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失去皇帝宠爱的妃子日子难过,这点江映雪切切实实体会到了。
宛竹轩每月月钱从未按时发放,吃穿用度缺斤少两乃常有的事。
不过还好有敬妃在。
敬妃,萧承述还在东宫时便迎娶了的侧妃,为他生了一儿一女,三公主意欢,五皇子意诀。
江映雪觉得,敬妃人很好,至少她不会向其他嫔妃一样欺负她,处处为难她。
一日,江映雪照例到敬妃宫中小坐,突然有人通报从宫中废弃的枯井中打捞出一具宫女的尸首。
敬妃入宫多年,早已看惯了这些,手随意搭在椅字扶手上,波澜不惊,“宫女自戕是大忌,纵使不为自己打算,也好好好替家里想想。”
江映雪心里一紧,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抵在膝上,问道:“娘娘此话怎讲?难不成还会连累家里?”
啖一口茶水,敬妃目光凝在江映雪身上,悠悠道:“嫔妃、宫女、太监自入宫那日起便是这红墙之内的人了,若是自戕,家中一族谁也别想活着。”
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两下,江映雪问:“倘若生老病死,寿终正寝呢?”
这一问看似无意,实则是她颇为关心的。
“那就另当别论了。人固有一亡,既是这般,便好生安葬。”敬妃起身,一旁的宫女忙搭手扶住,“不说这些,今日天气好,且陪我去院子里走走。”
一出门,迎头来了个小娃娃,撞了敬妃满怀。
“母妃,儿子再也不和意欢下棋了。” 五岁的意诀拉着敬妃的手,有些生气。
敬妃问:“怎么了?”
“意欢耍赖,落棋不悔,我都让了她五步了。”意诀探出头来,伸出五根手指。
“不玩就不玩,意欢以后都不和哥哥下棋了!”
女娃娃步子慢,比意诀晚来一会儿。意欢看到江映雪,拉着的脸瞬间朗了,一阵欢喜,跑过来拉她的手,身上的铃铛“铛铛铛”,清脆好听。
意欢撅着嘴看着江映雪,一脸委屈,“江贵人,你教意欢弹琴吧。江贵人弹琴可好听了,意欢也想学琴,意欢才不要和哥哥玩耍。”
从前,她和裴述也这样。
那年秋日,八岁的她刚学下棋,便拉着裴述陪她。
那时的她棋艺不佳,又是刚学,每局她的棋子快要被裴述给吃了完就吵着让裴述让她几步。
裴述笑着抬手扣了扣她的头,应了她。
六步。
五步。
四步。
三步。
往后每每下棋,裴述都会让她三步。
“出去和别人下棋可别这样,让人笑话。”
“别人?哪样?”江映雪歪着头问。
“除我之外。”裴述看一眼她,“撒娇。”
“江贵人,明日起教意欢弹琴可好?”
意欢的声音将江映雪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蹲下来摸了摸意欢的脸,笑着说:“陪公主弹琴尚可,教公主可是万万不行,承公主厚爱,嫔妾琴艺不佳,登不上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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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又在弹琴,奴婢大老远就听见了。”外面飘着细雨,宫女萍儿在屋外抖了抖衣袖上的雨水,朝江映雪走来。
江映雪拨弄琴弦,抬头看一眼萍儿,“东西可拿到了?”
萍儿将怀里的药材呈上,“奴婢今日瞧着太医院有几个生脸的,一问才知原是前几日刚招了一批新人进来。”
江映雪:“新人也好,旧人也罢,能进太医院是多少学医者引以为傲的事。”
琴声戛然而止,江映雪眸光亮了些许,随之便又暗了下去,视线凝在琴弦上,“其中少(shào)能成事者,实属不易,必定天赋极高。”
萍儿:“贵人还真别说,今日给奴婢抓药的太医年纪轻轻,模样好生俊俏,十分健谈,问了好多宫里事儿。”
“那太医还说,贵人脚扭伤了,马钱子消肿止痛,但不宜过量食用,药方里其他药材温和互补,是极好的。”
“下次去抓药,记得换一个太医。”江映雪笑了笑,没说再什么。
药材是好,不过真好还是假好,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倒春寒有时比隆冬还冷,下着春雨,屋子里湿冷地很。
江映雪拢了拢披风。萍儿眼尖,折身便去点暖炉。
江映雪:“宫里的碳不多了,省着点用,能不用,便不用。”
“后宫里尽是些狗仗人势的,就晓得克扣咱宫里的东西,就那么一点碳,一冬怎么够用,况且贵人身子虚,畏寒惧冷,更是废碳。”
“宛竹轩不少地方潮湿长了青苔,管事的也不找人清清,害的贵人的脚常常扭住,这药方奴婢都不知去抓过多少次了。”
“那些个太医也是,平时贵人生病了去请,推推拖拖的,都嫌弃咱们这里不得宠,好在贵人对医术略懂一二,咱自己开药方,自己去抓药,咱还瞧不起他们呢!”
入宫三年,皇上只来过一次,且还未留宿宫中,想着这三年自家主子被后宫嫔妃们的处处刁难奚落,萍儿气不打一出来,一时冲动便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
萍儿:“倒春寒冷,这不知要熬到何时去了。”
江映雪露出久违的笑容,喃喃自语,“熬不过,便不熬了。”
也算是解脱。
指尖一捻,弹了最后一个音符,江映雪将琴擦了又擦,这才将它收了起来。
借口自己身子乏了,江映雪打发走屋里伺候的人,从窗体匣子里拿出一包药材出来。
她每隔几月都会开一剂药方让萍儿去太医院抓药,单看药方是治病的良药,有些药材量少能治病救人,量多却能夺人性命,有些药材合在一起便是致命的毒药……
两年,两年时间,她攒了不少马钱子、川草乌。
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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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融融,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敬妃约了江映雪一同去御花园赏花。
御花园的梅子花开了。
敬妃:“只你喜欢梅子花,今日难得出太阳,便寻你出来,老在屋里闷着不好。”
“梅子花开花又谢,一树青梅挂枝头。”江映雪跟在敬妃身边,看满树的梅子花,心声感慨,“今年的花期有点晚。”
“再晚,不还是来了么。”
御花园里,意诀和意欢两人在放风筝。
风筝飞得高高,仿佛飞出了这红墙。
江映雪突然想有些伤感,有感而发,“真羡慕他们。”
这些年皇上并未召江映雪侍寝,敬妃是知道的,话锋一转,道:“国泰民安,便是极好的。近年来边关战事吃紧,南国常常犯事,不过皆被打了回去,皇上为这事儿也是愁得很。”
“下月皇上设宴,你可别又不去。”
望着江映雪的眉眼,敬妃握住她的手,缓缓开口,“其实,皇上并非无情,相反是用情至深。”
宫里的热闹,与她无关。
每次宫宴,江映雪能推便推,反正都是失了皇帝宠爱的妃嫔,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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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那日,江映雪是被敬妃拖着去的。
歌舞升平。
江映雪远远地坐着。
舞女伴着奏乐,身姿妖娆,长长的衣袖空中翩翩起舞。
突然,一舞女腾空而起,朝皇帝那边冲去,刀刃藏在衣袖里直指皇帝而去。
月色下的刀锋带着寒光。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场宴会竟然回有刺客出现,让众人措手不及。
就在此时,江映雪不顾一切冲了出入,挡在皇帝身前。
嘶。
刀刃刺胸,一阵痛感袭来。
侍卫的救驾声,妃嫔的惊慌声,皇帝的怒气声。
“太医!太医呢!快传太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江映雪从未见过萧承述如此紧张一个人,更没想到那人竟是自己。她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双手在颤抖着,连带着声音也在发抖、沙哑。
鲜血染红了萧承述的鹅黄色外衫,像是春日里盛开的鲜花,娇艳美丽。
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江映雪在迷离中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少年郎。
他在等着她,接她回家呢。
述哥哥,小雪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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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十四年春,南国刺客行刺,江映雪救驾有功,江贵人晋为江美人。
昏昏沉沉间,江映雪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的她常常缠着裴述。
有时候使了点小性子,故意不喝药,就为了能常常见到裴述哥哥。
“述哥哥!”江映雪下意识喊了出来,睁开眼却发现床边守着的人是皇帝。
呵呵,自己还活着啊。
萧承述恍惚一阵,随之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眉眼间尽是温柔,“在!我在!”
“近三月,终是醒了。”萧承述手指轻轻抚过江映雪的额头,指尖留在她发梢,眉宇渐渐舒展,“剑偏了半寸,所幸没伤及心脉。”
“答应朕,以后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让朕担心。”
语气温婉,一点也不像是那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皇帝所说的话,江映雪怀疑自己听错了。
宣德十四年孟夏,江映雪醒来的当夜,萧承述封她为贵妃,赐封号“德”
短短三月,江贵人从江美人一跃成了高高在上、备受宠爱的德妃,和敬妃平起平坐;从简陋的宛竹轩搬到了琼芳殿主殿。
多少后宫妃嫔羡慕不已,以前给江映雪使绊子、穿小鞋的妃嫔纷纷赶着来讨好。
这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对江映雪而言是这样的。
不过也有好事。
自从上次遇刺,江映雪的身子大不如前,太医叮嘱需养,因为体质太弱,半年不能行房事,萧承述虽在她宫中过夜,但并未对她做过什么。
宫里新置了不少摆件,奴才婢女也添了将近一半,妃嫔们个个隔三差五往这里跑,琼芳殿门庭若市。
萍儿为江映雪梳发,“以前路过咱们宛竹轩门口绕道走,现在个个都在巴结德妃娘娘,人心难测啊。”
江映雪问:“你瞧着谁是真心的?”
萍儿:“当然是敬妃娘娘,以前娘娘不受宠时,敬妃娘娘可没少照顾咱宫里,也不给娘娘脸色看。”
萍儿性子直,倒一点也不适合待在宫里,这也是江映雪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笑了笑,她没说什么,让萍儿服侍她更衣。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是裴述的生辰。
每年,江映雪都会亲手做一碗长寿面,虽然两人远隔万水千山。
旭日东升,阳光从竹叶缝隙里洒落,斑斑驳驳,仿佛是被撕碎了的绸缎,被风吹散,零零散散洒落一地。
水榭阁台,一阵悠扬的琴音缓缓响起,像是山涧的清泉,婉转动听。
长相思,长相守。
长相思,长相忆。
相知相遇,难相聚。
终是一场空。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注1】”
江映雪没料到皇帝今日下朝得早,抬头看了一眼日头,也不早了。
饶是自己弹琴太投入了,竟快午时了。
原来不早了啊。
“爱妃不必多礼。”
她慌忙起身请安,却被萧承述拦住了。
桌上的一碗面着实突兀,江映雪发现萧承述将目光放在上面,解释说:“家中兄长生辰,臣妾便做了碗长寿面。”
“权当打发时间罢了,让皇上见笑了。”江映雪伸手,轻轻将碗挪了挪地方,远离萧承述,“萍儿,将面撤走。”
“所以想兄长了?嗯。”萧承述绕到她后面,长臂一伸让她整个人圈住,指尖弹弄琴弦,将后面的音弹了出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萧承述低声问她,“可有喜欢的诗?”
身子微微一愣,江映雪如实说来,“《长干行》。”
萧承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嗯。”
“巧了,朕也喜欢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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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江映雪无意间从敬妃口中得知事实的原委,这才明白皇帝为何这般说。
敬妃将宫里的人打发走,拉着江映雪在榻上坐下,娓娓道来,“你长得很像一位故人……”
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和宰相嫡女苏蓉蓉青梅竹马,两人情投意合。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人算不如天算,那时正逢郏国使团进京朝贺,年少的郏国王爷对苏蓉蓉一见倾心,便问先皇要了一道赐婚圣旨。
两国联姻,利大于弊,先皇不仅赐婚,还收了苏蓉蓉为义女,赐封号“嘉玉公主”……
苏蓉蓉成婚那晚,萧承述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他一个人坐在屋顶喝了整整五坛酒。
月色冷森,孤寂落寞。
敬妃说,从那以后,她便很少看见萧承述脸上有笑容。后来她嫁入东宫成了他的侧妃,再后来,先皇驾崩,太子成了皇上,便再也没见他笑过。
敬妃:“直到选秀那日你的出现。”
“那一刻,皇上眼里好像有光,眉间尽是温柔。”
……
从敬妃宫里出来,一阵夏风吹过,热浪中带着几分燥热,江映雪有些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怪不得,可江映雪终究不是苏蓉蓉。
都是长情的人,可惜生不逢时。
===
萍儿端了药进来,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江映雪皱了下眉头,并没有要喝的念头。
扫了一眼托盘,发现了一小碟梅子蜜饯。
萍儿:“裴太医同奴婢说,药苦,蜜饯能化口中的苦味,回口甘甜。”
梅子蜜饯。
这不是以前她在家中的习惯吗?
小时候她嫌药太苦,不愿吃,是裴述用梅子蜜饯连哄带骗让她把药喝了下去。从此以后,每次喝药之后,江映雪都会吃几块蜜饯。
甜味压住了唇齿间的苦涩味道,连心尖也是甜的。
后来入宫,她即便身体不适也拖着不让太医来就诊,更别说喝药了,次数屈指可数。
“德妃娘娘,太医院派人来请脉了。”
江映雪望着碟子里的梅子蜜饯出了神,还是这声通传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来。
“传。”
将书页折起收好,斟一杯热茶,江映雪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他。
——裴述。
他?
太医?
砰!
釉白茶杯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到江映雪手背上,不肖片刻便烫红一片。
裴述:我终于露面了。
注1:出自李之仪《卜算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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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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