卍儿娘觉得,说到底,这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事。
若是茗烟儿的娘也没别的意见,左右卍儿也差不多快到年纪了,再有一两年也要放出来指人,他们一家又不是那顶要紧的人,指给谁不是指?两家人若是预先说妥了,便可一起去求管事的,最不济,多少使上几个钱也罢了,怎么不答应?这事多半能成。
但若是人家茗烟的娘不愿意,那也强求不得,自己正好去问个明白、断了干净。
想明白此节,卍儿娘便找了一日不当值的时候,带了几条刺了新鲜花样的手帕去西府后巷找茗烟的娘老叶妈。
她在巷子口上央告了一个面目慈善的媳妇告诉了她茗烟家的位置,正说着话,就见一个妇人满面笑容地从一户人家走出来,对上卍儿娘两人,很和气地点了点头,跟着便拐到大路上去了。
卍儿娘不认识那人,也无意管别人的闲事,还是先前那媳妇很欣羡地介绍说,方才过去的那一位是宝姑娘屋里莺儿的娘,黄家的嫂子,为人是极和气的,姨太太家因为是客居在这里,家里的事少,不像这家里的人一样忙个没完,体面却一分也不少,真好福气。
卍儿娘不惯闲聊,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唔唔”地答应了几声。那媳妇见她这样,反倒愈加起劲地介绍道:“唔,你才说要去茗烟家,说来也巧,他两家是干亲。昨儿我才说,仿佛好些日子不见他两家走动了,谁知今日就见到了。”又絮絮地说了许多羡慕之语。
卍儿娘谢过她,这便按着指点到茗烟家里,茗烟的娘老叶妈才送走了莺儿的娘,顺手在院里理晾晒的衣裳,卍儿娘才叩门便出来接着了,这倒是正好的事。
老叶妈一头雾水地接待了卍儿娘,将人让进屋里,莫名其妙接了两条绣花手帕,又冷不防听了她的一番说话,心里早如几道天雷滚过,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因为自己身子骨儿不好,这一程子总是生病,这几年便不曾领差使,只做些杂活。可即便不在里面服侍,到底是几代都在府里的老人,她对府里的规矩知道得极明白。
这个疯女人当这是哪里,嘴皮子不知死活,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像自己这些人,一家老小的身契都捏在人手里头,终身岂是由着自己的?她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么,如今却是从哪里生出这样的主意?
出了这种事,她竟不知羞耻地来问自己的主张,嚯,要不要再请个大媒来保媒、说亲啊?
儿子虽是自己养下的没错,可自己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做不得主,还说什么别的?他上头可还有好几层的主子呢!
这要是声张出去,叫人家说自己背着主子、往外替茗烟相媳妇儿去了,他们有几条命?
老叶妈将卍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
啧,人瞧着倒是干干净净的样子,可是能问出这样的话来,想来不是得了失心疯、就是一向里糊涂惯了的,这样的人,别说结亲家了,最好是连话也少说几句才好。
老叶妈将眼斜睨着卍儿娘,心里嘀咕,常听人说东府里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上上下下没个规矩方圆,起先还以为是众人说嘴,可这么瞧来,还真是如此。
她拿些车轱辘话随口敷衍了卍儿娘几句,本想将她随便打发走了便是,转眼看见桌上的手帕,不禁想,这疯婆娘不懂规矩,万一她把这两条手帕子当作了定礼,那可怎么好?
因怕落人口实,老叶妈越发连手帕也不敢收,只笑说不必这样客气,又说这是儿女大事,自己需得想上些时候,再问问他爹的意思,如此说了一遍,打发走了她。
老叶妈将人送走,回来也不做家事,在炕上坐着愣愣地想了半日,突然起身来梳头,又翻箱倒柜地找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便要进去找茗烟问个明白。
刚走到巷子里,她却又想道,茗烟这个猴儿崽子的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就这样去问着他,想来也问不出什么,若是逼问得狠了,恐怕他臊了、嚷起来,被人听去,反不好。
老叶妈转身便去找了常与茗烟在一处的几个小子。
墨雨、锄药几个果然知道确有卍儿这样一个人,也知道她与茗烟要好,但其中究竟如何,他们却也不十分晓得了,老叶妈约略了解了些情况,安抚了他们几句,又走到东府去,装作与人闲谈的样子,细细打听了卍儿爹娘的事。
似这般走动一圈下来,老叶妈心里就有了数。
她家茗烟虽是个不成气候的淘气小崽子,却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他跟的可是宝二爷!
这小子像他爹,也有几分小聪明,很能讨二爷的喜欢,他的造化总是在后头呢,怎么能叫这个普普通通的毛丫头给耽误下来?
老叶妈如今有莺儿做干女儿,眼界更是高了许多。
她自认这一门干亲认得好,太太和姨太太是嫡亲姊妹两个,薛家和王家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加上那“金玉姻缘”的巧宗儿,将来说不准就能亲上加亲,叫宝姑娘同宝二爷凑成一对儿。
老叶妈对这个未来充满了憧憬。
到那时,自己的儿子是宝二爷的亲信,一个干女儿又是宝二奶奶的亲信,不论往哪头儿数,都是这府里第一份儿的体面。
还不止呢,莺儿那孩子又难得生得标致,将来说不准便能做了宝二爷的房里人,这又是更上了一层楼了。想自己虽是个挂名儿的干娘,可到底有这一层关系在,到时便是吃不着肉,跟着喝上两口汤总是可以的,到茗烟儿要指人时,便是不得太太跟前儿的大丫头们,也有二等丫头给他,岂不好么。
万万不能让这个卍儿丫头坏了事了。
老叶妈拿定了主意,气定神闲地在屋里又等了两日,以显示自己在谨慎斟酌。
她预备等这边厢晾得他们够了,跟着再去告诉卍儿的娘,这事她男人不同意,大家彼此丢开手,再说几句场面的话,结亲不成仁义在,往后仍旧可来往,那也罢了。
可就在这两日间,东府里贾珍摆宴,宾客盈门、人员杂乱,茗烟与卍儿两个年轻意切,竟然趁空儿就到外头一间僻静的小书房里亲热。
他二人正得趣时,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宝玉走进来撞个正着,忙按住了要取笑,也亏得他这样一打岔,到底两人还不曾做下什么,没能铸成大错。
也许当年那个卍字不断头纹样的梦真的是某种吉兆,卍儿也算有些运气,撞见他两个的是宝玉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他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只管拿住茗烟取笑,倒让卍儿快走。
虽然宝玉语气和善,也无旁的人瞧见,卍儿却已吓破了胆,又羞、又悔、又想寻死,这样六神无主了半日,只觉无法带着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装作无事人一样生活。
她把心一横,虽然是结结巴巴、支支吾吾的,可到底家去一五一十地都同她娘说了。
卍儿想,自己好没脸、犯下这样的大错,若是娘让自己跳井去,自己一定就去。
卍儿娘听着女儿的讲述,全程紧皱着眉头。
她虽然气恼女儿胡闹不知轻重,真想狠狠打她几下子,问问她到底是怎样想的,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万事难回头,如今事情已然是这样,再打骂女儿也无济于事,如何将此事妥善解决了才是要紧。
卍儿娘想,女儿虽则还是个清白的姑娘家——
唉!想这些有什么用,清不清白又如何,如今还有工夫儿计较这些个?不管怎样,这都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她有什么事,做娘的都要替她做主,错是两个人犯下的,怎么只自己女儿伤心难过?绝对不能叫那小子白讨了便宜去。
瞧着茫然失措、哭泣不止的卍儿,卍儿娘心里也好生难受——谁不是打年轻那时候过来的,怎么不知道?
虽则下人的规矩严,可也管不到各人心里怎么想。半大丫头小子们的事,总是难保的。
卍儿娘打水来叫疲惫的卍儿洗了脸,坐在床边看着她抽噎着睡下,心里想,这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错?便是有错,那混蛋小子也要占一半……不,一多半的错。要不是他心思多、撺掇使坏,这孩子怎么落得如此?本来还说同他家商量着办,如今这样,他家再想要赖账,可是万万不能了,这个名分是一定要给女儿争来的。
两边的娘各自都拿定了主意,却是意见相左,这如何能善了呢?
第二日早上,卍儿娘便要再去茗烟家,另一头老叶妈也终于拿足了架子,施施然寻上门来。卍儿娘见对方主动来了,以为两边俱是一样的念头,便如瞧见亲家一般,忙让进屋来,亲亲热热地只管拉着她说话。
瞧她这样没脸没皮的样子,老叶妈心里更是不以为然。
她以为,便是两家人私底下都愿意,这也不是该大张旗鼓的事,女方家里更需得矜持、回避些才是,这会子瞧卍儿的娘这般的主动,半点不知道害臊,想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老叶妈一面这样想着,面上就又冷了几分。
从某种意义上讲,金玉姻缘好像真是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选择欸[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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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一三八上 婢仆论嫁慈亲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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