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随风入夜

第二日,江婵下了来接自己的马车后在谢咫的辖官衙子门前站了站缓神,她身上裹着的厚衣沾上了雪花,干涸了就变成一片一片的绺子。

她用手一点一点揉搓开。

太初驾驶着马车很快而去,马铃清脆,鞭飞扬。大而圆的车轮带起厚重压实的雪,走得快且平稳。

刘喜奉命带她回去受护,实则是半软禁,见江婵没有立即进来也不催促,此刻站在门洞子中远远看着她。

离七天之限还剩下最后一日,她任是凭空乱想,总也猜不到下一步能出什么差池。

江婵心中很乱,唯一确切知道自己的第一步或许成了。

尽管似乎并不顺利。

算事难算心,她只想此计能救沈辞,却不得不承认有赌的成分。

而谢咫曾说的话确实也在动摇她的心。

十年两茫茫,早已两相不知,江婵不想像阿娘一样,单凭心口一烫就稀里糊涂落泪降伏。

她呼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气很快沾在自己的睫毛上结成了冰。

凉凉的,又重。

刘喜磨磨蹭蹭过来带她,她主动一步跨过了刑司的台阶。

-

堂前叽叽喳喳是告状的百姓平民、达官显贵,江婵不方便多听,刘喜把她领到堂后给她辟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来坐着,便急匆匆赶回任上。

实则,只有薄薄的一层墙隔着,前屋里在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

那屋里大概不常有人进来,乱七八糟堆了杂物。

江婵看着椅子、地上到处都是的书本竹简之类,叹了口气,挑了个勉强地坐了下来。

等到亥时一刻,外面已经听不到什么声响了。

透过窗户,外面还飘着雪花,内屋里炉火烧得很旺,一本竹简打开着放在桌上,映出几个冷硬的字。

她缓缓抬起头放下已经麻了的手臂,脚下是已经罗列好的书堆,她将桌上最后那本还没分类的放在了其中一堆里,刚想要站起身来。

“您还在这里?”刘喜站在棉帘外面,探出一个头,手里抱着一身黑裘衣。

他往江婵身边一看,便见那乱七八糟的档案已经被整整齐齐摞好。他一愣。

江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也解释:“我没看里面,是按照页签上不同的刑侦方式堆的。”

这本是他的活的,只是刚来日子没多久还未来得及整理,刘喜‘噌’红了脸,挠挠头:“谢谢江娘子。”

“今日是不是等不到大人,我……”江婵问。

“不,大人不论多晚一定会回来。”刘喜回复她,说完,欲言又止,巴巴看着她。

江婵看出,莞尔:“大人有事要嘱咐我?”

刘喜捂住了肚子。

“实不相瞒下官,下官有点腹痛。”

他将手里的衣裳往前递了递:“这件衣裳本是给大人的,外面起了风雪冷得很,可是下官恐怕等不到大人,要先行方便去了。”

江婵明白了他所托之事。

她上前,将衣裳接了过来。

毛柔软,却沉甸甸的。

刘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夹着腿一溜烟不见了。

-

江婵没等太久。

几乎刘喜前脚刚走,后面门外有通传声:“大人回来了,去给大人牵马。”

她应声掐灭了屋里桌上的蜡烛,打开了帘子。

外面檐前廊下,墙壁上点着很多灯,照着一小片昏黄。

风送雪花,迷乱人眼。

刚从暖房里出来,热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寒气很快僵住小腿。

三四个人在门口忙来忙去,开门的、牵马的。

江婵揽着那身衣裳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门槛处,恰好见谢咫从马车中出来。

穿着很单薄的一袭袍子,寒气扑人。

他下了马车,一抬眼便看见了门内裹得厚厚的江婵。

雪花落在鬓发上,抱着一身衣裳静静等着自己。

他方才翻涌呼啸的戾气突然就减轻了一些。

像是一朵雪花,落在云里。

见谢咫过来,江婵抖开了那身衣裳。

谢咫接过,无从他想,披在身上。

近处,江婵抬头,才见他原袍子上挂了寒霜,细小的冰棱闪闪亮亮。

她想替他扑掉那些冰霜,又发觉此举过于亲近,手一动,又放下来。

-

两人像是有默契,不加多言,先走进门内。

太初忙着安抚马,忙里抽空抬头向这看了一眼,本来要对谢咫说话的卡在了喉咙里。

还真算是,一对璧人。

算了,反正话什么时候说都行。

-

“何事劳烦娘子在此等待谢某。”进了门谢咫才问。

“刘喜同我说,便是明日要回宫里,也须向大人请示过。”江婵复述。

谢咫轻轻笑了一声,积雪松动,似碎玉声。

“只为此事。”

“是。”江婵轻声回复道。

谢咫看向她,她眼里像含着潺潺流动的春松江水,在寒冬里露出春的暖意。

明明前几日还是高高在上的女官贵人,今夜里就已大不同。

可她看起来宁和平静,仿佛今日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

“好。”

谢咫答应完,似乎已经足够疲惫,抬脚就想走。

-

风寒雪,长弓月,冰天地。

江婵目的达成,站在雪窝里等他先离开。

风呼啸,衣襟翻折,鬓发飞扬,七枚铜币串成的穗左右摇摆,发出“哗铛”的声音。

突然,最下面两枚穿旧的红绳处骤然断裂,巨大的惯力带着散落的铜币瞬时间弹崩了出去。

谢咫眼眸一闪,他弯下腰连忙伸手去捞。

脆声玎铃,夹杂风雪突在江婵耳边响起。

她眉一凝,下意识往前一抓,飞雪割手,鲜红的穗子和铜钱磕碰发出‘叮咚’一声,轻而易举、完好落入了她的手中。

谢咫转过身时,她仍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视线锁在手上。

风住,袖落,腕凝雪。穗子从手心钻出来垂下轻扫在她手腕,触目惊心的红。

江婵摊开手,那两枚铜钱好好躺在她的手心,并着一小截扯断的红丝线和穗子。

沈辞说过的话炸响在耳边,会是他么,处心积虑把沈辞接来,又特意设下这个局请君入瓮……江婵嘴轻轻一抿。

她还给他,等着他伸手去拿。

谢咫一愣,伸出手来。

江婵突然又合实了。

他顿住,手指微缩,抬头看向江婵。

江婵的视线锁定在谢咫腰上剩下的五枚铜钱上。

末端拉着红丝,已经快要掉没色了。

“在我家乡,迷信幼子魂轻,得用人间至重的物什镇压。父母爱子,将铜钱用红线串起来系在孩子手上,阎王不能索命。”

娓娓道来的声音轻飘飘落在雪地里,谢咫手指一动。

“每一岁,就要再编上一个。新岁时欢欢喜喜压在枕头底下,第二天就要系在手上。一直到十八岁那年,女儿分成四份系在红盖头的四个角上,男儿取一串做成禁步挂在腰上,一动一念,皆是父母爱怜。”

她的话就像蒙在她面前那团雾气,笼罩在灯光下,很快就消散开。

谢咫静静听着。

等到江婵抬起眼,露出一点笑意:“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谢咫与江婵交视:“既是娘子家里的习俗,娘子也该有的。”

曾也有的。

她晃神,彷佛耳边响起铜板碰撞的金属声,阿娘提着红绳的头,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串成一串展示给她看:“小阿蝉,喜不喜欢。”

可她,已经记不起那一串携带了爱与挂念的铜钱如今在身在何处了。

片刻回过神来,她莞尔一笑,露出一侧小小的梨涡。

双眸垂下,睫毛翩跹,却岔开话题:

“我恰好会这种编法,我给大人编好。”

她抬起头,诚恳回复,“算作是大人昨日宽慰我的报答。”

铜板在她手心,飘上雪花,又融化。谢咫先是沉默,继而下意识反驳:“几句话而已,并不值得娘子为此报答。”

“谢大人是君子,君子行人方便。我却不能知恩不报。”江婵说完,笑了笑:

“请大人把剩下的也给我吧。”

谢咫依言,将剩下的解下来递给她。

“绳子旧了,现下不好找新的,我把前面的用量放一放,能得一个新的。”

江婵说着,编得很快。

谢咫只见她十指翻飞如花,借着微弱的烛光,很快就穿成了。

她食指穿过上面留下的扣,漂漂亮亮的七枚铜钱顺溜着打了一个飘,落下褪色的穗子。

跟之前并无大的差别。

她递还给他。

“多谢江娘子。”

谢咫接过来。

江婵笑笑,裹着衣裳将走。

却听他说:“今日三殿下同我说,明日将有宫中仪驾亲自来接江娘子回宫。”

他一顿:“下官觉得不妥,多事之秋,难免生事端。既然由我从宫里把娘子接出来,自然也由我将娘子完璧归赵。”

江婵心中百般复杂的情绪被冲淡,露出真切的笑:“多谢谢大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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