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鄙夷地擦了擦手,看向羊池和扶祝的目光也愈发不善。
既然与他人早有往来,更该将多余的缘分断干净,不明不白地一直拖着不见面,无非就是想两头通吃。
一想到这样的人将要与自己结亲,陈唤就觉得心里一阵恶心。
他的表情被羊池尽数看在眼里,而后步子一动,状若无意地横身挡在了陈唤与扶祝之间,微微弯起的柔和眉眼看向扶祝:“你们认错人了。”
扶祝神色讶然,对视间双眼微微睁大,尽是疑惑不解。
“认错人?”一旁的陈唤闻言皱眉,火气更甚,“你当我是瞎子?!”
羊池被他的一惊一乍引去目光,声音清冽,理所当然地睨道:“一城中人口众多,有几个相像的很奇怪吗?”
“倒是你们,口中的女君今天穿的是什么,她穿的是什么,女君发型如何神态如何,难道没有一个人识得?”
扶祝感觉到,当羊池话音刚落的瞬间,挽着她的两双手也迷惘地松动不少。
“这……”右边的少女率先出声,她看看扶祝的侧脸,又歪头看左边的少女,二人神情严肃,似是在无声地对账。
在二人的眉来眼去中,扶祝也得出结论。
她能肯定自己必然不是他们口中那位扶君,那么她与扶君定然是长得极像,才会使得这两位看似与扶君熟稔的女孩认错。
事实上扶祝猜得大差不差。杏子和蚕叶都是扶君身边伺候陪伴了好些年的丫鬟,而扶祝确实与她们的女君长得有九分出来的相似。
只是方才一时找不到女君,又有陈唤豺狼虎豹一般地咄咄逼人,二人也顾不上考虑女君身上衣饰的怪异。
但现下细细琢磨起来,这身衣服似乎很是奇怪,而这位她们挽着的女君眉眼之间,也有着与扶君不太一致的疏离与淡然。
这一分不大像扶君。
二人目交心通,霎时齐齐将手放下来,异口同声道:“抱歉,女君,我们认错人了。”
相似的面容本就不易分辨,扶祝没有要怪她们的意思。不仅如此,她还觉得她们也都算是受害者,而罪魁祸首恐怕就是不知所踪的邹似。
思此,扶祝摇头,示意她们没关系。
见着此状,陈唤狐疑的神色渐渐化成无处发泄的恼怒,拨开身后乌泱泱的随从就要走。
他边走边不忘低骂:“真是……一和她有关系就干什么都不顺利。”
“站住。”
身后蓦然传来声音,着急离开的陈唤和闹腾着你挤我推的人群凝固了一秒。
陈唤不解地转过头,目光略过两侧随从熟悉无比的面容,最后看见那个衣着同样奇异的郎君朝他启声。
“离开前不打算道歉吗?”
陈唤又打量了几眼他的衣服。如果这位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自恃清高的扶君,那看二人的穿着,大概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同行人。
“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我向你道歉……”陈唤规规矩矩地回过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他的神情只温和了一瞬,而后目及扶祝身边的杏子蚕叶二人时,倏地又化为鄙夷:“我是不会和你们道歉的,你们这两个为虎作伥的丫头!”
道过歉的陈唤头一回,颈后几缕碎发在风中翻动,又被一行人簇拥着大摇大摆地离开。
两个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小跑着跟上去,大概又是去找不知道哪里去了的扶君。
扶祝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兀地有一只手在她眼前晃,晃得她的思绪回笼。
“我们跟上去看看?”
扶祝不置可否,语气寻常得像在问吃午饭了没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清楚……”羊池微微蹙眉,细数着早上经历的事情,“我刚进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但后面发现不是,我就想先到四处看看,没想到刚出来就在路边碰到了你。”
“和我很像的人……”扶祝若有所思,“她会不会和怎么出去有关?”
羊池轻笑着提醒她:“那我们快跟丢了。”
扶祝闻言又再看向远去的陈唤,这才发现他走得出奇地快,人已经只剩个小长点形状在远远处跳动了。
她动了动双脚,袜子湿哒哒地依附着,行动起来不像穿着鞋,更像是绑了两块掺金属的海绵在腿上一样。
这个速度定是追不上去的,扶祝弃了不切实际的心思,转而道:“你记得是在哪里看到她的吗?我们直接过去。”
“这么聪明,”羊池语调夸张地装出赞叹神情,一面朝扶祝伸手,“走。”
扶祝抿唇,目光于上逡巡片刻,而后松松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一角。
扶祝坚定她走得不快,而她的眼睛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虽然她的速度很慢,但当她们走离江边,走进到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时,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和事物的运动好像都被按下了倍速一样。
拄着木拐杖的老妪走得步履生风,衣衫猎猎作响,孩童手中的拨浪鼓咚地响个不停,连成人耳听不出间隔的长音。
一切都像被按下加速键一样,扶祝和羊池只好就着道路两旁走,避免一不小心撞到快速运动的过路人。
直到二人从一个偏僻巷子里的一扇草木葳蕤的侧门穿行进去之时,她将邹似的事情告诉羊池,即将快出残影的时间速度才阶梯似地一级一级迟缓下来。
这大概意味着她们又找到了正确的地方,扶祝听到争吵的人声,就在不远处。
她的手被揪住的那一小片衣袖牵动,扶祝回头,用眼神询问羊池怎么了。
羊池用无声的动作回了她四个字。
‘我们过去’。
这个世界上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的概率是多少?百分之百?百分之一?
她们在交错扭曲的时空重叠之处相遇的概率又是多少?
这件听起来光怪陆离的事情扶祝无从下手计算,但如果加入一个变量邹似,那答案显而易见就是百分之百。
扶祝从未见过与她如此相像的人,以至于第一眼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照一面没有边界,虚浮在空中的镜子。
就像一旁的羊池都轻用气声和她说。
“你看,是不是很像?”
那位扶君,有和她一般无差的面容,别无二致的身形,杏子和蚕叶一左一右护在她身边,看上去所有的所有都像方才一样。
“我真的是受够你了!我要取消这门婚约!”
陈唤的高声叫嚷将气氛又抬高了一个阶梯,扶祝看到立在他和扶君二人之间的老翁鬓边沁出了细汗。这个人她刚才没见过,可能是新加入的说客角色。
“算了算了,今日本是扶君及笄的大好日子,何必闹得大家不开心呢?有什么事我们改明儿再说嘛。”
陈唤一听更气:“你要是句句都向着她说,那干脆把我绑起来打晕算了,不然我今天不会善罢甘休的!”
杏子气得上来想要摁住他,被几个护着陈唤的人此起彼伏的诶诶碰瓷声吓退回去,一时瞪眼生怒。
“好了,”极像扶祝的那位一言不发的扶君终于开口,神色平淡,好像他们的争执连她的耳都没有入,“既然你我都不满意这件事,我稍后便去禀报阿翁。”
只是她的话语并没有让陈唤满意,话音方落,他的高声又响起。
“你你你!你以为你有什么选择?你现在要取消,你们扶家怎么办?你还能找到比我陈家更好的门第?”
他的语调中毫不掩饰明晃晃的嘲讽,让人听着生气,又无可奈何。
扶家自五代前高祖入仕为官起家,传到这一代已经是人丁凋零风光不再,除了扶祝就是一个孺子,还在咿咿呀呀地说不清话。
若是要保持自身在社会上风雨飘摇的地位,目前确实只有冉冉升起的新兴之族陈家郎君陈唤是最好的人选。
甚至于濒临瘦死的骆驼扶家家主还有意趁早促成完婚,就怕陈家一日飞黄腾达,扶家被像狗皮膏药一样甩开,再无机会攀附。
此话一出,一时连往日最能驳斥的杏子都哑了声,说客也支支吾吾找不出补来。
陈唤见众人无言以对,面上自得起来,如沐春风一般。而扶君定定地望着陈唤,似乎是在分析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一时寂静,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匿于低矮建筑后的扶祝和羊池纷纷放轻了呼吸。
万籁俱寂之时,远远有笑声从扶祝她们藏身的相反方向而来。
“陈家郎君身价什么时候已经如此之高,鞥宁无人可比了?”
来人丰神俊朗,不留余地的反问一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引来一阵阵倒吸凉气的重声。
扶祝心里轻嗤一声,没想到有少年天才之名号的邹似会编造出这么老式的剧情。
说客是混迹人情场的,颇有些见识,最先从那身丝绸深衣与垂挂的玉带钩中反应过来,长揖问好道:“邹郎。”
“阿公,”邹似点头回应,并未做过多停留,“我在前院听曲看戏,偶听着此处吵闹想着来看看是何人喧哗,没想到竟是陈家郎君在口出狂言。”
陈唤脸色僵了僵,没敢拂他面子:“你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邹似视而不见,或是说从一出现他就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过一个陈唤之上。
他的目光从一而终只落一处,那里站着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扶君。
邹似沉声:“只是怕陈家郎君忘乎所以,特地前来提醒,偌大鞥宁,不尽是你这等不入流的,多的是耳目聪慧之人。”
“邹郎的意思是?”陈唤眉头紧蹙,心中一时惴惴,已经隐隐约约猜到邹似来此的缘由。
邹似神色漠然,直截了当地提醒他:“我登在名籍,你应当以大人称我。”
不等陈唤反应,他的声音已经朗朗传入在场之人的耳中。
“陈家郎君鱼目作睛,公然在此喧哗,行为无状,失礼至极,窃以为不足与扶家女君相提并论。”
“待扶家删除婚约后,我自将斗胆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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