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灯召唤

请旨出宫礼佛七日,今日已是第六日。

清竹院外,风雪不歇。沈萧坐于案前,抄完一卷经书,搁下笔,微微抬眸。

门外羽林卫林立,院内甲士巡行不断。偏房内,秦嬷嬷手上刺绣,目光却时不时瞟来。

沈萧垂眸,左手反复碾磨那颗昨日被陆恒渊扔掉的佛珠,思绪纷乱。

北境沈家军境况如何?父亲箭疮可曾好转?更要命的是,此行礼佛目的,拉拢陆恒渊,至今毫无进展。

陆恒渊!

沈萧将佛珠握于手心,狠狠捏住。

他昨日所提“价码”,到底所指为何?还有,那位向她传递密信的神秘人,又到底是谁?

密信!香气?

沈萧灵光一闪,似有云雾拨开。她打开案上木匣,拿出那几封密信,放置鼻下,仔细闻闻。

这味道,清洌、沉郁,松烟和墨锭交融的凛冽,竟与昨天靠近陆恒渊时,闻到的气息有几分相似。

难道,是他?

沈萧眸光凝聚,盯住手中的密信。虽不知自己推测真假,但必须放手一搏,这或许是唯一能撬动陆恒渊这座冰山的支点。

沈萧重新铺展一张新纸,沾墨悬笔,停顿一瞬,便开始抄写新一卷佛经。细细端看,会发现些许不同。几处关键经文被她巧妙替换,嵌入字谜与暗语。

暗语有两处,一处关于北境粮草押运官;一处隐晦指向那位已抵达北境,名为监军实为掣肘之人。

抄写完毕,她将这卷特殊的经文混入其他抄本,唤来云岫。

“将这些经卷送至大雄宝殿供奉。”沈萧又将那颗孤零零的佛珠递与云岫,“这颗佛珠,是本宫心诚所系之物。你等会前去,交与方丈大师,恳请大师亲自开光加持,重新串成手串。”

云岫接过那颗佛珠,面露疑惑:“娘娘,一颗佛珠,如何串成手串?可要将之前散落的佛珠一并……?”

“不必。”沈萧打断她,“只此一颗。本宫只喜这一颗。”

“是。”云岫不敢再问,领命而去。

风雪肆虐直至深夜,沈萧也未等到佛经密信的回音。

清竹院四下沉寂,只有守夜羽林卫踩雪来回巡逻的咯吱声。偏房内,秦嬷嬷和云岫已睡去,呼吸声隐约可听。

沈萧愁不能眠,一身寝衣下榻,行至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细缝,想吹些冷风。

“嗒!”一声轻响叩在窗棂,惊得她一颤。

沈萧屏息,“嗒!”又一声传来,似用小石击叩。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夜风裹着雪沫涌入,窗外廊下空无一人。然而,窗边却悬挂着一卷经书。正是白日,她让云岫送去供奉的那卷特殊抄本。

沈萧迅速取下,关窗,拿到案前灯光下,展开细看。目光急速扫过做有标记之处,那嵌入谜题暗语旁,赫然出现了新的墨迹。

笔锋锐利如刀,笔法力透纸背。回复犀利简洁,直指核心。“押运官”旁批“乃太后侄儿心腹”;“监军”旁批“其使命为寻隙夺权,构陷主将”。

沈萧嘴唇发颤,指尖抖动。她拉开案上木匣,抽出之前的匿名信纸,与眼前经卷字迹并排铺开,仔细对比。

独特杀伐之气的笔锋转折,每一处顿挫收锋运笔走势,两者如出一辙。

她又将经书凑近鼻尖,细细嗅闻,那缕熟悉的松烟墨冷香穿透纸墨气味,幽幽钻入鼻端,与记忆中陆恒渊的气息,密信残留的冷香,彻底重叠。

“果然是他!”沈萧按下经卷,眼中顿时风起云涌。她眸光微微一转,抄起桌案上那盏罩着深青纱罩的烛台,走至窗边,开窗,将它置于暗夜风雪中。

微弱的青光烛火,如一只幽暗之眼在黑暗中睁开,进行无声地召唤。

片刻,一道玄影如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从廊柱最深的阴影滑出,瞬息来至窗下。

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玄色大氅在风雪中微拂,带来沉重如山的压迫感。

沈萧把窗推得更开些,瞬间风雪裹着刺骨寒意,与一阵松墨冷冽气息灌入,隔着半开木窗,她与窗外的陆恒渊四目相对。夜色中,他面容轮廓深邃,眸光沉静如寒潭。

“陆大人好手段。”沈萧声音压低,但字字清晰,“匿信在前,解码在后,步步为营。”

陆恒渊目光在她苍白却明亮的脸上停留一瞬,低沉声穿透风雪而来:“不及娘娘,‘礼佛’破局,胆识过人,更擅火中取栗。”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她手持的青灯。

沈萧将烛台放于地上,对他问道:“密信……”她紧盯他的眼睛,“是你?”

陆恒渊视线未躲闪,更深地看进她眼底,如同寒潭映照出她此刻的紧张与孤注一掷。

他目光下移,落在她因用力抓紧窗棂而泛白的手上,低沉平稳地说道:“不忍见明珠蒙尘,忠骨埋雪。更不愿……社稷基石,毁于妇人阴私之手。”

沈萧知他所指“阴私”为太后,微露一笑,这是可结同盟的基石,因共同目标与对太后的敌意。

然而,正当沈萧想要抛出缔结盟意的关键时刻,“嗒、嗒、嗒”,沉重整齐的踏雪声,由远及近,沿回廊,不疾不徐而来!

夜里巡逻的羽林卫!

陆恒渊眼神骤然一凛,说道:“失礼!”

沈萧反应更快,迅速推开窗,身体闪至一旁,让出通道:“进来!”

玄影如风,陆恒渊迅捷地翻窗而入,几乎无声。沈萧反手拉回窗扇,插上插销。

随后羽林卫巡逻脚步声已至外窗,提灯透过窗纸摇曳成影。

“这边!”沈萧快速抓住陆恒渊手臂,将他拉向禅房最内侧,躲过那巡查的灯照。

禅房内侧有一尊小佛像壁龛,壁龛旁,高大书架与冰冷墙壁形成狭窄死角,前方垂落厚重深色帷幔。

空间逼仄!

沈萧前脚刚踏进就后悔,转身想另择他处,陆恒渊高大身躯已挤入,挡去退路。宽大玄色大氅猛地张开,如巨大黑色羽翼,将她完全笼罩包裹在内。浓烈的松墨冷冽气息,混合夜风寒气与男性高大健硕身躯的压迫,她被罩得密不透风。

两人挨得说近不近,但一定不远。屏息凝神间,沈萧几乎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她抬眸看了眼陆恒渊,心想,也可能是他的,沉稳有力,如此鼓动如雷。但他的面色全无窘迫尴尬之意,这让沈萧不能不质疑,那鼓动如雷的心跳声,只是自己。

她抿动嘴唇,镇定地抬起右手,拂去因刚才混乱躲藏时,而贴于眉梢的秀发。

陆恒渊目光锐利,快速捕捉到她腕间那串金线编制,唯有一颗佛珠的手串。袖口滑落,露出那道伤疤。瞬时,陆恒渊眼底寒意聚集,掠过一丝波动。

沈萧也看见了自己腕间的疤痕,连忙垂下手,掩去。

院外,羽林卫的脚步声还在徘徊,火光摇晃,人影攒动,低语盘查。时间在二人之间慢慢凝固……就在沈萧以为要继续这样煎熬下去的时候,陆恒渊低下头来,唇瓣几乎贴在她的耳廓,轻轻说道:“娘娘既知是我,当知密信非虚。”

声音因为压低而显得更为压迫低哑,但气息平稳喷出,拂在沈萧耳廓侧脸与脖颈,让人颤栗。她听得呼吸一滞,垂落在身侧的手在无声中捏紧。

“沈家危局,非一日之寒。太后欲除之后快,北境……恐有更大阴谋,意在彻底瓦解军权根基!”陆恒渊思维敏捷,语气平稳冷静,勾勒出要害凶险。

沈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口想要回应,却发现自己气息急促而不稳:“大……大人有何高见?昨日所提……”她艰难吐出,“……价码又是何?”

陆恒渊沉默片刻。死寂黑暗中,他目光幽深如黑洞,锁住沈萧近在咫尺的脸。沈萧低眉盯着他的胸膛,未见答应,抬头,撞进对方审视自己的眼底。

陆恒渊嘴角勾笑,忽而抬起手,修长手指带着寒夜的微凉,他指尖几乎触到她垂落的广袖袖口,却又在毫厘处蓦然停住。

“娘娘的手,”他目光低垂,扫过她被广袖遮掩的手腕,仿佛穿透布料看到旧疤,看到那串孤珠手串,“是执棋之手,亦是,破局之刃。这便是价码之一。我要这‘刃’,只为我所指。”

陆恒渊的眼神变得锋利而侵略,沈萧下意识想退,可后背是墙,身前是他铜墙铁壁的身躯,退无可退。

她只好迎上他的目光,无所畏惧:“若大人所指,亦是沈家生路,社稷清明,我,愿执此刃!”

陆恒渊唇角笑意更加明显,似满意,又似算计达成。

“很好。北境事,我会周旋暂稳。娘娘在宫闱,”他不再看她,语气加重,“当好‘礼佛皇后’,秦嬷嬷处……我会替你寻隙。另外,若有急讯,如今日,抄佛经藏暗语,送于护国寺,我便知晓。记住,蛰伏,藏锋。你的‘礼佛’,是唯一的盾。”

他目光在她手腕和孤珠上再次停留,眼神幽深:“至于‘价码’……待娘娘助我扳倒真正蛀虫,自有分晓。”他微微一顿,声沉如玄铁,“眼下,你我同舟。”

夜巡羽林卫的脚步声开始渐行渐远。沈萧在陆恒渊压迫的禁锢与深渊般的凝视下,镇定点头:“好!”她在他充满挑衅又危险的目光下,丝毫不惧,郑重回答,“我……信你此次。”

窗外羽林卫声响彻底消失。陆恒渊却没着急离开,他深深地看了沈萧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激荡的波纹,似乎还有更深的汹涌在翻滚。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低声道:“保重。”

随后,如他出现时一般,迅捷无声地退后,转身,翻窗而去。沈萧追至窗边,玄色墨影已融入风雪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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