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勿动待我

“……全军覆没!”

内侍总管颤栗的尾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如同冰封。随后,“轰”然一声,恐慌、质疑、悲鸣等低语如冰层崩裂,在死寂中汹涌炸开。

“沈墨将军下落不明?沈聿将军重伤?全军覆没?!” 惊呼声此起彼伏。

御座上的少帝萧厉玦反应最为激烈,他脸色修然煞白,从座位上窜起,身体不由自主摇晃,眼中情绪比大殿中的声音还要繁杂。他本能地把目光转向凤座上的沈昭。

消息来得突然又悲烈,沈昭的惊愕不比现场任何人少。她双眼睁大,眸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慌,那支欲献给太后的红梅枝在她手中再无力气握住,“啪嗒”一下坠地,枝花分离,红梅花萼碎散一地,犹如血染金殿。

“娘娘!娘娘!”

多亏云岫眼疾手快,扶住她往后仰的身子。沈昭悲恸在此刻涌起,一声咳嗽,雪白的锦帕上沾上红艳艳的鲜血。

“肃静!肃静!”太后厉言,“成何体统!”她沉稳老辣,最初的“惊愕”情绪早已被掩埋,“皇儿!军情如火,刻不容缓!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查明真相,追究责任!”

殿内嘈杂之声渐渐平息,众臣肃穆。

太后党羽户部尚书出列,声音激昂:“太后圣明!狼牙谷惨败,损兵折将,主将沈靖重伤未愈,其子沈墨冒进失察,罪责难逃!沈聿身为副将,未能劝阻,亦难辞其咎!臣恳请陛下、太后,严惩沈氏父子,以正军法,安军心!”

另一党羽随声附和:“前线群龙无首,监军张大人虽暂代主将之职,然名分未定,恐难服众,易生哗变!值此危殆之际,臣泣血请旨,即刻授予监军张坚大人全权节制北境诸军事宜之权!以雷霆手段,定乱安邦!”

一言出,言言附议。一片攻讦声浪中,沈昭挣扎开云岫的匡扶,孱弱地站起身,来到御前阶下,下跪叩首:“陛下、太后!臣妾父兄,世代忠良,戍守北境,以血肉筑边关……今日噩耗,臣妾肝肠寸断……”

她屏息一顿,抬首,直直望向高坐的太后与萧厉玦,声音气弱但倔强:“可,臣妾二哥沈墨,性虽刚烈,但绝非鲁莽冒进之徒!狼牙谷遇袭……其中,必有隐情!恳请陛下、太后明察秋毫!莫使我沈家,世代忠魂,蒙受不白之冤!”

她在叩首,单薄的身躯在冰冷地面上深伏:“大哥沈聿拼死断后,身负重伤。此刻北境急需良医圣手救死扶伤,更需详查真相,以安军心!而非……而非仓促问罪,寒了,数十万边关将士的赤胆忠心!”沈昭说得克制而悲状,一脸愤恨之色俯于地面,无人看见。

然而太后党羽并不领情,再次群起而攻,誓要圣上追究问罪。

“陛下!太后!”就在此时,一个沉稳清冽的声音穿透所有攻讦之声,“臣以为皇后娘娘所言,不无道理。”

陆恒渊起身,行至跪拜在地的沈昭身侧,“军情紧急,当务之急确其有二。其一,火速派遣太医院精干御医,携宫中珍药,星夜兼程赶赴北境,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沈聿将军及负伤将士!此为保存战力、安定军心之上策。”

他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终落回御前,声音更沉:“其二,严令监军张坚及北境留守将领,详查狼牙谷遇袭始末!务必,寻回沈墨将军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彻查是情报失误、指挥失当,抑或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脸色微变的太后党羽,“另有隐情?”

殿内寂静,陆恒渊微微躬身,直视太后隐隐含怒的目光:“至于监军大人职权,正值危难之际,授予其全权节制北境诸军事宜之权,确为稳定军心、统一号令之必要举措。”

“然!”他话峰一转,“此权乃临时应急!当以北境安危、查明真相,稳定军心为首要目的!待沈靖将军康复,或狼牙谷一案真相水落石出,北境局势彻底安定之后,再议军权归属,方为稳妥!”

“陆大人所言甚是!”

“当务之急,救人为先,查清真相!”

“授予全权可,但需明确时限目的!”

几位非铁杆太后的官员及部分中立派纷纷出言附议。

陆恒渊的提议滴水不漏,冠以社稷安危之名,将“临时”与“查明真相”的烙印,深深打在了那即将到手的“全权”之上。

太后端坐高台,保养得宜的脸上,慈和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眼底深处,寒光如冰锥刺向陆恒渊。

然而,她最后只是轻轻一笑,甚至面露欣慰之色:“陆爱卿老成谋国,思虑周全!句句皆是为国为民!哀家心甚慰之。就依爱卿所奏!”

太后转向一侧脸色苍白,全程无话的萧厉玦:“皇儿,即刻拟旨!”

旨意宣下:遣太医、查真相、寻沈墨。同时,全权授予监军张坚全在北境诸军事宜之权,直至沈靖康复或案情查明、局势稳定。

盛宴在压抑窒息的沉默中草草收场。沈昭被云岫和两名宫女搀扶起地,几乎架着离席。她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刃上。

少帝萧厉玦想跟上去,却被太后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他看着沈昭摇摇欲坠的背影,再看向刚才据理力争,神色沉淀,仿佛一切皆在掌握的陆恒渊。心中翻腾起烦燥。

凤辇回宫,秦嬷嬷还想侍奉左右,沈昭一声厉呵:“出去!”目光混杂着滔天的悲痛和毁灭,连从小随侍的云岫都被她吓得窒息。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垂首退避。殿门沉重合上,隔绝掉秦嬷嬷的最后一丝窥探。

四下无人,沈昭强撑的脊背轰然坍塌,软倒在紫檀榻上,心口起起伏伏,鼻息像是呼吸不进空气,小口微张,向上扬起,喘息一声比一声重,溺水的感觉。

待呼吸恢复过来,她眨眨眼,退去眸中的水光,颤抖着手指,探入广袖深处,摸出那颗已被体温焐得微热的蜡丸。

陆恒渊方才在梅林处给的,是父兄的消息吗?真正的噩耗?

沈昭带着巨大的恐慌和疑惑,指尖用力,去扣蜡丸脆硬的蜡壳,然而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未抠破,最后一次蜡丸从她指尖滑落,跌在地,咕噜噜滚去远处。

沈昭看着滚远的蜡丸,心中悲情又次袭来,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掉落,砸在地上。她镇住徒生的悲怆,起身去捡起蜡丸,这次稳稳狠狠的用力。细微的碎裂声在空寂的殿中清晰。蜡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紧紧卷着的、细小的字条。

展开,是熟悉的字迹:“家兄北境遇袭。兄聿伤在肩背,未及要害,失血多,性命无碍,已得初步救治。兄墨踪虽渺,未见其尸,生还非无望。朝堂汹汹,太后意夺权定罪。沉住气,勿动!待我!”

“大哥,无性命之忧。”沈昭抿着嘴滴着泪笑开,“二哥,也可能活着!”泪水决堤,簌簌而下,浸满那张小小的纸条。

“勿动!待我!”

待何?沈昭强行将自己几近崩溃混乱的心绪死死按下。指尖捏着那张已被泪水浸湿、字迹微洇的纸条,目光变得愈加锐利,她反复咀嚼陆恒渊的那四个字。

他既如此说,想必有后手。

可这后手是什么?

北境军权已从“暂代”彻底转为“全权”,尽落监军张坚之手。

父亲箭疮未愈,二哥下落不明,大哥亦受重伤被困军中。沈家在北境的根基,瞬间被抽走了主心骨。

那张坚本就是太后心腹,名为监军,实为掣肘夺权。

如今大权在握,岂会安分?他只需在混乱中稍稍推波助澜,或是延误军情,或是克扣粮草医药,甚至……伪造罪证,坐实二哥“冒进”之罪,届时,沈家满门忠骨,便要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再无翻身可能。

沈昭一边心思翻涌,一边行至桌案火烛旁,纸条缓缓凑近跳动的火焰中心,迅速蜷曲、焦黑,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烬,洒落在桌案上。

她的目光,在飘落的灰烟中变得更为沉静。所有的悲恸与愤然都被压至眼底。忽地,凤纹袖口滑落,腕间那道永不会消退的疤痕裸露出来。这次,沈昭看向它的眼神变得有些许不同!

太医队伍!

太后下旨遣往北境的这支队伍,披着救死扶伤的华衣,内里究竟是悬壶济世的仁心,还是慈宁宫精心布置的又一眼线掣肘?!甚至……是直接索命的无常?!

那监军张坚已手握生杀大权,若再配上几个“医到命除”的“圣手”,父兄在北境,岂非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一个冰冷而炽热的念头,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间劈开迷雾:若能将“自己人”送入这支太医队伍呢?

哪怕只有一个!

一个真正能救命的医者,一个能传递消息的信使,一个能窥探真相的眼睛,一个能在张坚眼皮底下,为沈家、为那数十万边军,保留一线生机的支点。

她拇指指腹摩擦过右手腕上那道伤疤,目光犀利。若自己这旧伤复发,就能名正言顺接触到太医,届时……

她下意识捏紧右手,用尽全力。那只早被判定为“废了”的手,因狠力用劲而止不住地颤抖。

沈昭内心忽然冒出一个大胆而惊天的疑问:这手……真的废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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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勿动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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