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斜斜西挂,龙达夫出得落霞岭,顺着蜿蜒山道下行。
岭上的风还带着四五分峭寒,约莫走了十来里地,那片山坳里的郁勃之气才淡了些。
忽听得前方有水声,初时如玉弦轻捻,细弱难辨,行得再近些,那声音便渐渐宏阔起来。
他勒住坐骑,顺着声响转过一片酸枣林。
那林子生得甚密,枝桠间挂满了紫红酸枣,刺得人须侧着身子方能通过。
甫一转出林外,眼前陡地一亮,只见一湖碧水横陈于前,波平如镜,正是练湖。
这湖来得不早不晚,恰在岭路将尽未尽之际。
湖面被晒得温煦,水光里漾着金红。
岸边老柳垂丝,条条拂水,柳荫下泊着十数只小渔船,船板上晒着半干的渔网。
他眯眼望去,湖心有白帆疏疏,缓缓移动,宛如燕影掠波,衬得那湖面愈发显得空阔无际。
这十来里路,似是特意为这湖景铺垫,待得人将岭上的恶战抛在脑后,正想舒口气时,这汪水色便撞了过来,直教人觉得,这天地造化,原是最会安排的。
龙达夫别了练湖,顺着湖岸往丹徒城方向行去。
起初尚有平路可走,水光帆影渐远后,道旁林木愈发茂密,山路也渐渐险了起来。
正行间,天时骤变。
方才还亮堂的日头被乌云吞了去,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转瞬便成了瓢泼之势。
山道本就泥泞,经这暴雨一浇,更是湿滑难行,马蹄踏处尽是深洼,泥浆飞溅得满身都是。
他勒马躲进一片老林,只见浓荫如盖的树冠遮不住倾盆雨势,枝叶间漏下的雨线织成白茫茫一片。
忽听得右前方林深处,隐隐传来断续的啜泣声...
龙达夫心生警意,勒马的动作带着一点儿狠厉。
这荒郊野岭突现啜泣声,其中必有不寻常之处。可当恻隐之心如荒草蔓延,他终究无法放任不管。
拨开藤蔓,那白衣女子半个身子陷在浑浊泥潭里,玉簪上血迹殷然,散乱长发遮了大半脸面,只剩一双眸子在乱发后幽幽望着,虽染了泥污,那身白衣却仍如雪般刺目,衬得周遭泥沼愈发污秽不堪。
温雪燕气息微弱,勉力抬眼,乌紫的手指犹自死死攥着那柄断剑:“快走...快走...这是冻脉之毒,我快要...死了...”
龙达夫凝目望着她,那张脸苍白得竟如宣纸似的,半点血色也无,只唇上还残留着一丝将褪未褪的青紫。
往事如潮般涌上龙达夫的心头。
曾记那时,他亦这般无助地卧于血泊之中,浑身动弹不得,只余下等死的绝望。正是令狐琪那只伸出的手,如暗夜里的一道光,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回,彻底改写了他后半生的路。
此刻这女子眉宇间凝着的绝望,竟与当年血泊中那个自己,一模一样。
他忙解下身上黑裘衣,俯身为她披上。
温雪燕睫毛微微一颤,那触感似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三年前被仇家追得走投无路,寒夜里缩在破庙角落时,也曾有个人这般将带着体温的衣衫裹住她发抖的肩,那点温存,竟与此刻如出一辙。
龙达夫运功查探之际,指尖刚搭上她腕脉,便觉一股刺骨寒意直透过来,如坠寒渊。
温雪燕陡地攥住他衣袖,指梢抖得厉害,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划着字,力道忽轻忽重:“别...别碰我...你...你快走...”话音未落,喉间呛出的血沫已溅红了他的虎口。
龙达夫心头猛地一颤,不及细想,已俯身将她整个人儿揽入怀中,沉声道:“既教我遇上,便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当年若无人带我走出鬼门关,世上早已没了姓龙的这号人物!”
天边陡然炸响一声惊雷,一道惨白闪电如利剑般劈开夜幕,霎时间,周遭草木、泥沼、两人身影,俱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连他怀中女子细颤的睫毛,都瞧得一清二楚。
雨幕之中,数道黑影携剑突袭,凌厉剑影与龙达夫仓促催起的真气相击,霎时溅起漫天水花。
战马猛地人立而起,前蹄高扬,在雨幕中划出一道残影,一声凄厉嘶鸣尚未断绝,已被一道黑影挺剑贯穿咽喉。
滚烫的血箭喷溅而出,溅得龙达夫后背一片温热黏腻。
他双臂收得更紧,将怀中那具渐渐冷透的身躯箍得死紧,心口像是被巨石堵住一般,闷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每一次微不可闻的呼吸,都像一把钝刀,从她身上剐走一分生气,也在他心上划下一道血痕。
龙达夫保护着温雪燕,一路忍饥受寒,挨到夜色渐深时才进了丹徒城。他拣了家门面狭小的客栈落脚,将人小心安置在里间床上,掖好被角,这才退到房外。
里间传来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却始终未曾松开,一双眼在昏暗中仍亮得惊人,警惕着周遭任何一丝异动。
夜愈沉了,巷子里的动静也渐渐歇了,只剩下风卷着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
忽闻院墙外“嗒”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碰落了瓦片,声息极微,偏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竟如铁器相击般格外刺耳!
龙达夫眉头一挑,身子尚未站起,房门已被一股巨力撞得砰然碎裂,只见数道黑影裹着夜寒猛扑进来,兵刃在昏暗中泛着冷森森的光。
他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未动,已借着反力将身前桌椅尽数掀翻,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寒光陡现,冷声道:“要动她性命,先问问我手中这柄剑。”
“不知死活的小子!识相就滚开,少管闲事!否则大爷今日便连你这碍事的一并料理了,教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鼠辈,找死!”龙达夫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欺近,长剑已嗡鸣出鞘,一招“英华乍现”,一道冷光直劈而去。黑影手中兵刃急架,两锋相击,“锵”的一声脆响,在狭小的屋子里溅起一串火星。
龙达夫剑招陡转,一招“英絮渡浪”,方才还裹着三分凛冽杀气的剑尖,此刻竟似春风拂柳般轻软,只在众黑影的手腕、肩头一带游走,不沾半点血腥,却招招封死对方的攻势。
剑光如流萤穿隙,一招“英风破云”,堪堪贴着对方要害寸许掠过,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黑影们手中兵刃接连坠地。
众人手腕或肩头各添一道细细的血口,血珠刚沁出来,便痛得龇牙咧嘴,却竟无一人伤及性命。
领头那黑影又惊又怒,捂着淌血的右臂厉声喝问:“你…你这到底是何意?”尾音尚未落地,龙达夫已欺近身侧,屈指在他胁下“软麻穴”一点。那黑影“哎哟”一声痛呼,身子一软便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其余人见头目顷刻间受制,个个面面相觑,哪里还敢上前。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终是没了丝毫底气,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踉跄着逃向巷外,连地上的兵刃都顾不上拾。
龙达夫收剑回鞘,目光扫过满地翻倒的桌椅、散落的兵刃与点点血迹,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蹙,旋即转身,轻轻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温雪燕仍在半迷半醒间,眼睫轻颤着似睁未睁。
龙达夫俯身,小心翼翼将她轻轻抱起,动作稳如磐石,生怕稍重便惊扰了她。
他望着怀中苍白的面容,低叹一声:“姑娘,多有得罪,这地方是万万留不得了。”
夜风凛冽如刀,积雪将枯枝压得似要折断。
龙达夫背着温雪燕在雨夜里狂奔,足尖踏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
她的头软软地靠在他颈侧,发丝被雨水浸得透湿,像细小的冰线缠在颈间。
“放我...放我下来...”温雪燕的气息细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手指却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不放,“你走吧...这毒发作时...定会连累你...”
龙达夫正疾行的脚步猛地顿住,转身将她牢牢抵在冰冷的树干上,双手按在她肩侧,目光如炬般凝视着她黯淡失神的双眼,沉声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在下既已伸手,便没半途抽身的道理。你若当真毒发,我一剑结果了你,再自绝于此,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总好过让你孤零零地…”
话未说完,他忙抬手抹去她嘴角的血迹,随即俯身将她重新背起,足尖一点,身影已再度没入无边无际的茫茫雨幕,只留下树干上被她身体压出的一道浅痕,很快便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这一路奔得不知有多久,只觉身后敌人的呼喝声渐渐远了,丹徒城的灯火更是连影子也瞧不见。
背上的温雪燕身子越来越沉,呼吸也愈发细弱,龙达夫只觉后背衣衫先是被雨水打透,后来又渐渐被一种温热黏腻的液体浸透。
是她的血,还是自己的汗,又或是她强忍痛楚时落下的泪?这风雨飘摇的夜里,谁也分不清了。
两人此刻正陷在一片荒山野林里,周遭古木参天,虬枝盘错,浓密的枝叶遮得星月无光。
四周静得只闻虫鸣兽吼。
这究竟是何处地界?龙达夫心中也是茫然。来时只顾奔逃,早已辨不清东西南北,只知越过高山,穿过深谷...
雾气大得很,茫茫一片,五步之外便瞧不清事物。
他们在林中兜兜转转,脚下路径早已没了踪迹,龙达夫背着温雪燕,只觉脚下浮乱,忽地“哎哟”一声,竟是踏空了步子。
温雪燕惊呼未毕,两人已如疾风中的败叶般坠了下去...
下落之势急如奔马,耳边风声狂啸,龙达夫急忙将温雪燕护在怀中,运起全身内力护住要害,只听“砰砰砰”声响,撞断了数根枯枝,终究是摔在一片软土上,虽跌得七荤八素,却侥幸未受致命重伤。
地面干干爽爽的。
两人又走了许久,竟发现了一条路。
龙达夫挣扎着扶树坐起,只觉周遭豁然开朗!
原来,这山崖下竟是另一番天地,雾气半点也无,月光如水,洒在一片平整的乱石地上。
两人歇了半响,龙达夫扶着温雪燕,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两个时辰。
正觉前路茫茫,连夜风都带着难耐的滞涩,温雪燕忽地抬了抬下巴:“那边…好像有路径?”
龙达夫心头一动,忙顺着她目光望去,果见前方乱石丛中,竟隐隐嵌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被树枝半掩着。
那小径上爬满了暗绿青苔,厚得似要将石子缝隙填满,踩上去滑溜异常。
石面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手往旁一扶,指头都能触到沁骨的湿滑,整个人站在上面,竟如踏在凝固的油上一般,稍不留神便要趔趄。
龙达夫先扶着温雪燕试了两步,脚下猛地一滑,若非他反应快,两人险些得滚下旁边的深沟。
“这般滑法,如何走得动?”温雪燕靠在龙达夫背上,气息越发急促,连说话都带着喘,额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龙达夫皱眉沉吟,俯身看了看那些青苔,又摸了摸石壁,忽地解下腰间的粗布腰带,一头系在自己腕上,另一头牢牢缠在温雪燕手上,沉声道:“姑娘勿忧,我在前头探路,你紧跟着,脚下踩稳了石缝处,那里青苔少些。”
这段青苔小径瞧着不过丈许长短,实则蜿蜿蜒蜒缠在山壁间,走起来竟足有里许远近。
更奇的是路径两侧尽是斧劈般的滑壁,光溜溜的连半点石棱都寻不见,便是想攀着借力施展轻功,也无从下手。
龙达夫试着提气纵跃,哪知脚下刚一使力,那层青苔便似抹了油般滑溜无比。丹田真气才聚起一两分,竟如踩在蓬松的棉花上,虚虚浮浮无处着力。
他喉头闷哼一声,身子猛地一晃,若非及时伸手按在湿滑的山壁上,险些便栽进侧边的险涧里。
他心中暗叫惭愧,自己这身精妙绝伦的轻功,此刻遇上这等古怪路径,竟半分也施展不开。纵是咬着牙勉强跃起,落地时脚跟稍没稳住便要打滑,反倒不如一步一挪、脚踏实地来得稳妥。
他思忖已定,便敛了真气,一步一挪地往前蹭。足尖如蜻蜓点水般在青苔石上轻轻一点,试探着踩实了,才敢挪动下一步。有时脚下猛地一滑,他便顺势腰身一拧,臂膀如铁鞭般往旁一甩,借着山壁那丝微不可察的反力,硬生生将踉跄的身形稳住,额角已沁出层薄汗。
温雪燕更是步步惊心,只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悬空的刀尖上,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多次脚下青苔一滑,她身子猛地往侧边倾去,都被龙达夫及时腾出一手,硬生生将那股失衡的力道拽了回来。
腰带勒得她微微发疼,却也让悬到喉头的心跳稍稍落定。
这般踉跄前行,走走停停,又挨了一个时辰。
二人衣衫早被冷汗热汗浸透,黏在身上好不难受,手掌、膝头被碎石尖棱磨得血肉模糊,总算挪过那段滑不留足的青苔险径。
龙达夫方要扶温雪燕暂歇,忽觉眼前一亮。
只见前路两侧,赫然挺立着百数十株桃树,恰逢花期,满树桃花开得如火如荼,宛如绚烂云霞铺满眼帘,竟教这荒山野岭凭空添了数分旖旎风光。
“这…”龙达夫一怔,只道是连番奔逃、心神恍惚间生出的幻象,正待揉眼细看,忽听得左首林深处“叮叮当当”几声脆响,金铁交鸣之声清晰入耳,绝非幻听。
他心头一凛,方将温雪燕护在身后,便见一道灰影如鬼魅般踏枝而来,足尖在桃枝上轻轻一点,身形已飘落在地,不是别人,正是那千毒尊者。
“好一对鸳鸯侠侣,竟能逃出丹徒,还寻得这般好去处…”千毒尊者阴恻恻地抚掌狞笑,眼中绿光灼灼闪动,“只可惜,今夜便要做我这‘化骨散’下的屈死鬼了!”话音未落,他袖底陡地射出一股幽紫瘴气,腥臭扑鼻而来,似长鞭般卷向二人面门。
龙达夫不及细思,霍地咬牙,横剑护在身前,一招“英华乍现”,剑脊斜斜一挑,正待荡开那弥漫的瘴气,眼角余光却瞥见温雪燕唇边已沁出一缕黑血。
他心头似被钢钩狠剜,这毒尊的手段,果然阴狠至极!
剑招尚未递出,温雪燕已霍地喷出一口鲜血,软软瘫倒在地。
龙达夫这才惊觉,千毒尊者方才看似攻向自己的掌风,竟早借着瘴气掩护,悄无声息地穿透剑气,重重印在了她心口,已然震碎了她的心脉。
“姑娘!”龙达夫目眦欲裂,剑随身走,一招“英落纷扬”,直向千毒尊者心口刺去。
两人剑掌相搏,转瞬斗过二十回合,他右臂忽觉一阵麻痒,顷刻间便蔓延至肩,半边身子竟似有无数毒虫钻噬,再也使不出力气,显是中了对方暗藏的毒招。
恰在此时,四周林中蓦地传来四声低喝,淮阴四杰并肩跃出,脚步错动之际,已然布下“四门刀阵”。
四柄长刀起落交织,刀光如白虹贯日,转瞬间结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层层相叠朝他缠逼而来。
他后背抵着桃树,望着阵外渐渐聚拢的黑影,绝望如潮水般汹涌而上。
温雪燕不知何时勉力撑起身子,以断剑在地上划道:“撑住…我引开他们…”龙达夫心头火燎,厉声道:“姑娘,休得胡来!”声音里裹着说不出的焦灼,他早不顾右臂麻痹,猛提真气掠身而上。
危在旦夕之际,云端陡地泼下一道血影!
血罗刹指尖弹出一团红雾,转瞬间便将淮阴四杰裹住,惨叫声未绝,四人已化作一滩滩腥臭血水。
千毒尊者骇然后退,脸色剧变,颤声道:“你…你可是万花阵主?”
“无名鼠辈,也配问老身姓名?”血罗刹扬手一挥,掌风过处,只听“咔嚓”连声,千毒尊者胸骨尽碎,如败絮般倒飞出去,撞断了五株桃树,方始落地。
龙达夫虽疑其居心叵测,怎奈温雪燕生死悬于一线,不得不躬身谢道:“承蒙前辈援手,晚辈感激不尽!”
血罗刹斜睨温雪燕一眼,忽而嗤笑一声:“她心脉已毁,三日内若无解药,便要魂归黄泉了。”
龙达夫膝骨重重磕在地上,朗声道:“前辈但有所命,在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前辈救她性命!”血罗刹随手抛来一只玉瓶,道:“瓶中两颗丹药,一颗解你臂上之毒,一颗暂续她心脉之伤。”
温雪燕忽地伸手抓住他手腕,摇头欲阻,却被龙达夫轻轻按住了肩膀。
龙达夫不及转念,急将丹药纳于温雪燕唇间,自家亦吞了一颗。
不一会儿,丹田如遭火炭滚烧,一股邪热顺着经脉乱窜,直搅得他天旋地转,神智渐渐迷糊。
温雪燕在旁虚弱挣扎,想抬手推他,偏是四肢百骸软绵无力,只能眼睁睁瞧他身子扑来...
二人竟在桃林深处...
三日后,幽室里。
血罗刹自斟自饮着杯中苦酒,忽闻窗外“嗤”的一声轻响,似有衣袂划破夜气而来。
龙达夫提剑站定,双目赤红欲裂,厉声喝道:“前辈好狠手段!那丹药究竟是何毒物?”
血罗刹举杯冷笑,酒液在杯中晃出冷光:“化骨散不过蚀人肉身,老身这‘万灵丹’,却能勾魂摄魄,由得人摆布。小娃儿,你当老身是平白救人的菩萨?那洪涛老贼害了吾夫,当年烹他断掌下酒时,手段可比这毒烈百倍!你既受了吾的恩惠,便得依着老身的意思,助吾报这血海深仇…”
龙达夫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指骨捏得咯咯作响,一股屈辱混着愤怒在胸中奔涌,直似要冲破喉咙。
他生平从未想过,一番救命之恩,到头来竟成了套在脖颈上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一想到温雪燕,龙达夫满腔怒火便如被冰水浇头,霎时化作一片无奈,沉声道:“在下与温姑娘清清白白,却遭你奸计所陷,平白蒙此羞辱!这般行径,也配称侠义二字?”
血罗刹猛地将酒杯掼在地上,瓷片四溅如星,厉声道:“清白?江湖路险,刀光剑影里,哪来什么清白可言!吾夫当年,也与你一般天真,总以为仁义能换太平…”
她忽而扬声惨笑,笑声凄厉如鬼哭枭啼,“他临终那刻,浑身筋骨寸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道老身为何成了这‘血罗刹’?皆因这吃人的世道,硬生生把良人逼成了恶鬼!”
龙达夫握剑的手微微一颤:“即便如此,前辈也不该用这等下作手段!”
血罗刹眼角忽地坠落三四滴泪,旋即狠狠拭去,厉声道:“倘不用此手段,你怎会甘为老身所用?洪涛党羽遍天下,若无舍命之士效力,焉能成事?”说着抛来一枚青色丹药,“此乃解药,可解你体内迷心之毒。至于那丫头…”声音渐低,带着一丝涩意,“是老身…老身对不住她。”
龙达夫望着那枚青丹,目光凝定不动,握剑的手却已渗出汗来。
他心中似有两个声音在厮杀:一边是受辱的愤懑,恨不得一剑挥去,了断这场纠缠。一边却念及温雪燕的安危,又想起血罗刹那番血泪之言,竟迟迟难决。
这片刻之间,心头起落,竟比适才一场恶斗更觉疲累。
龙达夫接过丹药,指头触到那冰凉的瓷瓶,却迟迟未拔开塞子,沉声道:“半年后状元堡寿宴,莫非便是那姓洪的行踪所在?”
血罗刹猛地抬眼,眼中精光一闪,先前的颓唐一扫而空,急声道:"如此说来,你便愿助老身?"
“在下虽不齿你这般手段,却念及你救温姑娘一命的情分。”
龙达夫手腕一振,长剑呛啷入鞘,沉声道:“待除此贼,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血罗刹纵声狂笑,笑声里裹着碎冰般的凄楚,拍案道:"好!好个恩断义绝!待取下洪涛那厮首级,老身便在他灵前自戕,以谢今日算计之罪!"
月过花梢,清辉遍洒。
龙达夫肩头落满霜华般的月光,挺剑转身,大步离去。
血罗刹独守高烛,那跳跃的烛火竟成了她唯一的伴。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案上一张泛黄画像,喃喃自语:“夫君,你在天有灵,可曾瞧见?这血海深仇…终究是要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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