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鲁斯深知自己仅仅是置身于梦境中,因为一切都太美好。
他穿梭在郁郁葱葱的灌木林中,循着风铃似的清脆笑声前行,当他拨开最后一簇枝叶,他看到爱吉和南尔瑟正坐在侍女嬷嬷两侧争着给她展示自己的绣品,母亲揽着父亲的胳膊往花园深处散步,他听到木剑交击声,如风般的两个少年从他面前掠过,维鲁斯被他们吓得摔坐在了地上。
他看到木剑拨开了眼前的灌木丛,接着一个少年钻了进来,只是那少年有张模糊到无法认清的脸。
“殿下,你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也很陌生,但维鲁斯知道这是尤恩.科尼,不是别人,可他竟看不见他的脸,记不起他的声音。
“殿下快来!洛佛爵士说我们可以用真剑练习了!”尤恩.科尼说着就来拉维鲁斯,维鲁斯抬头,阳光强烈到他睁不开眼睛,他伸手去抓尤恩.科尼却抓了个空。
他急忙起身冲出灌木林追寻,但在他眼前的却是另一副场景,跪成一排戴着黑头套的囚犯,身后的刽子手们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看。他知道那些人是谁,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他摇头后退,直到脚底一空坠入漆黑的深坑中,不断下落,一直下落……
“他怎么了?生病了吗?”站在床边的加斯帕头上蒙着深灰色的布巾,其他三个哥哥还坐在沙发上被灰袍子摆弄头发。
欧绅立刻过来查看,维鲁斯紧闭着眼睛满头汗珠,嘴里还在嘀咕着“不……不……不……”。
“他做噩梦了。”欧绅回道,“大概是又梦见他亲人的死了吧,伤口太深,愈合是很难的。”
“他好可怜啊,那么爱他的父母和姐姐们却死得那样凄惨。”加斯帕准备坚定地守在维鲁斯床边,等他醒来给他一个拥抱。“欧绅,他将来会摆脱这个噩梦吗?难道这种痛苦要纠缠他一辈子吗?”
欧绅缓缓摇头,“这是他的选择,仇恨是他的动力,即便痛苦,他自愿承受。”他满眼悲悯地注视着维鲁斯说。
维鲁斯惊醒时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撑着床榻坐起,目光惶恐地在所有人里搜寻。以前他做噩梦醒来时,诺亚总是会在床边,告诉他不要害怕,陪着他直到他停止颤抖。好在加斯帕拥抱了他。
“嘿,小王子,没事了。”加斯帕安抚他说,他抬头看向欧绅,欧绅正对他浅浅微笑。
“你们进度很快嘛。”缓和一阵后,维鲁斯下床来到沙发旁,灰袍子用植物汁液和某种矿物粉末制成了能将头发染成深色的药浆。
“还得再刷一遍,等头发干了才算完成。”加斯帕回道。
“我已派‘灰树’去城中给你们制作好了兵服,你们就暂且以我的近卫军身份活动吧。”维鲁斯说,几个海妖点头,他又再次问道:“如果你们想回海里,我会安排马车送你们去,所以……你们真的决定暂时留下么?”
只有加斯帕在笑着点头,奥克塔维欧扫了眼他的弟弟们后说:“这对我们来说是全新的世界,他们都想体验一下。”
“不包括我,我已经体验得够多。”欧绅苦涩地笑道。
“其实……主要是我们的小弟。”奥克塔维欧耸耸肩道,“他对你们人类的食物有极大的兴趣,你能满足他吗?”
维鲁斯欣然点头,“我会告诉厨子以后每天的午餐和晚餐都做得丰盛一些。”
“维鲁斯王子,您起床了吗?”门外突然响起人声,屋中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维鲁斯朝他们作出嘘声的手势,独自来到门边。“什么?”他问。
“王储殿下请您去一趟。”
“告诉他稍等,我马上更衣。”维鲁斯沉静地回道,那人的脚步声远去后,维鲁斯吩咐灰袍子给他准备衣服。
“他干嘛找你?难不成是要走了?”鲁西奥显然有些着急,虽说欧绅告诉他维鲁斯会替他们报仇,他还是很不甘心就这样看阿尔列.诺森伯兰离开伯梅尔王国。
“可能,那样的话你们就安全了不是吗?你们可以在我的王国中随心所欲。”维鲁斯提出积极的一面,但吃喝玩乐只是加斯帕的意愿,鲁西奥兴趣不大。
“你去吧,我们还有一阵子要忙。”欧绅对维鲁斯说。
维鲁斯眼角仍留有被阿尔列所伤的淤青,他猜测自己被叫去,一是阿尔列打算回子午线帝国,二嘛,诺亚.柯利弗如果真敢对阿尔列坦白内心所想,阿尔列肯定要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一番。
维鲁斯在一个灰袍子的跟随下前往阿尔列所居寝殿,整条长廊有三十多个血尸团战士守备,门外竟站着六个。维鲁斯心想,这家伙真是小心谨慎,身处无兵无卒的尤恩堡竟还这般防备。
进殿后他看到阿尔列正在倒酒,门口堆着几个镶金边的木箱,基蒙正在收拾最后一个箱子,他这是真准备离开。
“我到你这好几天你都没来拜访我,看来是真不欢迎我啊。”阿尔列递给维鲁斯一杯酒后便靠坐在沙发上酌饮感叹,话音中满是讽刺,“你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还是因为我让你脸上挂了彩,你不好意思出门啊?”
“我有很多事得处理,怠慢了你非常抱歉,阿尔列。”说罢,维鲁斯冲阿尔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以此表达自己作为主人的歉意。
阿尔列敷衍地点头接受了他的解释,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诺亚是为了让他协助你,他是个出色的战士,也是个聪明人,我真意外你竟然不喜欢他。”
“我已经有‘灰树’了,他们世世代代都是格拉摩尔家族的忠诚仆从,我需要忠诚。”维鲁斯道。
“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诺亚的忠诚么?他是你的了,我不会再收回来的。”
“子午线培养了他,他怎么可能对我忠诚?”维鲁斯的话令阿尔列很是不悦,他放下酒杯来到维鲁斯面前俯视着他说:“你是指……我在你身边安排了眼线,就算他是,又怎么样?他只是替子午线监督你的一举一动。”
维鲁斯并没想到阿尔列竟会轻易承认,他撇嘴笑道:“我相信就算没有诺亚,你也能清楚我的一举一动。”
阿尔列明白,维鲁斯以后不管做什么,行事都会更加缜密,他已认定自己在伯梅尔安置了不止一个“诺亚.柯利弗”。
“算了,我这就走,再会,维鲁斯。”阿尔列攥起拳头砸了砸维鲁斯的胸口说:“那批流民就要到了,很快你这儿会又挤又乱,有你忙得呢。记住,把组建军队放在第一位,以免我需要你时你却毫无用处,懂吗?”
“一切都在筹备中。”维鲁斯幽幽说道,接着便牵起假笑冲阿尔列点头道别。
阿尔列接过基蒙递来的剑挂在腰后,基蒙打了个手势叫侍从们把行囊全部抬上马车,又为他的主人披上了滚着金边的猩红色披风。
忍了又忍,维鲁斯还是开了口,“诺亚在哪里?你要带他一起走吗?”他轻声问。
“带他走?为什么?他说他不愿再效忠于我,他来自血尸团,而血尸团的誓言之首便是不可背叛诺森伯兰王族。”阿尔列满不在意地回道。
“那你准备……处决他么?”
“他会处理好他自己的,每个血尸团战士身上都有一瓶毒药,困境时留给敌人,绝境时留给自己。”阿尔列说完便将杯中红酒一口饮尽,经过维鲁斯时把空酒杯塞到了他手里。“要常来子午线找我哟,我可还没放弃那几个海妖。”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维鲁斯并没有因为阿尔列的离开感到舒心,相反却慌张到思绪混乱,他得赶快找到诺亚.柯利弗,以免那家伙用毒药结束自己的性命。
维鲁斯与灰袍子匆匆赶到囚牢,这里还没有关押犯人,他们的脚步声从门口飘荡到长廊尽头,维鲁斯快速检查着他路过的每一间牢房,全部都是空的。
终于,他在阴暗的牢房深处寻到了诺亚的身影,他正靠墙而坐,膝盖弓在身前,双手搭在腿上,右手攥着一条黑色皮绳项链,吊坠是个一寸多点的茶色小玻璃瓶。
看到来人不是血尸团战士而是维鲁斯,诺亚很是讶异,怔了好久都没做反应。
维鲁斯站在铁栅外,见那毒药还拿在他手里,维鲁斯松了口气。
“他走了。”诺亚的口气更像是在描述,而不是提问。
维鲁斯点头,朝铁栅走近了些,“我叫你离开尤恩堡,为什么还去找他自寻死路。”他问。他认为诺亚.柯利弗既已知道自己会面临的下场,就该不告诉任何人偷偷逃走。
“我对诺森伯兰家族立下过誓言,如果违背,就得亲口告诉诺森伯兰。”
“可笑,他刚才还说你是聪明人,依我看,你不过是个傻瓜。”维鲁斯揶揄道,诺亚看了他一眼,将毒药瓶子在手里颠了颠低头说:“无所谓了,如果世上没有我想待的地方,那死了也好。”
“你想待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我理解,经历过那些后,你可能连这个世界都不再信任,连你的神都不再信任。”诺亚苦涩地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能完成你的复仇,你的野心,你的一切宏愿,我们初次并肩作战时,我就知道。”
诺亚的话让维鲁斯想起那次他们对风铠游民营地如狂风席卷般的屠.杀,让他想起当时还不够勇敢的自己,想起那个由他亲手了结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我今天又做那个噩梦了。”维鲁斯突然转换话题,诺亚关切地望着他,这一次他没能陪伴在王子身边。
“奇怪得是,我越来越记不清尤恩的脸,我家人的脸也开始模糊,我想我会慢慢忘记他们的容貌,他们的声音,我怕……怕有一天,我再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即使是在噩梦中。”
“没有关系,殿下,那不会减轻你的恨意和决心。”
“我需要你……”维鲁斯的声音极轻,但在诺亚.柯利弗听来足够响彻。
“我需要至少能有一个人让我可以信任,所以……扔掉毒药,出来。”维鲁斯命令,这让诺亚十分意外,他原以为维鲁斯只是来和他道别。
“你听到我了,我叫你出来。”维鲁斯退后一步,灰袍子为诺亚打开了牢门的锁。
诺亚忍下喜极而泣的泪水,干脆地起身来到走廊中。
“向我发誓,诺亚.柯利弗。”维鲁斯抬头望着诺亚说,诺亚抽抽鼻子,倏地单膝跪在维鲁斯身前,“我发誓,殿下,我会侍奉你,辅佐你,守护你,我的剑是你的,我的命是你的,我会为你战斗,至死方休。”他郑重且坚定地说,洪亮的声音飘到了空旷囚牢的每个角落。
诺亚起身,维鲁斯见他还攥着那条项链。
“请允许我留着它,殿下,谁都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会走到绝境。”诺亚说罢将项链系在脖子上塞进了衣领中。
“那……最好是留给我们的敌人。”维鲁斯淡然说道。
鲁西奥躲在落地窗后看着阿尔列在他的猩红色军队拥护下沿着大路走向城门,他极力忍耐心头的愤懑,身后的窗帘都快被他拽断。
“他走了,就这么走了,毫发无损。”鲁西奥回到壁炉旁,那炉火烧得正旺,正如他此时的内心。
“我们也毫发无损,鲁西奥。”欧绅强调。
他与加斯帕都和哥哥一样剪成过耳短发,鲁西奥却不允许任何人弄断他一根头发,灰袍子帮他们染成了深棕发色,他们穿上灰与白色的伯梅尔兵服,一个个挺拔如山,高挑精壮,并且作为王子的近身侍卫,他们完全可以在整座王国自由出入。
“耐心,鲁西奥,他会回来的,而且会很频繁,为了某个让他痴迷的人。”欧绅喃喃道。
“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在路上。”欧绅说罢望着城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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