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寒风,凛冽如北狄草原上最暴烈的马鞭,裹挟着细碎的冰粒和沙尘,疯狂地抽打着这架简陋到近乎寒酸的车驾。腐朽的木框在肆虐的罡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冰冷坚硬的坐板狠狠撞击着我的尾椎,沿着脊骨向上蔓延开一阵阵钝痛。这痛楚,连同车轮碾过冻土发出的、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声,一遍遍、冷酷地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一件包装草率、正被送往大靖边关的“贡品”,用以平息那位铁血驻边将军祈彦的怒火,换取北狄战败后片刻苟延残喘的喘息。

车帘早已被风撕扯得破烂不堪,勉强遮挡着视线,却挡不住刺骨的寒意。每一次风从缝隙中钻入,都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透身上这件单薄、针脚粗陋的“嫁衣”,直刺肌肤。车外,是母国派来的送嫁队伍。他们裹在厚重的、边缘磨损的皮裘里,沉默地催赶着同样疲惫的马匹前行,呼出的白气在瞬间就被狂风撕扯得粉碎。偶尔有几句低低的交谈声,被风卷着,断断续续地撞进我的耳朵里,带着漠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真不知可汗怎么想的……偏挑了她……”

“……嘘……总得有个去填将军府的……横竖……”

“……呵,祈将军府里的炭火,怕是比咱们这刀子风还暖和……”

话语零碎,却字字如淬了冰的锥子,轻易地刺穿了薄薄的车壁,精准地扎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是啊,北狄的公主?不过是父汗庞大后宫、众多儿女里最不起眼、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我的母亲,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身份低微的侍妾,在我年幼时便如同秋日草原上的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消散了。而我,如同一株被遗弃在宫墙最阴暗角落的野草,自生自灭,连名字都很少被提及。如今,北狄铁骑折戟沉沙,需要献出一位“公主”以示臣服,换取那纸屈辱的和平条约时,我这株毫无价值的野草便被连根拔起,草草塞进这摇摇欲坠的车驾里,冠以一个“公主”的虚名。我的价值,仅仅在于填补那个名为“和亲”的空洞位置,为北狄换取片刻的喘息。至于那位素未谋面、以冷酷铁血闻名的祈彦将军是否愿意收下这份带着战败耻辱印记的“礼物”,无人关心,也无人认为值得关心。或许,他们更乐于看到我被拒之门外,甚至血溅辕门,那将是北狄勇士心头另一种扭曲的慰藉。

车帘被一阵更猛烈的狂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萧瑟荒凉的景象。光秃秃的枯枝扭曲着伸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幕,如同绝望的手臂。几片褪了色的、残破的彩绸,是队伍离开北狄都城时,沿路百姓被勒令系上的,此刻在狂风中癫狂地舞动,像垂死挣扎的蝶翼。那点虚假而敷衍的喜庆,在这广袤死寂的边陲背景里,显得如此刺眼而荒诞,如同我身上这件仓促赶制、连金线都吝啬使用、袖口甚至还有毛边的“嫁衣”。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车驾猛地一顿,伴随着马匹不安的嘶鸣和车夫粗嘎的吆喝,终于停了下来。惯性让我向前扑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车壁上,带来短暂的眩晕。车外,传来送嫁队伍将领生硬、带着浓重北狄口音的通报,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失真:“将军!北狄送亲队伍已至辕门!”

心脏,在胸腔里骤然缩紧,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冰冷的衣料,粗粝的布料摩擦着指尖。

车帘被一只带着厚厚皮手套的手粗暴地掀开,一股混合着钢铁、皮革、马匹汗腥以及边关特有尘土味道的凛冽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呛得我几乎窒息。一个穿着大靖低级军官服色的身影堵在门口,面孔被边关的寒风刮得发青皲裂,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厌烦,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位公主,而是一堆亟待处理的垃圾。

“请公主下车,入府。”他的声音短促、生硬,像冰碴子刮过铁板,不带一丝温度,更无半分敬意。

没有想象中象征性的红毯,没有虚情假意的喜乐,甚至没有一个侍女上前虚扶一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刺痛了肺腑。拢了拢身上这件单薄得如同纸片的“嫁衣”,扶着冰冷刺骨、布满霜花的车辕,踩着脚下冻结如铁的硬土,自己走了下来。脚下虚浮无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冰面上,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身后,北狄的送嫁队伍沉默地停在辕门外数丈之地,无人上前,无人多言,只有马匹不耐地喷着响鼻,卷起团团转瞬即逝的白雾。他们的沉默,是比眼前这呼啸的寒风更深沉、更彻骨的冷。辕门内,大靖的士兵持戈肃立,如同钢铁铸就的森林,冰冷的铠甲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寒芒。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肆无忌惮地刺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裸的好奇,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轻慢。我挺直了几乎被冻僵的背脊,下颌微微扬起,迎向那些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深刻的凹痕,用这细微的尖锐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在这冰冷的注视中崩溃。

我被那军官引领着,像押解犯人一般,穿过一道道冰冷的目光和肃杀沉寂的军阵,走向辕门深处那座最大的营帐。那便是将军府,我未来的囚笼,我的“新房”。帐门是厚重的牛皮制成,掀开时带起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铁锈、陈旧皮革、墨汁和某种苦涩药草的气息。帐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巨大的、堆满了卷轴兵书的案几几乎占据了中心位置;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绘制精细的边陲舆图,山川河流如同命运的脉络;角落一张硬榻,铺着深色粗糙的毡毯,看起来坚硬无比。唯一能看出点“喜”气的,是案上两支燃着的粗大红烛,烛火在穿帐而入的寒风中不安地摇曳、跳动,烛泪如同凝固的血泪,沿着冰冷的青铜烛台蜿蜒堆积,流淌出绝望的形状。

那军官将我丢在帐中,便如同完成了任务般迅速退了出去。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大部分喧嚣,却将帐内死一般的寂静无限放大。我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营帐中央,听着帐外寒风永无止境的呜咽,听着士兵巡逻时铠甲摩擦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咔哒”声。时间,在这凝固的寒意中,一点点艰难地爬行。红烛燃烧过半,烛火挣扎着,将我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帐壁上,像一个飘摇无依的孤魂野鬼。案几上冰凉的铜镜映出我模糊的轮廓——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被风吹得凌乱枯燥的发髻,还有身上那件在昏黄烛光下更显黯淡凄凉的“嫁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这冰冷的等待便是永恒。帐外,终于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得冻土微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穿透帐幕,直抵人心。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浓烈到呛人的劣质酒气混合着夜风刺骨的凛冽,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入。

祈彦,走了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那身玄铁重甲,甲片上沾着未化的雪屑和暗红色的尘土,肩头披着的墨色大氅带着室外的冰寒湿气。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峦,瞬间填满了帐门口的光线,带来一股令人窒息、几乎要跪伏在地的压迫感。他面容冷硬,线条如刀劈斧削般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下颌绷出一道凌厉而倔强的弧线。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蒙着一层薄醉的阴翳,却依旧锐利如鹰隼。他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嘲弄,像在打量一件刚被抬进仓库的、品相不佳的战利品。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连烛火跳动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带着酒气在帐内扩散。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钉在我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仔细地检视着,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与价值。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忽然,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极小,僵硬,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刻骨的讽刺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穿透帐内凝固的空气,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勉强维持的脆弱尊严:

“公主?”他嗤笑一声,尾音拖长,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是战败的贡品罢了。”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我身上那件可笑的嫁衣上刮过,“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帐内仿佛连空气都冻结成了坚冰。那冰冷的字眼——“贡品”——如同两把实质的、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用最后一丝倔强勉强支撑的平静假象。一股灼热的羞耻感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我耳根滚烫。我猛地垂下眼,死死盯着自己绣鞋鞋尖上沾着的那点已经冻硬的泥污,仿佛要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污浊看出一个洞来。指甲更深地陷进早已麻木的掌心,细微尖锐的疼痛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我还活着的真实。不能回应,不能失态,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愤怒。不能哭,南馨!眼泪是懦弱者的乞怜,而乞怜,只会让这屈辱更加深重!

他不再言语,也没有靠近。只是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铁血的寒意,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般,径直走向那张角落里的硬榻。沉重的甲胄摩擦发出“哗啦、咔嚓”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帐内异常清晰。他毫不客气地,甚至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量,重重地和衣躺倒,宽厚的脊背如同一堵冰冷坚硬的石墙,彻底地、决绝地背对着我。

很快,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带着酒后的酣沉。

他睡着了。

就这样,将我,这个名义上的“将军夫人”,这个被冠以“公主”之名的“贡品”,彻底地、无情地遗弃在烛光摇曳的冰冷里,遗弃在满帐无声的嘲弄与屈辱之中。

案上,那对粗大的红烛依旧燃烧着,烛泪不断堆积、流淌、凝固,如同我心底无声淌血的伤口,丑陋而绝望。帐外的风声更紧了,像无数不甘的亡魂在呜咽,在控诉。我慢慢地、如同行尸走肉般挪到角落里一张冰冷的胡凳旁,没有坐下,只是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抱紧,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冰冷的空气贴着皮肤,寒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入骨髓。我睁着眼,空洞地望着榻上那个如山峦般起伏、冷漠的背影,望着案上那堆凝固的、象征喜庆却只余讽刺的烛泪。烛火终于挣扎到了尽头,“噗”的一声轻响,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帐内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黑暗,冰冷,死寂。

这一夜,漫长如一个没有尽头的寒冬,而我,在寒冬的中心,被冻成了一尊没有知觉的冰雕。血色嫁衣,裹住的只是一个贡品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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