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鲜花以自由浇灌

华沙临时指挥部医疗区,晨雾像裹了煤灰的琥珀。街道两侧新挂的红黑垂地旗在风中翻卷,缎面中央的卢恩符文在晨光中流转着珍珠母般的光泽。那猩红旗帜上裹着闪电状符文的黑色圆形,像无数只亡灵的眼睛。

西尔维娅走在街道上,踏过皲裂的砖石,银发拂过裂痕间灌着焦灰的墙砖,断壁残垣像这座城市的痂皮。她的鞋跟碾碎了一颗嵌在砖缝里的黑曜石,这是阴尸爆炸后的内核残骸。

格林德沃的靴子踩过碎石时轻响了一声。她回头,正撞见他揉着眉心的动作,异色瞳孔下浮着淡青色的倦意,像被雨水泡褪色的旧油画。

“大人?您昨夜梦见什么了?”她抬起手臂替他拂去肩头的灰尘,眼神如水,“上次您这个表情,还是梦见罗马尼亚吸血鬼作乱的时候。”

他停下脚步,目光掠过她眼尾浅浅的红痕:“我梦见黄金的山丘上流淌下银色的河流,翡翠和蓝宝石的星星在银河里哭泣,美人鱼在唱安魂曲。”

“这听起来像是古灵阁妖精的噩梦。”西尔维娅不禁微笑。

“哦,要更糟糕,那调子很哀伤。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

“是我给您唱过的?您能复唱一下么?”

“不行,西尔维娅。我记不起具体的旋律了。那像一首中世纪风格的民谣。”他突然攥住她挎着篮子的手腕,力道不重,指尖却烫得惊人,“今天起,阿尔里克会寸步不离跟着你——别摆出那种表情,小狐狸,那孩子的剑术比他的幽默感锋利多了。”

“您不如直接给我拴只德国牧羊犬。”她背起拿花篮的手,皱了皱鼻子,“但它很可能被华沙的空气熏死。”

每往前走一步,她都嗅到更清晰的腐肉与火药混合的刺鼻气味,鼻粘膜有些干痛,她忍住没有咳嗽。还好她未雨绸缪,给奥托带了非常实用的礼物,特地从她的疗愈师妮芙·艾茵丝莱的温室里采摘的鲜花,足以在小小的治疗室里拯救他的鼻子和神经。

西尔维娅把一颗黑曜石踢的老远,侧头看着他。

“大人?您的表情如此哀伤,还是说,您其实梦见我被波兰矿工塞进腌菜桶了?”

西尔维娅抬起胳膊,手指温柔地抚上他皱起的眉心,然后弯曲中指弹了一下,但没弹到,格林德沃捉住了她做乱的手指。

松开手时,他在她掌心留下一枚金瑟斯硬币:“我梦见有人偷喝我的白兰地,醉倒在翡翠星星堆里……挨揍的时候差点被眼泪淹死。”

西尔维娅捏着那枚金币忿忿:“这算什么!您付的医药费么?”

格林德沃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披风掠过一地碎玻璃,他推开临时医疗室病房的橡木门时,门轴发出脆弱的呻吟。病房里飘着白鲜香精的苦味,格林德沃解下银线刺绣披风扔在床头。

奥托·韦尔芬半躺在病床上,肌肉虬结的胸膛上横着一道锯齿状伤口——那沟壑像被鹰头马的利爪剖开一样深,却不自然地反卷着紫色的恶咒造成的腐蚀性边缘。他正低头用牙撕扯绷带结,像头正被铁链强行圈养的黑鬃狮子。

奥托见二人进来,猛地攥紧床单把自己盖上,嘟囔道:“见鬼!那个治疗师往止痛药里掺了欢欣剂?我又不是准备下崽的独角兽——”

“我还以为护士错放了唠叨汤。”西尔维娅轻轻把花篮放在床头柜,大簇的白百合和白玫瑰在怒放,一丛薄荷香蜂草与紫罗兰间栖着几只奥罗拉闪蝶,扑棱着抖落鳞粉。她温柔地说:“林顿的冲击咒离肝脏再偏半寸,此刻该由纽蒙迦德的殓妆师为你别上军功章。”

奥托盯着花丛皱眉:“挺别致……像给阵亡者坟头撒的玩意儿。”

“西尔维娅说,华沙空气里的焦尸味能腌透灵魂。”格林德沃笑着给西尔维娅拉过一把椅子,“这至少能拯救你的味觉,她专门向红头发的德鲁伊小姑娘换的疗愈配方,舒缓你的神经。”

格林德沃踱步到奥托跟前,异色瞳扫过部下苍白的唇色。

??

“难得见你躺着。”

奥托从鼻腔哼出一声嗤笑,扯动伤口眉头都不皱。“上次躺这么平还是十六岁。你往德姆斯特朗校长的秃顶上扔狐媚子蛋,害我替你挨了二十藤条。”

格林德沃忍俊不禁:“那怨你自己跑太慢了。回家以后韦尔芬先生又给你一顿皮带。”

“那是我战术生涯最大的失误。他说我再跟在格林德沃家的怪眼小子后面惹是生非,就把我关在城堡地窖喂食尸鬼。”奥托屈指弹了弹胸前的飞鹰勋章,“可惜我没听他的——”

“你是我最聪明的指挥官,你独创的铁甲咒方阵横扫欧洲时,德姆斯特朗的幽灵也得为你唱赞歌。”格林德沃深情地说。

“那比食尸鬼磨牙还难听。”奥托突然攥住格林德沃的手腕,“听说你让林顿那倔驴当总督?不如给匈牙利树蜂配个嚼口。”

“我需要波兰人来治理波兰。”格林德沃的影子笼罩在奥托的病床,异色瞳孔映着他勋章上的银色飞鹰与太阳纹,“毕竟波兰矿工不需要会跳普鲁士军乐舞的指挥官。”

西尔维娅看见奥托的手指松开。她明白,波兰有全欧洲最大的黑曜石矿场,那是制造阴尸必不可少的动力材料。而由于德意志与波兰的历史关系,本土化治理是最稳当的——前提是林顿真的可信。

两个男人的啤酒杯撞击出脆响。

??

“说正事,你不打算给林顿配个常驻华沙的巫粹党督军?纽蒙迦德的金子并非地里种出来的,至少让个威廉·纳索的财务来当审计?”

格林德沃摇了摇头:“我打算让西尔维娅留两周帮他重建,但不需要督军或审计。忠诚……需要用自由来浇灌。”

他的眼中闪动着自己对用人识人的自信。

“好吧,我同意。不过……乌鸦从西到东,飞来飞去,也总是自由的。”奥托说。

西尔维娅丢下一句:“柏林的鸟儿一向如此。”她轻轻推门离开,格林德沃和奥托的酒杯碰撞出叮啷脆响,谈笑声逐渐淡去,她来到走廊尽头另一间病房。

推开门,伊薇特亚麻色长发凌乱地垂在血迹斑驳的衬衫上,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匕首削掉上臂创口焦黑的溃烂,像雕刻一块朽木。

??

“需要帮忙吗?”西尔维娅把花插进窗台的玻璃瓶,晃了晃手中的白鲜香精。

“不必。”匕首当啷一声扔进铜盆,她扯下染透的绷带,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疤。最醒目的位于左侧锁骨和肩膀连接处,一道新月形灼痕,边缘泛着青紫色。

西尔维娅眯起眼:“林顿干的?”

“旧伤。”伊薇特扣上衬衫,指尖抚过弯弯的疤痕,“某人的咒语烧穿了我的傲罗徽章。”

她的语气像在谈论天气,西尔维娅却听懂了潜台词——这道疤来自格林德沃。

“你追捕他三次,”西尔维娅轻声道,“他三次放你活路。”

“第一次在巴黎下水道,他折断我的魔杖,笑嘻嘻地说‘游戏刚开始’。”伊薇特轻轻擦拭着一只山铜掐金丝的怀表,“第二次在瑞士苏黎世,我扔出的匕首被变成雪绒花,他把它插在我的发间。第三次……在布鲁日钟楼,他夺下我装备的吐真剂灌进我的嘴里,却只问了一句‘法国魔法部的咖啡好喝吗’。”

西尔维娅将香蜂草茶推过去:“所以你来了纽蒙迦德。”

“我来杀他第四次。司长要求我以此自证清白。”伊薇特饮尽冷茶,“但他给了我更好的东西——”

“比如在波兰挨林顿的恶咒?”

“比如让我看清自己多可笑。法国魔法部给我的怀表下了追踪咒和监视咒……他炸了那个,给了我一块新的。”

沉默在白鲜的药味中发酵。走廊传来奥托沙哑的笑声,混着酒杯碰撞的脆响。

“你转告大人,我觉得奇诺科不是畏罪自杀。”伊薇特突然转移话题。

西尔维娅心中了然,她有个猜想,但还是问她:“为什么?”

“我是准备杀他的。”伊薇特摸摸下巴,“他的房间有各种防护,还有反巫师幻影移形、幻身咒的设施与反咒。牢不可破——”

“一个只有他自己能从内部打开的密室。”

“是的,按照麻瓜们的说法是这样。”伊薇特点了点床头西尔维娅分享的麻瓜侦探小说,“一把晶铁短匕,比黑曜石更锋利,刺破他胸前的山铜防护软甲。而他脸上那种惊愕……不像是奥托破城导致的。”

西尔维娅点点头。反巫师咒语,有时候防护不了其他的魔法生物。奇诺科性格暴躁,和所有国家的魔法部关系都很一般,不像卢波夫……长袖善舞。他也不像是林顿那种敢以身殉国的人。

“你恨林顿么?他杀了你四个手下。”西尔维娅终于问。

“五个,有一个逃跑时被倒塌的石柱砸死了。”伊薇特拈起德姆斯特朗纽扣,指腹摩挲着刻着G.G和精致飞鹰太阳纹的山铜怀表:“我恨过自己。当年他对我手下留情时,我居然感到……荣幸。”

西尔维娅的思绪恍惚回到耶戈塔的卧室。当他把她按在书桌上……那皮革吻上皮肉的灼痛,同样让她感到被神明选中的荣幸。

伊薇特突然嗤笑:“现在轮到林顿体会这种耻辱了——当你发现敌人的仁慈……比杀戮更折磨人。”

西尔维娅起身离开,她知道自己不必开口说太多了。

为着被林顿杀死的手下,伊薇特永远也不会开口原谅这个波兰总督。但她也不会承认:她理解林顿的选择,也相信林顿的忠诚。

在格林德沃如夏日骄阳般灼人的笑容之下,那本理所应当。

正如伊薇特永远不会承认,三年前布鲁日钟楼上,格林德沃问的根本不是法国魔法部审讯室的咖啡。

“你颤抖的魔杖尖在渴望什么?”他当时抵着她的喉咙轻笑,“是杀戮的快感,还是……”

金发青年后半句被呼啸的北风吞没,却在她脊梁上烙下比雪绒花更温柔、比烈火更滚烫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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