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惨白的月光从海上圆月泄下来,照清了暗黄沙滩上的半壁,另外半壁则延伸到地平线外的远处,暂看不清。
扶祝低头动了动右掌的五只手指,手腕转动,掌背正映着那一角月光,呈现出石灰石般的白。
扶祝有些惊讶,似乎方才她还在导师组织的沙滩聚会上,嗅着鲜美的羊肉与焦炭烘烤时混合交织的醇厚气味,噼里啪啦的火舌抽打声仍轰鸣在耳畔。
“好……漂亮的海。”扶祝说话向来调子沉稳,此时像是有什么攫着她心念一转,音调听起来也与平时大相径庭。
丘兰毗邻大西洋,她今早刚下飞机,近滩海水在明媚的和熙日照下呈的是中世纪某类矿铜混合白垩制出的浅蓝色,清得不可思议。
而月上,竟化作了墨一般的深蓝,底下更像是藏着危机四伏的万仞断崖,月光又为它铺上了一层晶莹的棉花糖制陷阱,纯白的泡沫像小美人鱼的眼泪,阵阵渐起的天文潮大发慈悲地将它铺满了整条海岸线。
扶祝感觉指尖有些发凉了。她想说的其实是,好吓人的海。
怎么她睡了这么久,随行的同伴没有人叫醒她?
扶祝很快忘记了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探出指尖,朝月光眷恋的那片深蓝海域探去。
指尖微动,她蓦然发觉周围已经降温到沙滩长款裙难以适应的温度。
夜里,由于水的比热容储热,近海地海中的温度会略高于陆地,但这似乎并不足矣释明这种近阶梯式温差。
扶祝收回探出的手,撑着暗黄发亮的沙地把自己有些发麻的身体从地上拉起来,粗略地拍净了衣摆上的细沙。
她显然有些急了。
海中人鱼的低声吟唱在呼唤她的灵魂,躯体想要对抗,又顺从温度的本能寸寸靠近。
她极少失态,但现下扶祝眼底残存的理智发疯一样地撕咬着要她远离海浪,骤然在那双清湛的眼瞳中翻出浑浊。
有一个她在告诉她自己,扶祝,你不该停下,你想去的。
不要,扶祝,快停下来,你会没命的。
雪沙都静谧地躺在地上,不动声色地注视地及跺长裙拂过,渐行渐远,也渐行渐近。
“扶同学。”
凭空响起的少年声线像曜日,挟着光芒化作长绳在空中一线推开,所经之处,惨白的月光争先恐后地缩回阴暗之中,霎时天光大亮。
扶祝终于停下来。
“你好,我是唐教的学生,羊池。”
火舌窜动发出的噼啪烤肉声混合着已经七八分熟的肉香味唤醒了扶祝浸在海盐中一般的嗅觉,羊池微微弯起的双眼在她眼中像日光聚集起来,又一瞬凝实。
扶祝像是在宴会上突兀地睡着后被一旁的陌生人唤醒一般,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赧然一笑。
陈导师好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又再佯装未有地介绍了一遍:“这是我的学生扶祝。”
转到扶祝正对面那位穿着一件随意的红蓝扎染短T时,陈导师抬手:“这是羊池。”
“羊池?”
“羊肉的羊。”羊池接过话头,领着扶祝的目光看向烧烤架上刚新鲜出炉的那批烤肉。
这次海滩聚会是由多位在艺术界不同领域不同国籍的名师大师牵头而成的,请的据说是丘兰一位十分有名米其林大厨来操手会上食物。
扶祝不由得一笑:“这么巧。”
“是啊。”羊池也笑,盛着光亮晶晶的眼睛从扶祝身上移开一瞬,回来时已经带回了两碟刚被大厨精心摆盘的小块焦香羊肉。
他一手递向扶祝:“尝尝吗?”
“谢谢。”扶祝双手接过,从身旁置物的单脚桌上抽了只叉子。
三齿细尖齐齐插入那块浸着油脂与焦盐的小块羊肉时,羊池才轻声笑:“不过不一定吃得习惯,这边的饮食和国内挺天差地别的。”
扶祝闻言到嘴边的叉子一顿,愣了有两秒,方才将那块羊肉咬下。
陈导师是扶祝的导师,不过他和羊池的导师也颇为熟稔。见羊池如此明目张胆打趣自家唯一的独苗,他霎时不乐意起来。
羊池却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将另一碟羊肉恭敬奉至他身前,像古代藩属国上贡一样的动作让陈导师故意沉下的面容忍俊不禁。
品尝之余,陈导师才得以继续被羊池插科打诨耽误的话题。
“听米莱斯说你最近在研究西方的绘画演变史。”
羊池闻言收敛玩笑的神色,点头回应。
陈导师一拍扶祝的后背,将将让她朝前去了半步:“正好扶祝她是油画专业的,对西方油画的历史发展很有研究和见解。”
自家的导师都这么介绍了,扶祝自然不能说类似于没有我不是之类的谦虚话语,她略一点头,便认下了这个赞赏。
这也正是此次聚会的目的所在,将各界小有所成的艺术从业者聚集起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家彼此认识熟悉。
若是能达成合作关系,则最为喜闻乐见。
果不其然,羊池问道:“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好。”扶祝点头。
若是有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无疑是愿意帮的。
不过更深层次一些的还有一个理由,也就是她此次不远万里急赴丘兰聚会的原因。
羊池指纹解锁了手机后双手递给扶祝,后者在上面飞快地打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拨打,一秒不到后挂断。
甚至扶祝衣服口袋中的手机都没有响。
她将手机物归原主时看了陈导师一眼,发现陈导师也同样在看她。
扶祝以为好事将近,陈导师却摇了摇头,为她叹了口气:“可惜辜莎有事来不了,不然还能介绍你们认识。”
扶祝目光闻声一黯。
辜莎已近花甲之年,却钻研国画五十余年,是当之无愧的国画大师,扶祝此次跋山涉水而到正是由于听陈导师说辜莎接受了这场邀约。
但这也不是陈导师能控制或是愿意看到的场面,扶祝平复内心,重新扬起得体的笑:“那只好等下次有机会,再麻烦伟大的陈导替我引荐一番了。”
一旁暂时沦为背景板的羊池已经单手端来点缀桔色与升腾气泡的高脚杯,像模像样地请二人用。
陈导师笑骂,极喜欢他这闹腾的模样。
他提议三人一起借着这度数不高的果酒干一个,以纪念在他陈师的促成之下,两位来自不同领域的年轻人达成第一次的合作。
“祝你们未来光明,前途无量!”
羊池忍笑,接上陈导师的声音继续:“祝我们未来光明,前途无量!”
扶祝目光流转着看向羊池,也就跟着他们的敬酒辞来:“祝未来光明,前途无量。”
只是她又在心中补了一句,‘祝我能在这个月内见到辜莎老师。’
玻璃碰撞共振的余波荡出了夜晚,倦鸟纷纷回巢,潮起潮退,像天空被布上了夜色的毯,又刷上白日的漆,就标志着一夜过去。
扶祝将油画图案的两扇半墙窗帘分别朝左右拉开,萎靡不振的阳光便由床前的落地窗照进房中,驱散些许寒意。
扶祝平日没有早起的习惯,所以并非是天未破晓,而是今日阴云密布,重重叠叠将太阳遮了个干净。
扶祝其实也并没有睡觉时拉帘的习惯,她一般习惯在晚上看些平日没空看的艺术类读物和赏析up,总要到三四点才睡下,几乎没有什么容人偷窥的空间。
但昨晚不大相同,不知是不是丘兰对她来说过于陌生的缘故,她总觉着有什么在暗中窥伺着她。
于是她装作日常,不动声色地放下平板,下床穿上棉拖,将两扇窗帘都拉开遮了个严严实实。
着实是一段不大令人愉快的经历,但想到她的回国航班就在今晚,扶祝心中便霁然了。
手机被她调了振动,扶祝记得凌晨睡得半梦半醒间隐约有消息进来,便在洗漱之前解锁看了一眼。
乍一看她有些迷茫。
确实有消息,是一个微讯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只某部动画片风格中的烤全羊,名字也是言简意赅的烤全羊三字。
扶祝花两秒猜出来这是谁之后,见临时交流的灰色小框里还有一条消息,便抬指点了进去。
【烤全羊】:你好,我是一只烤全羊,我可以加你吗?谢谢你。(4:36)
看起来像是系统默认发送的添加好友提示,一般掠一眼过去也就忘了,偏偏有人要先加量词后加感谢语,浪费查看消息的人浏览十八个字的时间。
扶祝失笑,随手通过申请,页面跳转一下进到聊天,她又打下两个字。
【扶住我的颜料盒】:可以(10:11)
纯白的背景之上,一个卷头发的卡通小女孩与烤全羊遥遥对望。
扶祝越看越觉得这只羊很好笑,她摁下手机开关,转身走向洗漱台,出来的时候嘴里多了只牙刷。
她想点早餐。
打开手机找出陈导师昨天给她发的酒店早饭大全攻略,上方又蓦地弹出新消息弹窗提示。
是那只烤全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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