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多站在壁炉前。火势渐稳,热流迅速扩散,兰多关紧所有窗户,让暖意充满居室。然后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呆站在壁炉前,再也没有回到床边与杰森交流的打算。
反正他现在也没法说话。
他想说话,他有太多话想说,上次在废弃堡时他就想问兰多,可惜不知是恼是怂,那家伙竟跑掉了,还给他们留下一大帮要命的血奴。
因为兰多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火光,房门被他上了锁,窗帘也都紧闭着,一丁点月光和来自长廊的光亮都照不进来,床榻的位置更是成了偏暗的角落。杰森躺在阴影里,拼了命地想要动一动,或者发出声音。
“嗯……哼……呃呜呜……”努力了好一阵子,杰森总算从无力开合的双唇间挤出声来,只是连他自己都听不出他在哼唧什么。
兰多没有转身,眼角余光瞥向了他,在心底盘算着自己该不该过去。只见杰森越来越闹腾,发出一阵有些娇气的闷哼,兰多轻呵了声,没忍住微笑起来。
他怎么那样可爱,像只嗷嗷待哺的动物幼崽,奋力吸引着自己的注意。那些急躁的含糊怪哼翻译过来肯定是数落、指责甚至咒骂,可兰多心里软软的,根本没法生他的气。
兰多从壁炉那宽大的铁台上取下一盏蜡烛,悄步朝床榻走去。他将那簇炎红送到床边,照亮了杰森因为太过用力,鬓角淌着汗珠的脸。
兰多把烛台放在床边的雕花高脚橡木柜上,眼神飘向床的另一侧,石桌仿佛一朵切出平面的巨大乌色蘑菇,三朵圆鼓鼓的小蘑菇围在桌边。贾克伯爵真是个心思生动的建筑师,兰多不知第几次感叹。
眼底的哼声并未停止,而是断断续续,且只有一个短音,兰多知道那是杰森在喊他收回思绪,看一眼床上的人。
“男巫的体质的确与人类不同,贾克伯爵到手指能活动时才睁眼,那都是中毒以后一个多小时的事情了。你恢复得很快,所以你别急。”兰多在没有眼神接触的情况下平静地说完了这番话。
“我多次向她声明别对你出手,可如你所见,她根本不遵从我的指令,不是我叫来的,我也赶不走她,而且她内心扭曲,看不得别人好,主要是我,尤其是我。”兰多又说,目光仍旧悬在蘑菇样式的石桌上方。
“你们在安尔雅特和密克拉兹的行动我都听说了。泰鲁是擅自离开的,还在瑞尔叶赫时他就有偷跑到民间找乐子的毛病,只是我姐没发现。我也没发现,花音鸟带回了他曝尸荒林的消息。”兰多语带不满,还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花音鸟也是莉莉姆的一种,追随我的有十多只,我只记得左眼有两颗红点的那只叫诺妮斯。”他补充了几句。
“至于密克拉兹……”兰多欢快地微笑道:“我真想登门感谢那个小鬼,竟然有叫你和墨斯昆汀闹别扭的本领。呵,在我的记忆中你们可是从来没有产生过分歧呢。”话音最后还是可以听出一丝酸涩。
杰森在听到这句话时狠狠哼出一道稍长的重音,吓得兰多立刻看向了他。
“好吧,你们有过分歧,我。”兰多无奈地承认。在布莱纳庄园,在他们结束双人旅程后,阿奇不止一次想轰走他。
提起这些,兰多陷入回忆,他们的偶然相遇、起初的歹心、荒唐的第一个夜晚和后来的冒险之旅……如果永远那样下去多好,兰多时常这样想,就像他不舍得万年前举家齐欢的日子,可美好总会无情结束,从不管你是否做好准备。
兰多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坐到了床边,背对杰森好一会儿才敢转身面向他。随后就是漫长的端详,旷日持久的离别并未使他忘却他的模样,恰好此时的男巫十分虚弱,就和他们初遇时相差无几。
兰多抬起手向着他的面颊移去,小心翼翼且十分紧张,指尖即将碰上雪白的脸蛋之际,却被杰森轻挪一寸躲开。他可以动了,但却是急于闪避,兰多皱眉,露出一个极为受挫的神情,落寞地笑着收回了手。
兰多低头看着空荡荡的右手掌心,它竟在不争气的颤抖。
“我知道你想骂我,甚至……想杀了我。”兰多虚伪地欣笑着看向杰森,“你不知道别汶塔里有多少莉莉姆,她们全躲在黑暗的角落中,所以,不要乱来,你现在太虚弱,她们会伤到你的,有几个我实在管不了。”
话毕,兰多起身,装出轻松的模样站在床边。杰森的目光追着他,身体微弱而急切地晃动。他真想摆脱这种躯体不属于自己的麻痹感,可无论怎么用力都只换来满身汗水,而他甚至感觉不到这种才从河里爬出来的落水狗一样的湿潮和难受。
兰多看出他不想让自己离开,他的话还没有说,可兰多没有勇气听。他们的关系已经远到不能再远,是一方举着利刃,满腹愤恨的关系,就像那天的雪索·别汶……是的,就像将冰冷刀锋刺进他心脏的雪索·别汶,如果杰森可以动弹,如果给他一把致命的武器,他确定杰森也会那样对待他。
曾经相依为命的旅伴成了势不两立的死敌。可我也没有办法,兰多苦苦地想,我没法拥有你,也只好奔赴仇恨了。
又闷声不响地思绪飘飞了好一阵,兰多才决心提步离去。
“兰多……”
他又紧急站定,这声呼唤如一道洪钟在他心口炸开,余音回荡,久久不消。他感觉自己也中了虚妄女妖的毒,两腿不听使唤地仿佛扎进了地板中,悲伤如冰霜急袭冻结了体内的每寸肌肉和每根血管。
他是真的害怕听见他要说的话,因为他都能猜出大概。
“过……过来……”杰森艰难地命令,虽发声困难,好歹吐字清晰。
兰多往前踱步,如幽灵般没有声音,可身后的又一声呼唤再次止住了他的脚步。他像是作了个很重大也很艰难的决定,慢条斯理地坐回床边,兰多讨厌自己打心底不忍也不愿拒绝他。
杰森因过于着急和发力,眼眶中噙着晶莹的水雾,动人的泪珠扯着浓而长的睫毛,顺着低垂的眼尾滑向耳朵。
“你得……停止。”杰森艰难地从牙齿间挤出字来,平板的声调就像机械或者木偶,可他已经尽力了。
“这是我们争论过的问题,我坚持我的决定。”兰多回道。
“继续……你……你会死。”
“我会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你对我如今的势力一无所知,就算你的恶魔跟班们要对付我,我自有应对之法。”
“我……我会……”
“你会什么?”兰多难过地看着杰森,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会杀了我?”他绝望地问。
对方没有点头或摇头,也没出声回答。那就是了,兰多心痛地想,不用回答他也早就明白会这样。
“瑞尔叶赫。”杰森已经能够念出完整的词汇,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乞求。“或者地狱,你只有……两条去路。”
兰多悲凉地冷笑起来,“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能回到瑞尔叶赫么?比起另一条路,那简直是天堂了,这是作为旅伴,你对我最后的仁慈吗?”他温柔地问,身体意图昭昭地朝杰森靠去。“我有一条更好的路,由仇人的鲜血铺就,那条路也指向地狱,不过没关系,我选择把它走完。”
他们凝视着彼此的眼睛,却都几乎同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对方眼中汲取到相同的东西——希望。
他们是彻彻底底的对立,这已毋庸置疑。当初兰多说他会回瑞尔叶赫,过后又弄出各种事来,杰森只后悔自己不该放他离开,他想纠正这个错误,他不再对兰多抱有任何希望。
而兰多呢,他的期望要简单一些,他想从杰森的眼神中寻求到一点点温暖,可在他拒绝了对方的劝诫后,他该知道自己找不到的。只捕捉到淡漠与愠怒后,他的心底升起一种语言难以形容出的沉沉悲恸。
“反正你已经恨透了我……”兰多的声音在笑,由于他的脑袋挡住了橡木柜上的烛光,杰森只能看见一张昏暗的轮廓,但他的确在笑。
兰多一手扶住——按住了杰森的头顶,目光固定在他的嘴唇并缓慢凑近。他极力反抗,却只换来脸蛋的一点转动,还被兰多别了回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无力回天,只能任由兰多摆布之时,兰多环住他的后颈紧紧抱住了他,散发着腥甜鲜血的茂密黑发扎进他的肩头,恢复一些知觉的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体传输过来的寒意。
“其实我只想要这样,恨不得让女巫把我们变成石像,可是你不愿意,而我永远不会强迫你。”温沉的低喃声中夹杂着哭腔。
兰多整理衣襟,调节情绪,这才起身。“我去找诺妮斯来,她能送你回家,我是指回那座山庄,别担心,花音鸟和乌鸦一样只吃腐肉,对活人没有兴趣。”留下一番有礼到疏远的交代后,兰多再无犹豫离开了房间。
杰森只觉得背脊发凉,听这意思,兰多的那些能通风报信的女妖一直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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