔文的羁绊独属于这一世,这为他口中的“某人”和“承诺”增添了别样的意义。那满是遗憾的语调令你既想哭又想笑,原来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中,你们都成了彼此心中难以割舍的惦念。
“但是利威尔,你能看到吗?我们的战友此刻正注视着我们,他们想知道自己献出的心脏去了哪里,战斗还没有结束。”
“难道这一切,所谓的世界的真相,全都只是我脑中那个孩子的天真妄想吗?”
只是片刻的功夫,埃尔文的语调复又染上几分激昂。面对私心和公义,或许他心中早已有了选择,只是需要有个人再去推他一把。
曾经,那个人是利威尔。
而此刻……
“不,不是的。”
“那不是妄想,埃尔文,真相就在眼前,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它了。”
脱离墙壁的遮挡,你在两人微微诧异的注视下直直走到埃尔文身前。他坐在墙边的一只木箱上微微仰头对你对视,这样的角度,让长久以来仰视着对方的你萌生了一股微妙的错位感。
似乎这一刻,只有你才能给予他力量。
一时间,无数画面涌进大脑,它们来自不同的时空,过去、现在,亦或是即将或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未来。你斟酌着措辞,想用最简明的话语表明自己愿意陪他到最后一刻的决心,可越是思考,那些词句反而翻飞着不愿成型。
沉默中,埃尔文眼中的阴霾逐渐散去,一抹阳光浮现于那片湛蓝,似乎是为了让倒映在其中的人影更加清晰。
“现在的情况,和你心里预想的一致吗?”轻笑一声后,埃尔文率先开口。
“……诶?”
见你微微怔愣,他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而是带着愈发温柔的笑意继续说道:
“必须承认,当对方开始投石的时候,我很庆幸你并不在内墙战区。”
“带着你的分队去支援希干希纳吧,尤娜。虽说这样也不能保证安全,但至少,外墙战区的敌人是你们所熟悉的。”
“等我死了以后,调查兵团的下一任团长按照韩吉、米克、你这样的顺位来继承,至于我的那些笔记本……直接托付给你,应该不会遭到拒绝吧?”
说完这些,埃尔文起身,步伐稳健地朝战马和新兵的方向走去。
“带着死者的意志,继续活下去吧。”
这是他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你心里突然冒出了一股无名火。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自说自话了?!”
“连下一任继承人的排位顺序都想好了?把我算进去干什么?!”
“谁稀得你那破团长的职位?!又苦又累的!这种烂摊子还想甩在我头上?!!”
“呸!你想得美!”
默默泄愤后,你深吸一口气平复怒火,大步流星,追着前方高大的金发男人走去。
当然,真正令你气愤的不是他甩过来“烂摊子”,而是他对你自以为是的保护。
明明早就向他袒露心声,明明那样明确地表达过心意,明明无比强烈地希望他揭晓真相,然后依旧坚定、坚毅地活下去。但事到如今,距成功或许只有一步之遥,那个赋予你站在此处理由的人却试图推开你,全然不顾临行前对你许下的约定。
先前盘踞心头的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活下去”的执着。你压抑着冲上去揍埃尔文一顿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默默盘算起接下来的行动。
尤娜·尤利西斯,在此次作战中拥有自主行动权。
尤娜·尤利西斯,向来拥有自主行动权。
在一片死寂中,埃尔文面无表情地宣布了冲锋计划,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安排今天的晚饭。
在他身前,被召集列队的士兵们鸦雀无声。先前还自告奋勇参与夺还战的新兵已经濒临崩溃,有些甚至开始俯身干呕。老兵们的反应相对平静,但脸上也纷纷遍布着层层阴霾。
无论是否曾身经百战,无论战胜过多么严峻的危机,当死神的巨镰悬于头顶,任谁也无法保持绝对的从容。
“您这是……在叫我们去死吗?”人群中,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战战兢兢地发问。
你记得这个年轻人,他叫弗洛克,是前两世玛利亚之墙夺回战仅存的几名幸存者之一,当初,就是他将奄奄一息的埃尔文背回希干希纳区的。
这一世,由于参与了新兵甄选的工作,你提早认识了弗洛克。通过甄选时,他洋洋得意地对身旁的马尔洛说了句“红发才不是废物,是英雄的象征!”,当时那副快要飘上天的神态,和现在面若菜色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对。”埃尔文的回应没有任何波澜。
“反正最后都要死,不如战死沙场,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
“不,不是那样的吧……”弗洛克眼里噙满恐惧,挣扎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抹希冀,“既然都要死的话,不管是就这样死了,还是抗命而死,都没有意义了……”
都没有意义……
但是,没有意义……吗?
你在心中重复着他的话,同时反复品味着自己的几次轮回。在那被循环无限延长的生命里,你品尝过悲痛、绝望,却也真切目睹过希望的光辉。
蕾伯蒂、法瑞尔、伊柳塞拉、安洁莉娜、法兰、伊莎贝拉、米克、纳拿巴、汉尼斯、妮法、尤弥尔、莫布里特……还有那些你并不熟识,却无意间从死神手中夺回的生命,它们宛如一颗颗光点,牵连浮涌,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
那是你无数次往返于时空的意义,而此刻,那条星河就在你脚下,延伸出一条微光闪烁的道路。
可那光芒又似乎那样缥缈,在具有压倒性力量的敌人面前,人类的力量,微弱的如同螳臂当车。
如果这次失败了,你还有勇气再重头开始吗?
“你后悔了?”
眼前,场景骤然切换,你再次置身于广袤的星空之下,身后,祂正波澜不惊地向你发问。
最初的那团白光如今已然化为一个模糊的人形,祂的声音也不再同往常那般雌雄莫辨,你隐隐可以辨出这个神秘“人”是个男性,却依旧无从判断其年龄。
“你每次出场都很会挑时候啊~”你挑起一边的眉毛调侃。
“哦?什么时候?”
“……”
在我摇摆不定的时候。
——没有明确说出答案,他却像是洞穿了你的想法那般转身离去。一阵秋风扬起遍地银沙,你抬起手遮住面孔,再次睁眼后,所立之处依旧是玛利亚之墙。
意义,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意义?
是宗教推崇的教义?还是王室宣扬的忠诚?
权威以笔墨和言语为凡人定义着意义,可面对那些既定的铁则,总有人甘愿以生命为代价,为镌刻着“真理”的石板增添新的颂章。
真理——那本就也是人类编造的一种意义。
若每个人都必须为了一个意义而活,那么,那个意义本身究竟该由谁界定?
若明确了意义本就来自于人,那是否只要编造一个意义,就能让身陷泥潭中的人类挣扎至微渺的奇迹降临?
或许,这世界原本就没有意义。又或者,降生于世界这一事实本身,便是人类一切意义的源头与归宿。而死亡,无论为其冠以何等荣光,对于那些已死之人来说,都是一切意义的终结。
意义是生者的特权,同时,也要靠生者来编造。
此刻,编造那个意义,便是你屹立于此的意义。
“……站起来。”你缓缓开口,绕过身前的埃尔文,无视他眼中的诧异与愠色,径直走向那个蹲在地上干呕的新兵。
迫于上级的威严,她捂着嘴强撑着站起身来,全身上下,从发丝到双腿,无一不在颤抖。
她的情况并非个例,士气低迷,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离开托洛斯特时的神采。
恐惧是正常的,那是生物为了自保而进化出的本能,你无意去训斥任何人,甚至,通晓结局的你,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更加恐惧。
右手腕隐隐作痛,这已是你第三次站在女神玛利亚脚下。那本该是庇护的高墙,如今化作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山,“女神”正用她巨大的手掌,迫使你们低下高昂的头颅。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必害怕,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神!这里只有你们自己!
这一次,要成为自己的神!
“全都把头抬起来!!”你突然拔高音量,嗓音激昂而慷慨,铿锵回荡在平原上空,荡起一阵奇绝的回响。
“没有意义!没错!要是死了的话,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身后便是故土,我们无路可退!这是我们的职责!是我们的选择!前进,赴死,才是此刻我们自由意志的证明!”
“但,我们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在这里死去!!”
“……!”
利威尔抬起眼眸,他从未见过你如此意气轩昂的样子。一直以来,他都对“献出心脏”的口号嗤之以鼻,将临阵动员的说辞视作骗人去死的鬼话。但这样的他,此刻却被那些话语触动,甚至隐隐由此萌生出一种期待。
“你们的战马已经受过充分训练,在出发前我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调查兵团的精锐,以及刚刚加入的新人,无论你们来自哪里,无论你们曾经历过什么,能站在此处的,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你们拥有足以取胜的实力!”
“更何况,这并非我们与敌人的第一次交锋!在罗赛之墙南侧、在厄特加尔要塞,我们早就和它们较量过!”
“……”
米克眸光微沉,纳纳巴和格鲁加也纷纷神色微动。人群中,一个带着兜帽的士兵身型一顿,从披风的阴影里露出一只细长的眼睛,嘴角轻轻上扬了几分。
“但我们仍屹立在此!不是么?!”
在你背对着的角度,那片因部下抗命而波涛翻滚的湛蓝海面逐渐平息,埃尔文敛去愠色,注视着眼前的背影。
他精心浇灌的种子,如今枝繁叶茂。那些不断伸展的枝干,正为后人撑起一片绿茵。
“那么多牺牲,那么多鲜血,即便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自由之翼却从未夭折!”
“我们会活下去!我们会终结这一切!我们要将这段苦难的历史,亲口传颂给后人!”
弗洛克呆呆地听着,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最终顺着脸颊滑落。
同为红发者,他当时决意进入调查兵团,一定程度便是受到你的影响。几分钟前,他还在后悔自己受到了蛊惑,现在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再次听信的女巫的谗言。
“想做的事,必须做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事,一件件去完成它们!!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想想你们爱的人!他们还在家里等你们回去!想想那些还没说出口的话!若是有半分畏惧,那些话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马尔洛眼前划过一个短发女孩的倩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或许是因为羡慕那家伙此时还能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呼呼大睡,或许是因为他突然萌生了一股渴望,渴望自己能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清晨,轻轻揉乱女孩的卷发,再仔细观赏一番她的睡颜。
“注意敌方攻势!驾好你们的马!!握紧手中的刀!!只要有活下去的机会,哪怕只是一根蛛丝,也都给我抓紧了!!”
“这一次,我们只为自己而活!!!”
从未当众发过言的你诧异于自己流畅的表达,只觉语言宛如有了生命,它们试图以人类有限的词汇,编织出一个饱含希望的谎言。而那谎言所欺骗的对象,除了后辈、战友和爱人以外,也包括你自己。
持续的呐喊让嗓子像是被烈火灼烧,最后的语句基本都破了音。你深吸一口气,转身直直望向眼前金发蓝眼的高大男人,右手握拳,重重砸向自己的胸口——
“我们终会在没有高墙的世界相遇!!”
“为了生生不息的生命,献出心脏!!”
顷刻间,你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呐喊,高低不一的声音汇成一句话,势如破竹,气吞山河——
“献出心脏——!!!”
【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
“带着死者的意志,继续活下去吧。”
留下这么一句,埃尔文起身,步伐稳健地朝战马和新兵的方向走去。
但在那话语之后,他真正想说的却是——
“带着我的记忆,继续活下去吧。”
在那些托付的笔记本上,还留存着他星星点点未曾落笔的爱意。或许终有一天,那个令他难以割舍的继承者会从中看到他的心意。届时,他早早落幕的生命,便会在那人的记忆中永存。
他很希望那个没能书写完毕的单词能被看到,无论他唯一的读者会如何解读,至少,他能在对方心中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痕迹。
“呵呵。”
“我果然,不是一个好人……”
左胸口处翻涌着自嘲与矛盾,埃尔文嘴角上扬,勾勒出一道苦涩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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