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则十三年,太和殿。
赵海宴侧过头,用衣袖掩盖住口型:
“无忧,你去叫阿完送茶水进来。不必回来,且去太医院再为我取点枣仁配药。
顺便教教阿完配药材,即便学不会这个,那五谷不分的毛病也实在应该改改。宫里的香不要燃了,我至多半个时辰就回去。”
远东国使者来得很是时候,恰逢帝王寿宴。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这些热闹的琐事,除去吵得人心烦意乱之外,没给赵海宴别的感受。
悄无声息的把最后一滴酒倒在桌下,她接过阿完递来的盛有茶水的水壶。
远东紧挨西蒙,语言大差不差,赵海宴能听懂,但仍静静等待旁人翻译。
没什么新意的敬酒说辞。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她以醉酒为由顺理成章的离席。
赵海宴素来不相信那些乱力鬼神之说,单单想找个僻静地方,于是扯着小枕出太和殿后沿着东筒子夹道,也就是阴阳道闲逛。
“堂怜……”
赵海宴抬抬手止住小枕的话,一墙之隔处,隐隐传来女子争执的声音。
“张承秋,你疯了吗?”
“德妃。”
小枕干脆利落的猜出其中一人的身份。
“纪蕴,这些年我都还只是个贵人,你敢说不是你在从中作梗?
我儿平白遭人白眼,如今已到不能与旁人说话的境地,若非刘太医用药……纪蕴,你好狠的心。”
张承秋的声音很反常,几近癫狂。
一路上都未见巡逻侍卫,只怕是全被支开。
帝王寿宴,诸多使臣来贺,凡皇室暗卫全都留在太和殿中,无忧同阿完去太医院了,小枕与她又无法互相托起。
“去找崔姑姑。”
小枕点点头,将行灯交给赵海宴,便向着慈宁宫的方向跑去。
“你得不到青睐同本宫有何干系?大皇子寡言少语、不喜争斗乃是性格,孩提都明白的道理,怎得你就是不懂?”
“你怨极皇后,我不过池鱼,孰是孰非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否何人和你说过什么,才致今日之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纪渐语,你说我不怪你,那该怪谁。”
“他倒真是心急……知云,你冷静些,莫要叫人当剑使了去。”
“你该高兴,若往后我能得偿所愿,那你此番也是死得其所。”
东筒子夹道如此之长,行灯到底熄灭在飞驰的风里,赵海宴体力将尽。
远处两个人影模糊的融在一起,纪蕴极力抵抗着越发近的刀尖,身后的宫墙何其冰冷,她奋力挣脱控制,而后狠狠摔在右侧的地上。
张承秋骤然失去着力点,刀在冷月下闪烁,伴着额头撞向宫墙的脆响,最终捅向自己。
赵海宴与纪蕴在瑟瑟的秋风中遥遥相望,她干呕不断,强忍着眩晕和胃部的翻涌,走近去探地上那人的鼻息。
人死后,体温会降低得很快,盖再多的衣物也无法留住。
崔久到时,血流一地。
长公主正虚扶着宫墙,脸色惨白。
飘飘扬扬的小雪花正不停落下,她在风雪里抬眼,宫墙和鲜血已难以分辨,不知道是鲜血染红宫墙,还是宫墙染红鲜血。
“陛下问起,你务必说我与德妃沿路同行,本意是吹风解酒,未曾见过张贵人。
她多疑之病非是一时,宫里的香不要让人查出来,往日种种也皆给她遮掩过去。
若赵默来查,便如实告诉他我的行踪,其余的都不要说,别让他成为罪妃之后。”
不知道是因为酒劲上头,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交代完这些后赵海宴停留在原地许久未动。
天光乍破,阳光的棱角割裂远山轮廓。秋日晴空之下,宫里死了个妃子,是病重而亡。
皇帝垂怜大皇子赵默年幼丧母,特为其择名师、授封疆土,望其日后勤勉,不负母妃临终所托。
元则十七年秋,石门院。
折翼愈,向自由。
原本受伤的燕子此刻神采奕奕,停在她手边梳理完羽毛后,便振翅飞向天空。
它绕着石门院盘旋几圈,最终如所有候鸟一样,向着天南前进。
赵海宴放下手中的剜刀,还没来得及安抚被冷落的小猫,身侧的半圆就奔向刚通过月洞门的宁流然,边跑边喵喵喵说个不停。
宁流然没能腾出手,他把竹匾放到院子中央的石桌上,将已经削去皮的柿子均匀摆放,末了竹匾还剩下一个空位。
“黄木香可已种上?”
“还没有,四殿下说得找面向阳又避风的墙,正拉着景玉选。”
“它是不是胖了?”
他蹲下身来,任由半圆跳至膝上。
“是胖了,小枕恨不得每天都给它做满汉全席。”赵海宴笑着,拿起竹筐里最后的柿子削去外皮。
“再这样下去,就要胖成蹴鞠了。”
小猫闻言在宁流然怀里伸着爪子抓挠,却不小心勾住他的衣服,摆出缴械投降的姿势。
一通胡乱挣扎之后,半圆终于在宁流然的帮助下重得用爪自由。
许是为不再重蹈覆辙,它从宁流然的身上干脆利落的跳下。
“刑部说那善掷枪的人,昨天夜里死在狱中。”
“是,死前见过二公主。将那么多东西运上山,把人安插在侍卫里,我想二公主放火是为陛下所默许的。
那人已移交刑部多日,本应秋后问斩,陛下昨日却突然下旨要求大理寺提人重审。
此事在二公主看来,恐怕是陛下在提醒她只要人还活着,就存在叛主的风险。她以为自己受到默许,所以才会在昨夜毫无遮掩的灭口。”
“如此天真。”
柿子皮掉入藤筐,赵海宴站起身向石桌走去。
竹匾上终于座无虚席,秋日晴天,再适合暴晒不过。
那人在大理寺供出东西真假参半。
但不管是意外终止的火灾,还是没能成功的围剿。说到底都不过是一块磨刀石,在打磨之时错把刀刃之亮,当成自己散发的光,以为自己才是宝刀。
仰头望天,伤燕早就不见踪影,不知未来有无归来的可能。
“使团快到了。”
“按路程算,至多再有一日就能入京,这个时间点……想来陛下已有所打算。”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已想好不插手这些事,只要他们不自己找上来。”
无论做不做磨刀石,赵浅钰都注定要成为活着的牺牲品,一个不外嫁就会被处置的牺牲品。
山上的树木开始落叶,有些顺着瑟瑟秋风飘来,堆积在重重由白色月洞门构成的夹景之间。
时光在半枯不枯的树枝荡漾,秋雨畅游后的泥土芬芳仍存。
赵琛拉着李禛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快要路过半个石门院,才总算停住脚步。
“黄木香到底是种什么花?”
“攀缘小灌木,黄色的,长出来会很漂亮。这不错,向阳又避风。我想把上山路能看见的那几面墙全种上,石头路的苔藓与它相衬,说是生机万千也不为过,如此就更有室外高人隐居的感觉了。”
“可有何种植技巧么?”
“说起来并无,向来是十天施次肥,土干浇次水,至于能长多大,就全靠它自己了。”
赵琛将背篓放到地上,里面装着小枕用厨余物堆的肥,土壤经过腐熟的阶段,已成为合格的肥料。
配合上雨后湿润的腐叶土作为底肥,想种不出来都难。
阻拦李禛的帮助,他从香囊里倒出花种,把其均匀撒到土壤表面,然后覆上层薄薄的肥料。
石门院似乎有种神奇的法力,能让所有在它庇护之下的植物存活。
久久未再听到李禛说话,等赵琛将视线挪到对方身上,发现其正注视着他重新挂于腰间的香囊。
“四殿下,这香囊是堂怜绣的吗?”
圆形的香囊绣着朵已绽放的荷花,两侧伴着水滴状的绿点。
前些日子枯叶初落,赵琛捡来几片叶子,非要让李禛选出来个霸王叶中脉,与其它叶子们的一较高下。
漫山遍野的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不过片刻,赵琛便垂头丧气趴在石桌上道:“如何能选出常胜将军?”
李禛失笑,将其以一敌百的秘诀全盘托出——选择干枯到失去叶面,已经发软的叶中脉,因为这时候的叶中脉最有韧性,故而最适合出征。
依战前说好,赵琛该答应他的要求。
“李大哥,你想要香囊?”
“那倒不是。”
彼时石门山脚下的幸得岁寒名酒馆内,正有三人面面相觑。
小枕陪着无忧往酒馆来的路上,设想无数可能,从没想到阿完说的棘手,竟然是这么个棘手法。
“什么捡孩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是怎能把人家孩子捡回来?”
“轻声些,你轻声些。”
阿完连比许多次小声的手势,觉得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
“那小孩是个哑巴,我看他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你们也知道,我这人就好拔刀相助……”
“拔什么刀,用不着拔刀。我看你就算手里连块豆腐都没有,也还是会帮他。”
小枕本想喝口桌上的茶水压惊,结果却因急促而不小心呛到,随即咳得面红耳赤。
无忧只得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看着汗流不止的阿完道:
“吕掌柜家里已有孩子,先不说他能否顾得过来,就算是能顾过来,贸然将那小哑巴带回,也没法向他夫人解释。
酒馆更不是能住人的地方,遇见盗贼之类,那孩子必然不敌。你如今是想怎么处理?”
“你说的这些我已想到,所以今天叫你们来,是想……我会看好他的,我必然寸步不离的看着他,我是想……是想……将他收到石门院当中。”
“不行,我不同意。没人知道那小哑巴姓谁名谁,父母是谁,家住何方,也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受到谁的指使。
全是疑点和风险,他在石门院就是颗随时都可能被点燃的火药。堂……多福现在境况多艰难你不知道?怎能给她添麻烦?
况且就算小哑巴心思纯良,也不一定会知恩图报。阿完,你不是多福,小哑巴不是你。”
“我知道此事是我欠考虑……”
阿完长叹口气,双手在太阳穴反复按压,不知道该拿自己亲手创造的糟糕局面怎么办。
他不是没去找过寺庙之类,只是石门太偏也太小,各处都穷得叮当响,实在没有小哑巴的容身之所。
那小孩没有籍贯,办不了路引。而那些无需路引的地方,又和石门一样穷困。
当地人尚且勒紧腰带度日,更何况是个不能说话、年纪尚青的哑巴。
欲哭无泪,阿完拿起杯子喝了许多口,才意识到里面装得是茶水,没法将自己喝醉。
左错右也错,四面皆南墙,除非上天入地,否则他这份善心是没法落得个好下场的。
无忧安抚着在暴怒边缘的小枕,沉默良久才开口到:
“此事与多福无关,你将小哑巴叫过来让我见见吧。无论他是不是好苗子,我都愿意收他为徒。有了一技之长,往后或许可以寻到镖局的好出路。”
“无忧,这样的孩子不在少数,你帮得了他,帮不了所有。”
“我知道,但你过去帮我时,也没有考虑这些不是吗。”
小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伴着桌子上响起的“啪”声,奋袂而起。
“石门东角的堪折客栈,基本安全可以保障,但因为实在太过简陋,所以住一晚只要五十文。”
停顿片刻,她指了指阿完接着道:“你来付他的住宿钱,小孩的一日三餐我愿包。从今往后他就是咱们三人共同的孩子。”
三人同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谁知等小哑巴真站到他们面前,无忧和小枕便齐齐泄火。
“顺秋啊,我问你这孩子是最近才到石门来的吗?”
阿完面露疑惑之色,又在那许久不用的表字里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们三人中,一姓乐名无忧字长乐,一姓高名枕字亦安,一姓段名完字顺秋。
同小枕和无忧一样,平时为方便,也是怕旁人知道长公主违背宫规,往往心照不宣的不曾多提。
说起这表字,其实很是坎坷。
但现在不叫并无妨,他日再叫也不迟。
“我打听过,是本月才来。”
“我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来,孩子,你过来。”小枕接过无忧的话茬,那小哑巴于是听话的走过去。
小枕示意对方将左手举起,阿完紧紧盯着。
他以前未曾注意到的,那小哑巴的手背上一道不明显的黑色刺青,正随着小枕对衣袖的摆弄,渐渐显露顺着黑线向下牵引而出的鹰,和伴随在鹰右侧,嘴衔金龟子的红胸姬鹟。
刺青没有刺完,环绕在两只飞禽边的乱七八糟的图腾,在前臂的尾处戛然而止。
看痕迹它至少已经四年有余。
这是种远东国特有的刺青,以绳为牵引,无论刺到什么地步,都在只存在于前臂。
“顺秋,这是远东国的皇室先驱。”
“他看着才十一二岁,哪有这么小的先驱?”
“远东通常八岁刺青,而且除皇室先驱和皇室之外,没人能刺红胸姬鹟。前几年使臣来访,在夜宴上提到过这档事。你当时送完茶水就又出去,恐怕没能听见。”
“但愿他只是先驱,你二人在此等候,我马上回去告知多福。”
柿子要晾晒差不多要十天。
赵海宴在石凳上端坐许久,侍卫因圣旨的“禁足石门”,只虚虚实实的环绕石门山守卫。
这些人没再换过,他们像收到什么命令,对那些送进来的书信之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开始不再阻拦她的外出。
母后在朝中的眼线仍然日日进言,连带着以徐子睿为首的权党,也就是原来太后门下的各路官员。
不知道徐子睿是如何劝说的。
又或许是她犯下欺君之罪,最终却只被罚俸和禁足这件事,起到了预想中的效果。
总之他们中的一部分,终于愿意倒戈向她这个年轻的长公主。
宁流然说这是好兆头,长公主党的雏形已经出现。
太子之位,赵无匣早有定夺。
赵寂曾是他心中人选的挡箭牌,只不过苦于赵默将其所作所为公之于众,才不得已选择放弃。
如今,在能帮赵无匣压制权贵的基础上,赵海宴自愿成为了新挡箭牌。
这昭示着只要她倒下,豺狼虎豹就会蜂拥而至。
他心知肚明她不会倒下,也心知肚明她是关键的一环,所以才会逼她站出来。
赵海宴将黑子落在棋盘,白子被围截得只有一条路可走。
观棋者是她,落棋者是她。主动者是她,被动者是她。
然而落子无悔。
“堂怜,阿完捡到个孩子,前臂的刺青是远东国特有的。你此前提过远东国新王登基,我想他或许是来找你的。”
无忧努力调节混乱的呼吸,而后看见赵海宴因为坐得太久的缘故,站起来时有些踉跄。她下意识想要上前搀扶,对方却挥挥手示意无事。
“那孩子现在在哪?”
几墙之隔处,李禛将赵琛的香囊放到石桌上。
夕阳无限好,李禛就着明亮的暮色,略显笨拙的绣起新香囊。
赵琛在旁看着,见他连将线插进针眼都格外费劲,不禁说道:“李大哥,你若是真的喜欢,我可征得长姐同意后,将香囊赠你。”
“四殿下,我这仿制品只是想借个模子,来日好能……”李禛未将话说完,终于将线戳进针了眼。
邹静外出去取在京都为李禛订购的兵器,顺路又买些回来。东奔西跑的忙活半天,全为给徒弟惊喜。
谁料才跨过小院门,就看见原先只爱武艺和诗书的李禛,正专心致志的绣东西,旁边还坐着昏昏欲睡的四皇子。
“景玉,我不知道你已经开始喜欢这些了,否则必会给你买些回来。”
见她大包小包的拎着不少兵器,李禛本欲放下针线向前帮忙,然而听清楚邹静所言,他脚步顿住,连脸上的表情都空白几刻。
末了只好轻笑着接过重物,摇了摇头的同时,再进行一番略显苍白的解释。
赵海宴踩着秋阳下山,路上询问诸多有关那小孩的问题,无忧一一作答。
小孩能听懂、也会写些字,但两相对比,会写的比能听懂的要多得多。
故到达酒馆时,阿完已备好纸笔。
没有面面相觑的尴尬时刻,只有长时间仔细辨别纸上的字到底是什么的磨练。
见寸。是在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是否曾经见过阿完。
找你。是在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会到石门来。
无令不冬。是在回答她的第三个问题,身边的侍卫、随从在哪里。
哥哥押宝你,想合作。是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想做什么。
他口中的哥哥,是远东国的新王,黎敬。
西蒙临近远东国,边境之地鱼龙混杂,雾竹青回西蒙的消息是瞒不住的。
附属国的重臣突然归故地,又匆匆被兵马带走。
既非官兵,便是谁带走雾竹青,谁就有能力承担他离开、返回大燕的过失。
可一件事情瞒不住,那另外几件呢?
陛下为何默许,又是谁走漏风声。
“你同我们回石门院。”赵海宴道。
李禛将炖肉从锅里捞出,邹静在石桌边教赵琛练武的声音,穿透他眼前的窗和蒸汽传来。
下道该做杏仁粥。
他估算着赵海宴他们回来的时间做菜,宁流然几次三番说要帮他,结果半天只弄出道拍黄瓜,还拍得七零八碎。
李禛无语凝噎,意识到宁流然在宫里说的不会做饭,的的确确不是托词。
不忍多看黄瓜的尸体,他告诉宁流然自己能忙得过来。
恰好半圆到达门槛边,宁流然索性不再坚持,端起桌边的鱼往黑猫的方向走去。
粥要熬两刻钟,等他将熬好的杏仁粥盛入碗中,窗外的交谈声已变得频繁、热闹起来。
李禛侧耳静静听着,直到听见赵海宴声音出现在最末,才端着盘子走出厨房,将杏仁粥放上木桌。
“这孩子是?”宁流然询问道。
“膳后同你说。”
小孩并不惧生,得到碗筷便吃起来。
李禛坐在他身边,偶尔用公筷给他夹些够不到的菜式。
“他可会一些手语?”
“应当是会。”
小孩大概是听懂手语二字,轻扯李禛的胳膊。
他腾出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由外向嘴边拨动,模拟用筷子吃饭状,而后握拳,向上伸出拇指。
是在夸奖饭菜好吃。
“你兄长连这的手语都教给你了?”
小孩咧开嘴笑,指指自己,伸出食指,将指尖向上贴在胸前。
“自学成才,有前途。”
“宁先生竟还懂这些?明天可不学文章,学学这个?我对文章策论实在……”
赵琛眼睛一亮又一亮,看起来很是感兴趣。他除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外,对任何事物都很感兴趣。
宁流然只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说自己仅会一点,称不上懂。
李禛的视线出发又跑回,最后落在那碗摆在赵海宴面前的杏仁粥上,对方正面无表情的吃着。
可那粥明明是苦杏仁,他买到的无数不多味道优良的苦杏仁。
赵海宴眼睛里毫无情绪的波澜,她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好。
晚膳过后宁流然如愿得知事情原委,他同赵海宴一样,认为“合作”之事有待考量,要等对方开出条件,才好说答应或不答应。
因而赵海宴将小孩安置进空屋,并没有急着离开。
“等使团进京,我就把你送回去。”
小孩歪歪头,在纸张上写合作二字。
“条件。”
小孩看着这两字许久,久到赵海宴以为他不认识这两个字。
“原一知持你,金银财宝、各路豪杰供你用。”
“不是这个意思,是他我要付出什么。”
“和平哥要,哥要他日兵临城下,大燕能出兵帮助远东抗击北敌。”
远东国受北敌困扰不是一年两年,赵无匣必然不会出兵,他要等,等到可以一石二鸟的时候。
“使团这次来访是为求娶?”
“哥说不瞒你,是。”
长久的沉寂过后,赵海宴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所作所为:“今日的饭菜可还合口。”
小孩用力点点头。
“合作总要拿出点诚意来,比如卖国贼姓甚名谁。”
话锋急转直下,说者与听者没什么反应。若有第三人在场,兴许会以为那毫无情绪起伏的质问是自己幻听。
“哥说,你如果不问,那之后的话也没有必要说,那些人,在令河山,也店很多。”
求娶公主若能成功,他日北敌兵临城下大燕不会坐视不理。
而改朝换代之后可就不好说了,前朝联姻而已,新王自有无视的权利。
黎敬打得好算盘,北敌一日不平,战争就早晚会打。
远东近邻西蒙和大燕,北敌势必要平。赵海宴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她还不能接受。
“圣上治国有方,早得了天意相助、福寿绵长,我亦只求国家无恙、天下太平。
有一句话全当提醒,你们的探子该走了,而且应该永远别再回来。”
“你要做什么,我们邦你。”
小孩倒不退缩,反而像下定什么决心,重新写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们邦你。”
我们,你们。
纸张的摩擦声像纸面的尾音,赵海宴的神情在烛火中晦暗不明,过了许久才道:
“那便全当交个朋友,和亲之事我想要个转机,若难能办成,那倒也无妨。”
“该怎么告诉你达安。”
“他若同意,便让使团的人在酒宴上问问大燕的好酒。若不同意,不问就是。
我给你两个荷包。
和你衣服颜色差不多、比较小巧的这个,用来放这张纸。务必要贴身收好,到时直接给你兄长看。另一个,你随意往里面放些东西,要毫无遮掩的挂在腰间。”
小孩点点头,见赵海宴将信纸一折再折,然后放入白色的迷你荷包里。
“你叫什么名字?”
他提起笔来,意料之外的工整写下“黎湫”。
“黎湫,使团入京之后就会被监视,所以你来石门院的事情能不能瞒住,全要看使团走的路线够不够曲折。你哥和你交代过汇合的事情吗?”
“侍卫,戏。”
那就是已经交代过。
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的事明面上能过得去就是,赵海宴没什么好担心的。
“既如此,我便放心。早些休息,晚睡会长不高。”
黎湫点点头,比划几个手势,算是道过晚安。
屋门严实闭合,烛火摇曳下只有一人。
他执笔草草写下诗词,等墨迹已干,就依赵海宴所言放入另一个荷包中,将其挂在腰上。
随后蜡烛熄灭,装有纸的小荷包被收入衣服内侧的暗袋。
“远东使团于趋近京都之途,猝然遭变。幸随行众人齐心协力,终救什别王黎湫出险。帝闻之,即遣精兵接应以慰,谨防变故再生。
接风宴,远东国王黎敬,言大燕之辽阔,恳请迎娶大燕公主,唯愿两国修好,永结百年 。帝应,择二公主往,元则十九年为始。众同庆,远东使臣试问大燕良酒,所回不一,苦酒居多。
宴饮何乐,唯忧前路。臣等恭祝殿下福体康泰,祈愿殿下勿复忧思。”
赵海宴将信纸折叠放入火盆任其燃烧,黎敬的答案在她的意料之中。
陌生人之间的姻亲,远没有可视的利益靠得住。
黎敬做出了取舍。
赵浅钰被软禁在宫中成为和亲棋子,却总想着要见上赵海宴一面。
赵无匣或许是想给长女和端妃的矛盾添上把火,便以姐妹相惜为理由,下旨要二人相见。
富丽堂皇的借口,令人作呕又无法拒绝。
石门院几人送她到山底,莫名的,赵海宴想起黎湫临走前递给她的那张纸:
“他叫我教他卫兑凡只,但后来又改成得偿所愿。我问他祝谁,他达你。”
由葳蕤繁祉到得偿所愿,赵海宴不解。
而不远处,李禛站在原地没有动。
赵琛坦白不愿学习文章策论之夜,她才踏进自己的院子,便看见站在石桌边的李禛。
“你在这做什么。”
“我来看看柿子,夜里蚊虫多,我便想着一会将它们收回去明日再晒,却忘了它原是有东西罩住的。”
“若赵琛实在吵你,不如换到离他远的住处。”
“堂怜不必忧心,我作为伴读,于情于理也该离四殿下近些。”
赵海宴在李禛对面的石凳坐下,二人在仅仅相距一步之遥的地方同望月亮。
半圆的窝建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赵琛特意叮嘱木匠弄的活木门,此刻遮住了里面正在酣睡的猫。
“那杏仁粥是我第一次做,或许没把握好火候。”
“已极为不错。”
石门院第一场的风波已过,瑟瑟的秋风环绕住李禛。
那碗杏仁粥他提前做过许多次,是在找寻最好的口感,是在看用量是否真的合适,也是在逃避思考到底应该如何坦白。
拦住一个人开口的,从来不是难以启齿的忐忑。
而是说话者不清楚自己将要承担什么后果,又或者正是因为太清楚会面对什么后果,所以才迟迟不敢面对。
衣袖松开又握紧。
“堂怜,我来石门院并非意外。”
“我知道。”
赵海宴手上落下一片枯叶,她低头望去,瞧见叶子边缘的红黑相间。
为舅父献计的人几个月前就在临斌被抓,吐出些有关李禛的事情。
她没有发作,而是封锁消息,又安排好一切,制造出没有任何人能看破的风平浪静的假象,等待着李禛的动作。
“我不在乎别人的利用,很少有人不利用我。这些事情司空见惯,早已无关紧要。
只要不对我有所妨碍,便皆可视若无睹。我知道你无恶意,李将军乃国之栋梁,间接帮他我亦有利可图,你无需小心谨慎。”
此事绝非是李禛以一己之力促成,利用她也的确是缓解李家困境的最优解。
赵海宴猜忌但不埋怨,因为有些事情她无法左右,旁人也是。
“此事是我之过,我与李家绝无加害之意。可事在人为,我也知晓于事无补。
但若你准允,我必竭力相助,只待一切安定便自行请辞。”
细听叶落惊秋虫鸣亡树,感叹凉夜如水相对无言。
停留在月亮上的视线再次削减,赵海宴发觉李禛与她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
李禛的聪明藏在暗处,有时候又不再遮掩。
山下贩卖苦杏仁的小贩是个生面孔,也是第一个发现黎湫遍体鳞伤的人。
我们,你们。
不止指阿完几人。
“一天十二时辰,傍晚和夜晚最叫人舒心。”
二人都未再提起原先的话,秋日夜幕里传来李禛的低声附和。
她闻声再次望去,率先看见的,却是李禛肩上滑落的那片枯叶。
侍卫在外面提醒该下马车,赵海宴步履不停。
雾竹青留下的盒子里装着枚药丸,经邱瑞辨认,就是纪蕴所给的西蒙毒的解。
这当中仍有问题尚未解决,她暂不打算将此事告诉纪蕴。
熟悉的宫墙从身侧掠过,赵海宴未曾预料到踏入宫殿迎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对不起。
那双积满忧郁的眼睛,将视线直挺挺的放在来者的身上。
童年已经恍如隔世,故人好像已经死去多时。
“长姐,我还以为他终于想起我这个女儿了。”
“好在能避过些争斗不是吗。”
赵海宴没有落座,静静听着眼前人的倾诉,眼见对方将手中的椅耳越握越紧。
“你的心太软,若我是你,该恨不得将觊觎权力的庶女杀之而后快。
说来可笑,要夺你性命,我却总要记起你的眼睛。
石门院失火,我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去灭口的途中,我怕的又是你已经知道……知道我想要置你于死地。”
“文和。”
赵浅钰大梦初醒般松开椅耳,她垂眼去看发红的掌心,而后抬眼与在梦里出现过无数回、在回忆中载满笑意的眼睛对视。
时过境迁,它们已变得沉静。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埋怨什么。
“长姐,母妃因我所作所为勃然大怒。不必忧心刘家,无论如何我对你都有所亏欠。”
四周陷入死寂,直至暮鼓将响,宫门即将落钥。
殿内的香孜孜不倦的呼吸吐气,一如往昔。
赵海宴没能将任何劝解的话说出口。
怪物是人非事事休。
坐在椅子上的人挣扎着想说出些乞求原谅的话,却发现它们已不约而同的哽在喉咙。
怪欲语泪先流。
人与人之间,一步之遥,遥不可及,难于登天。
赵浅钰激烈的喘着气,在咳嗽和抽泣中吐出句像在疑问,又像在叙述的话:“长姐,我们是敌人吗。”
眼前人的神情在泪水里变得模糊不清,她听见眼泪在说话。
“或许恰如停在都城南庄。”
手部在呆滞里猛的一缩,因为被从脸上坠落的温度所灼痛。
赵浅钰迟钝的抬起头,没有找到说话者的踪迹,只看见昏暗宫室的殿门大敞,外面正值秋日晴空。
两侧的红墙接上天,框住片没有云朵的夕阳。
头簪玉梅的女子站在宫道暮色里,抬头仰望起方方正正的天。
守在宫门前的侍卫不明所以,试探的看向长公主,又极快收回视线。
那人脸上隐隐浮现出情绪,但最终仍然面无表情。
奇怪得紧。
本章引用:
1.《武陵春·春晚》宋·李清照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2.《题都城南庄》唐·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走主线,走主线,走主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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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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