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念加乌拉

果然,等他们到达了定日县城之后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因为明天要上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海拔过高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影响,所以到了酒店之后,他们早早地就回了各自的房间休息,只是为了明天而养精蓄锐。

但纪淳月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以前对于失眠只是意识上的精神,其实她生理上还是困倦的,现在的感觉却是她浑身都是兴奋的。

也许是因为明天就要重新和苏圆取得联系了,她总觉得有很多话要和苏圆说,可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无论如何组织语言都好像无法产生最高级的效果。

纪淳月赌气似的地翻了个身,从书包的最里层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拽在手里,但是她没开机,只是就这么握着,也不知道在她出逃的这段时间里,这小小手里的世界就会是怎样一片翻天覆地。

她想着想着,就又把思绪牵引到了江桓身上,她想,等明天手机开机之后,能让她点开微信的除了要和苏圆联系之外,就是通过江桓的好友申请了。

想到这个,纪淳月就忍不住地高兴,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开心地笑了起来。

……

今天纪淳月难得没有早醒。她虽然很晚才睡着,但是却睡得很沉。

她梦见了那艘白色的邮轮又重新驶回了在的那片海湾,苏圆从船上下来,跟她说,妈妈回来了。

等江桓打电话给她的iPad时,她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睡过这么好了,连在酒店饭堂吃早餐时都吃了一个大白馒头。

那馒头一点儿味道都没有,江桓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还是纪淳月吗?起晚了不说,还吃早餐了?”

“喂!”纪淳月生气道,“我吃好睡好的,你居然不为我高兴吗?”

“那你要不要多喝一碗白粥?”江桓问她,“馒头配白粥才好吃。”

纪淳月看了看江桓碗里偏稠的白粥,还冒着热气,又看看手上的馒头,咽了咽口水。

“你去给我打半碗。”纪淳月拆开了自己的餐具,把碗递给了他。

江桓挑了挑眉,终是听话地给她打了一碗白粥回来。

“你现在开始吃早餐的话,就应该先吃一些这种清淡的。”

纪淳月喝了一口白粥,又掰了一口馒头,淀粉的微甜在唇舌间散开,偏烫的早餐在这后藏寒冷的清晨软化了生活的刺。

江桓说:“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然后我爸妈以前就经常跟我说,他们年轻时候都只能吃这些东西,还说我生在福中不知福,其实这样清淡的食物才最美味。”

纪淳月真的很喜欢听他说自己的事情,她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江桓主动提起小时候的机会。

“你小时候是不是很调皮捣蛋啊?”她问道。

江桓不否认:“是啊,我到大学之前都一直很贪玩,我爸妈是放养我,只养我妹妹。”

听起来江桓生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爷爷奶奶为地质事业献身,爸爸妈妈也恩爱如常,还有个可爱的妹妹。

纪淳月不由得有些羡慕。

江桓察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低落,便不再提自己的事情了。

虽然这样的早餐很好吃,但纪淳月还是没吃多少就感觉到有些反胃了,还剩下一半的白粥。

她把碗推过去:“你帮我吃掉吧?”

江桓看了一眼那剩下的白粥,疑惑道:“你吃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纪淳月觉得这样的江桓有些可怕,她刚刚试探的勇气全部被粉碎了。

她把碗拿了回来:“不用了。”

江桓大概能猜到纪淳月最近的心思,一个比她年长一轮的男人,不仅能在藏区四处游走,还能带她寻找有关她母亲的过去,甚至自己的大学都是她的梦想,她现在依赖自己多一些是正常的。

但是江桓并不觉得纪淳月这样的心思能持续多久,这只是一种短暂的崇拜,也许等她今晚和苏圆聊过,从过去的事情中走出来之后,江桓就已经只是她心目中的一个过客了。

……

两人都因为这尴尬的一出闹得有些僵硬,直到上车后才渐渐缓和下来。

昨晚纪淳月就已经把手机揣进了兜里,她时不时就会去摸一摸手机,看起来惴惴不安。

“你说我能处理好吗?”纪淳月担忧地抠着自己手机壳上的硅胶花。

江桓感觉到了她的紧张,自作主张地把音乐又换成了haya,正好播到了《轮回》这一首歌,马头琴的前奏和间奏流淌而来,似是唱着无数个缓慢的人生轮回。

“会的。”

他们向着珠穆朗玛而去。

拐过了九十九道山弯,豁然开朗的便是加乌拉山口,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看见五座8000米级雪山的山口。

江桓在这里停了车下去抽烟,他这几天抽烟的频率比起以前在北京抓耳挠腮搞剧本的时候低了许多。一个是因为纪淳月在,还有一个是因为他在这里并不焦虑。

但现在纪淳月跑到观景台上去看风景了,他看见那位有8848米高的王被群臣簇拥之时,突然感觉有一双孩童的手在他的心间抓挠,又痒又刺痛。

他每年四月来珠峰时,都有这样的感觉。

少女清脆的声音和风一起向他袭来:“你快来教我认认这五座雪山!”

纪淳月确实没办法认全,她只认识珠穆朗玛。

刚刚在观景台上与珠穆朗玛对视的时候,她似乎察觉到珠穆朗玛慈祥地对她笑了笑,好像是在疼爱这个高原少女。

江桓朝她走来,毫不费力地数出了这五座雪山:“从左到右,分别是玛卡鲁、洛子峰、珠穆朗玛、卓奥友和希夏邦玛。”

“那座最令世人胆颤的雪山,现在埋葬着我的爷爷奶奶。”

江桓这一句话在风中渐渐消逝,纪淳月听了也收住了刚刚的笑容。

也许是再次遥望自己爷爷奶奶最后去往的地方,江桓此时此刻变得和平常不太一样,他站在珠穆朗玛之下,开始有情感的暗涌了。

这个小小的流动被纪淳月捕捉到了,她站在他的身侧,觉得江桓似乎和远处晴空下的雪山融为一体了。

可他又不同于雪山,雪山这座宫殿,外表雄伟壮观,内里却冰冷无情。纪淳月始终相信,江桓的内心是炽热丰富的。

纪淳月回答他的话:“你有没有觉得,雪山也是有感情的?”

江桓侧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纪淳月发觉他此刻的眼睛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眼,却好像被微微上翘的眼尾勾了心魂;明明不是大眼睛双眼皮,却似有绵柔的秋波在狭长有韵的眼里荡漾了千年。

纪淳月心颤抖别开了眼,说道:“《消失的地平线》里是这么形容的,雪山的线条如欧几里德定理一般,有一种严谨而理性的特质。”

“但是这个时候我却要和欧几里德唱反调。雪山在我的眼里,如水纹一般柔美,我看着它们绵延至天际,像是在给我指引回家的路。”

她说这段话绝非一时兴起,而是早就在心中酝酿了百遍。

常人都说,阿里南线是一条爱情线路,很多人在这条后藏之路上收获了爱情,包括吴轲和陆颖。如今他们已经踏上了回程,她不知何时又会回到兰州,下次见面更不知是何时。

所以她深呼吸了一下,鼓起勇气问江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看法。”

你对当年这件事的看法,对藏区的看法,对雪山的看法,对所有事情的看法。

江桓听了她问出来的话,心里有一瞬间是打退堂鼓的,但或许他的话语在此时此刻能帮助纪淳月去迎接接下来的释怀。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来拉萨,但是我在上大学以前对这片高原都没有任何归属感?”

纪淳月摇摇头,似乎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小时候很贪玩很叛逆,不是某一个时期,是一直,我很怨恨我的寒暑假不能在北京和朋友们吃喝玩乐而非要跑到这个落后的高原地区呆着。所以让那时候的我产生某种属于地域特有的文艺情怀是不太可能的。”江桓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直到我爷爷奶奶的死讯传回北京,我才猛然意识到这片高原从我选择出生在这个家时就已经和我有了深厚的关系,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撇开这个地方的。”

“我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岁,那是我第一次主动要求要到藏区看一眼。我到了珠峰去祭拜我的爷爷奶奶,又去医院见了你的母亲,我当时只想去跟你母亲说,我们相信她。但是你母亲却站在病床的窗前,看着远处的雪山跟我说,让我以后都不要来了。”

“我那时候才觉得雪山的雪顶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好像爱而不得最后变成了病态。”

江桓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似乎是给纪淳月留下思考的空间。毕竟了解一个人、认识一个人的动机是一门有趣又艰难的学科,纪淳月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实践探究。

果然纪淳月开始慢慢咂摸着他突然说出的这么大一段话,其实她并未对这些话感到震撼或是生出想要安慰江桓的心。

二十多年前,在这座最高峰上发生的惨案已经成为了泛黄书卷上一段不算显眼的记录。江桓是这书页背后的一种结果,而纪淳月则是另外一种。

她只觉得江桓的这番话里字字都泛着她熟悉的酸味,这样的酸,她在很多人的心里都闻到过。

“所以这就是你的看法?”纪淳月又确认了一遍。

江桓点点头。

纪淳月总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他总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因为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怜悯的态度,而不像其他人对这里抱有敬意和畏惧。

如今江桓站在这晴朗的加乌拉山口眺望远处的雪山群峰,一时半会儿竟分不清他和珠穆朗玛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王。

又或许他们本就是一体,江桓就是珠穆朗玛的幻化。

纪淳月知道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救了,她之前还有些不敢确定,因为她不是一个能随意心动的人。

加乌拉的风从喜马拉雅吹来,吹过他们的头发,还会吹向更远的北方大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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