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撷花

“是我。”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声平静地从竹林深处传来。他并未料到对方竟会对这一招不闪不避。听着那脚步声径直而来,他凝目远眺,摆好架势,随时准备给那个人致命的一击。

“道长刚刚可是说,哥哥是你的孩子?”

借着月光,玄机看到一张苍白如鬼魅的面孔,竹叶飘飞,衬得她面上似笑非笑,一双眼睛像是流动着的、幽深的湖。

是……是杨余!他一直以来,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的行动,这次却是第一次认真地看到她的面孔。

玄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不是……?

他再抬眸细细观察一番,发现杨余脚下踏着她自己的影子。

呵,小姑娘真是命大。怪只怪青哥不忍杀害,临到自己亲自对她下手之时,又碍于扬州巡捕已上门追查。

那时真是好险呐。保不齐他的行动已经暴露,他的目光……好像有那么一个瞬间曾经……

短暂疯狂的视线里小女孩惊慌的目光,刹那间和现在杨余平静的眼神重合了。

玄机的额上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

是啊,她早就该知道……知道我是她的仇人了。

他笑了一笑,也不知是自嘲当初的自己对无清缺乏狠心,还是笑自己的儿子比自己责任心更重。要不是无清一路都和他这个妹妹形影不离,他可能在半途就把她抛下,何必养她到这么大,也不必处心积虑地将他们兄妹分开了。

好在这些年,杨余一直是以来客的身份寄居纯阳,她就算向无溟这种半吊子偷学了一点点纯阳武功,也不过是入门弟子的水平,今夜前来,不过是送我一个人头而已。

“你没事……”玄机佯装惊讶,“可惜我错怪了无溟,她经脉尽断,已成废人,现与无清徒儿一道失踪了。”他故意避开杨余的问题,又特意抛出无清失踪的信息以扰乱来人思绪。

“哥哥失踪了?”杨余到底年轻,心神已乱,待再要发问,一抬眼,凛凛剑风已向她颈下刺来,正是避无可避。

红衣教密室之中,隐隐传来些焦躁的呼吸,杨无清乌黑的长发已散开,被自己的汗水浸得潮湿黏腻,他的双眼失神地望向穹顶,嘴角仍保持着一种微笑的神情,像是做了一个极快乐的梦——从他掉入那个红绢的陷阱开始。

“不觉得可惜?明明那么喜欢他的。”

“他心里只有妹妹,我算什么。”欧阳无溟只是看了杨无清一眼,黯然回眸。

长安郎中的女儿早就在暴民的纵火中死去,作为红衣教为收用信徒而生下的孩子,她注定要为这门派奉献自己的生命。没有一个人能在那样的灾难里活着,除非是像她一样,一开始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且有同伴马上去报知下山的道长们——她一开始就是被红衣教安排进纯阳的卧底。

火焰在她身上留下了斑斑伤痕,烟气也熏伤了她的喉咙,当她在想这一切是否值得的时候,无清带着一身霜雪将她抱起。从此刻起,她将一切过往都忘记。

春去秋来,日月更替,她是绝好的卧底,可以忘记过去,彻底沉浸在新的生活里,她也是毫不起眼的纯阳小师妹,天资普通、相貌平平,只有她的爱是真的,痛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红衣教将偃术与医术结合,疗伤的技法比十年前更好了,隔着疗伤的傀儡,她感觉到自己的筋骨在恢复,在移位。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失去意识的无清,从各个角度观察着他,似是想看一看这个人和那些醉生梦死的信徒有何差别。她自小在他们中间长大,目之所及,皆是堕落贪婪、痛苦挣扎,而眼前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和那些人也并无不同。抚摸着杨无清那具浸透了她渴望的躯体的时候,其实还是有一点舍不得,如果让无清这样一个心怀傲骨的人知道他经历了红衣教怎样的“洗礼”,他一定会痛不欲生的。

谁叫你心里,只有小余呢。

“扶风,你下去吧。”

“你不怕教主怪罪?”那名美艳绝伦的红衣女子不解地问道:“他毕竟是前圣女的儿子,再说,教主已献上了一名心腹,公主暂不需要另一个……”

“可公主会需要他成为新一代纯阳的掌门,而且,他也该因为圣女的缘故,名正言顺成为我红衣教的信徒。”

“不错,我们的教/义确与纯阳有相合之处,且利用纯阳宣扬本教,有事半功倍之效,您思虑周全,伊萨妮娅圣女。”扶风乖顺地退出了房间。

昏暗的灯火中,她一个人慢慢地向无清走去,在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灯烛之下,她的面孔美丽非常,却扭曲而陌生。

她轻轻伸出手,无清因她的触碰而不自觉地颤抖着。

车马行人,摩肩接踵,香花满径,色彩斑斓。长安,正是汇集天下繁华之所在。而最是引天下风雅之士汇聚的,莫过于撷花台。此台占地极广,正中的舞台却可八方传音,四围座位之侧遍植各色花朵,随手皆可攀折。

随着动听的鼓乐响起,高台上胡旋的舞步灵动生姿,配合舞者悬于手臂、腿脚的铃音,将观者的思绪引向遥远的西域,引得四周一片喝彩。

唯有一扇座位被高高的花树挡住,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伊萨妮娅知道那是教主在与公主密谈。

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近来,她与教主十分投缘,主要是因为教主向她宣扬了许多红衣教关于尊崇女性的看法。

早些时候,外域传来的释教在本土生长壮大,纯阳国教反而因门派分裂受到轻视,现在正是公主认为应当恢复正统的时机。

而且,她也想在这正统里混合一点个人的私心,红衣教正好满足了她的要求,若有国教掌门举荐,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请求圣上册立她为皇太女。如若成功,对于红衣教而言,也有了赖以倚靠的官家支持与可以浸透的中原势力,一举两得。

只是缺一位可供操纵的掌门而已。

纯阳立派以来,受官家管控甚少,剑宗因心法战术难度颇高而有衰落迹象,故而近几代掌门均为气宗传承,当代掌门之事更因前尘旧事悬而未决,一直由玄机真人代管,此人心机深重,表面处处逢缘,实则油盐不进,官家难以掌握。

高台舞罢,舞者向四周鞠躬致意,四面八方的花朵与掌声像潮水一样向舞台中央涌来,花朵在舞台周围的池中荡漾着,像是观者意犹未尽的心绪。

更鼓敲响后,宾客们陆续散去,长安街市迎来了夜晚的宁静。撷花台花树之后,响起拍掌之声,随后,花树后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缓缓行出,与此同时,一群仆从低头趋步,将一个木匣运上舞台。

当木匣被放在舞台,杨无清惊讶地发现他正在一个自己从未来过的地方。他此刻只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身躯也飘飘浮浮。贴身的衣物已全被换过,衣料轻薄柔滑的陌生感叫他有些不适应。

一双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他向上望去,望到一双审视着他的眼睛。来不及看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无清开始意识到他遇到了以前从未遇到的折辱,提气运劲,却使不出一分功力。杨无清心内大惊。

“回禀公主,此人是纯阳弟子,且深受玄机真人厚爱,现已受我教秘法,随公主……”

听到此处,杨无清还想说什么,但已来不及。随着一声拍掌,他被缚在舞台之上,悬铃的舞者鱼贯而出,将他围在其中。一整夜,他似乎变成了舞台上被观赏的对象,他的痛苦、无助、挣扎、求告便是夜场的表演,从舞台传到四面八方,再传回他自己的耳朵里,成为一种新的折磨——他从未清醒着看着自己堕落,在这么多人面前。

终于,一切都停止下来。无清红着眼,颤抖着——失去全部功力已使他心灰意冷,遑论现在沦为公主的玩物。

公主再一次近前,细细打量他全部的表情。

这一次,他看清来人的眼睛,修长俊秀,眸带暖意。

他有些诧异,又突然觉得可笑——这些人早已将人间温暖美好之物当成自己的面具。

“我恨你。永远恨你。”无清攥住她的裙摆。

女人的脸上波澜不惊,她俯身下来,又将他的头高高抬起,“你会感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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