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他态度如何变化,孟长盈冷月般的面容都丝毫不动,眼波如谭,令人难以捉摸她的所思所想。
“去年年中,武人禁转一事,王爷可还记得?”
万俟枭首先反应的是,孟长盈又称呼他为王爷。似乎每回这样,都没好事。
而后他才听见“武人禁转”,脸色立时黑如锅底。他暗地里吃了那么大的亏,让出去多少利,才勉强安抚过暴怒的北关将士。
这全是拜孟长盈所赐,她竟还敢主动提起。
万俟枭咬牙切齿:“本王自然记得,想忘也忘不了。”
孟长盈浅抿了口热茶,香气丝缕益散,在日光下如纱如烟。
“王爷莫急,虽说此事棘手,可也为王爷积攒下许多声望。”
万俟枭狰狞面容顿住,竟觉得有道理。执掌北关军十几年的乌石兰烈倒台,他接受二军镇时军中异议颇多,盘根错节的九部将领许多都不服他,暗自同自家本部计算筹谋着瓜分利益。
可自从孟长盈禁令一下,他费尽全力斡旋安抚兵将之后,军中确实安定不少。
“军中那些原本该选入朝堂的老将老兵留在北关镇,他们得不到朝堂的重用安抚,愤懑不已。又逢迁都,他们被彻底地留在苦寒之地。若此时王爷与他们同在,将其收入麾下,给予权力富贵。”
孟长盈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仿佛是故意留给万俟枭思考的时间。
“你说,他们会不会死心塌地跟随你?”
明明是问话,但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
万俟枭霍然抬目,目光炯炯,带着喜意:“所以我才更应该留在北关镇,收服人心!”
军心这种东西。说重,重过千金;说轻,轻如鸿毛。
但对狼子野心的万俟枭来说,这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若有他振臂一呼的那日,皇帝调令掷于马下。北关军有多少人跟随他,他便有多大的赢面!
孟长盈淡淡颔首,皙白手指沿着青瓷杯口滑动,笑而不语。
万俟枭从被点破迷障的狂喜中回过神来,掩饰一般咳嗽两声,目光仍有几分狐疑。
“你……为什么帮我?”
孟长盈眸光淡定,望着亭外葱郁园林,道:“也算不上帮你,只不过多说几句话而已。”
万俟枭心底依旧不踏实,实在是孟长盈难以揣测。
许多次,他以为孟长盈帮他,结果确实害他。可这会他以为孟长盈害他,可似乎又是帮他。
面对这样看不透的人,万俟枭骨子里的警惕性无法剔除。
“我以为,你同小皇帝站在一边。你说这些话,不会不知道能造成什么后果,可你还是说了。”万俟望眼神探究,嗓音低低试探道:“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孟长盈悬在青瓷口上的指尖停住。
随即,她放下茶盏,却没给出万俟枭想要的答案。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
万俟枭粗眉一皱,还想说话,却被孟长盈淡漠声音堵住。
她慢条斯理:“这回的好处,我只放在这。你捡还是不捡,与我无关。”
话毕,孟长盈起身,飘然远去。
万俟枭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光影变幻间,脸色复杂难言,只有发辫间的金银宝珠光彩耀目。
捡还是不捡?
万俟枭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
他一直走在孟长盈想要他走的路上,并且走得满意又得意,就好似这本就是他想走的路。
四月中,孟长盈携羽林军与剩余官员南迁。
万俟枭留居封犯军镇,但他同母异父的姐姐万俟丹珠,却跟随孟长盈一道南迁。
南迁路远,但好在春夏晴暖,温度适宜,孟长盈的身子较冬日更康健些。
但奔波大半月,总还是有许多不适,不免拖慢行程。
“到哪里了?”孟长盈歪在塌上,怏怏问。
月台挑开帘子,问了胡狗儿,回道:“黄昏时便能到驿站,好好歇一歇。离京洛还有半个月的路程呢。”
孟长盈点点头,眼睫半阖着,眉宇间都是倦色。
月台将窗纱卷起,和暖阳光瞬间照射进来,笼罩在孟长盈雪白面颊上。
月台放轻声音道:“主子,日头很好呢。”
孟长盈眼皮动了动,长睫打下影绰阴影,轻“嗯”了声。
外面隐隐传来女子笑闹声,月台探头出去扫了眼,低声道:“又是万俟丹珠,在外头骑马呢,瞧着很是精通骑术。”
孟长盈抬手,半遮住日头下发热的眼皮,散漫道:“漠朔家的姑娘,都是马上长大的。”
“这万俟丹珠三十有几,嫁过一次,丈夫早早死了。如今仗着万俟枭,日子也过得十分快活。”月台慢慢道来,斟酌着:“她这几天总围着奉礼和元承打转,元承不搭理她,她便缠着奉礼,似乎有点别的心思。”
说着,她将窗纱放了一半,照射进来的明亮阳光弱了些。
孟长盈放下挡眼的手,眼皮还阖着,语调散漫道:“缠便缠吧,奉礼不好推拒,让星展去会会她。”
月台闻言一笑,促狭道:“星展哪里忍得住,早策马跟上去了,不让万俟丹珠挨着奉礼的身。”
孟长盈唇角也勾了勾,轻嗤:“万俟枭连姐姐都请出来了,这是要使美人计,有趣。”
月台拈着轻罗扇,将偶尔飞进来蚊虫扇开,应和道:“那万俟丹珠确实是个美人。”
黄昏日落时,队伍抵达驿站。
孟长盈不曾露面,只让月台吩咐下去,将官员兵士一分而二。
大部队先走一步,崔绍领一支羽林军护卫孟长盈,随后慢行。这是为了兼顾孟长盈的身体,不拖累大部队行军速度。
孟长盈开口,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第二日起,军列中安静许多,再无嬉笑喧闹之声。
马车徐徐而行,忽而猛然一震。
这动静,还能是谁?
月台皱眉,声音严厉:“星展,再这样没个轻重,我便要罚你了!”
星展掀开帘子猫腰钻进来,仰面冲月台讨好一笑:“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她又眉飞色舞起来,对孟长盈说:“主子,还好你把万俟丹珠弄走了。你都没瞧见,前几日奉礼脸色多难看,今日才终于有了笑影。”
孟长盈正靠在凭几上,手中拿着一本棋谱,闻言抬目瞥了眼星展,淡淡道:“我没瞧看奉礼脸色,倒瞧见你终于喜笑颜开。”
星展拿了案上的桃花酥吃,撅嘴哼道:“我不乐意跟她玩,讨人厌的胡人,她还总往奉礼面前凑,比我还赖皮。”
“比你还赖皮?”月台应声,调侃道:“那还真是少见。”
“哼,反正我不喜欢她,”星展盘腿坐在地上,肩头靠着孟长盈的膝,晃了晃,“现在少了许多人,简简单单赶路多好。”
孟长盈“嗯”了一声,手上书页翻了一半,突然掩唇咳了两声。
月台面色微变,忙倒了杯热梨水,递到孟长盈嘴边。
“主子润润喉,怎么又咳了?是不是昨个夜里受了冻?”
孟长盈就着她的手,啜了两口梨水,便不喝了。
她道:“不碍事。”
月台却直皱眉,看了眼窗外的官道,忧心忡忡:“还是再走慢些吧,赶这么远的路,主子哪里受得住。”
孟长盈身体孱弱,稍受冻受热,甚至心绪不佳都可能生上一场病。
这一路从云城到京洛,颠簸赶路,月台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孟长盈哪一日就病倒了。
“随你吧,路上不急。”
孟长盈低低咳嗽,又喝了几口热梨水,才压下去喉咙里的痒意。
月台为照顾孟长盈的身体,路上将行程一拖再拖,到最后落了先头部队甚远。
但既然孟长盈说不急,那慢些也无妨,不会出差错的。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却把不该招来的人招来了。
六月时,后队还未抵达京洛。
午后太阳已经开始**,队伍在林荫下躲凉。人人皆是满头大汗,孟长盈却还是一身清爽。
她由月台扶着,正要下马车。
就在这时,官道尽头骤然响起马蹄声,由远及近,烟尘滚滚。
崔绍兵甲褪了一半,正在擦汗,闻声提剑大喝:“护驾!护驾!”
众兵士急急跳起来,抽刀奔到官道上,正要列阵。
对面来人勒马,马蹄高高扬起。
骏马嘶鸣间,一道熟悉的爽朗笑声响起:“娘娘!”
孟长盈还站在马车上,烟尘散去,一张骨相凌厉、浓墨重彩的脸带着昂扬笑意,遥遥注视着她。
灼亮日光下,微卷长发披散如海浪,发辫间宝石耀目,但更透亮的是那双琥珀似的含笑眼睛。
盛夏阳光洒在身上,燃起让人头晕目眩的热度。
孟长盈嘴唇微张,吐出几乎无声的两个字。
“小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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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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