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画坊掌柜细细观赏了善禾的画,捻须沉吟着:“笔意工细,精致秀润。”
善禾闻言,忙道:“我一幅画,可再便宜些。”
那掌柜的慢慢抬了眼风,将善禾的画搁在桌案上,冷笑道:“只是,我家从不聘女画工。”
善禾不明白,只要善画、会画,不就好了,何必分个男女?
掌柜的见善禾眸中似有惑色,解释道:“若你是有些名气的画师,亦或是画法自成一体,自有人捧着银钱求购墨宝,这等人物原不必多言,不拘男女,我家俱可收录。若笔意混同流俗,又无半分声名傍身,那便只好跟着我家与书坊合作,专为各类稗官野史添补绣像。你可知,如今市面上最缺哪种绣像?端要何种人物?”
善禾愣愣地眨了眨眼,摇头。
掌柜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递予善禾。善禾看封面题为《娇莺记》,翻开,扉页是一女子月下抚琴图,构图平稳、工致浓丽,善禾忙抬头道:“这些我都能画。”
掌柜冷笑着:“你继续翻。”
善禾往后翻了数十页,才见到本书第二幅绣像,画中男子与方才抚琴的佳人搂在一处,右题《月下相会》。善禾脸有些红了,继续往后翻,赫然是床榻之上,二人赤条条抱着,那口口直楞楞插在里头。善禾一下子想起昨夜与梁邵**巫山,面色大窘,啪的阖上书。
掌柜见她窘样,呵呵笑起来:“如何?画不了吧?这些画,一幅至少十两。可就是缺人,缺会画、画得好的人,银子摆在这,也没人赚得动。”
善禾立时起身,慌得想逃出去。但那句“一幅至少十两”绕在耳畔,教她抬不动腿。
十两,是她四五个月的嚼谷日用呢!
善禾咬咬牙:“这本,能借我回去观摩观摩吗?”
掌柜也爽气,大手一挥:“赁书一两二百文。”他知道像善禾这样面皮薄的女子,是再不会踏进丹霞画坊了。
善禾从荷包中取出一两的银子和两百文钱搁在桌案上,抱着《娇莺记》落荒而逃。
望着善禾匆匆离去的背影,掌柜倚在圈椅内,长长吸了口水烟。这世上赚钱法子不少,就看你拉不拉得下脸、心黑不黑。掌柜吐出一口烟圈,笑眯了眼。
坐在马车内,善禾颤着手再度翻开《娇莺记》。那后头的绣像是一幅比一幅荒唐,善禾边咬唇边看,等看完后,才觉得唇边生疼。
可是,一幅画,十两呢。
这十两银子像十只玉色蝴蝶,翩翩地在善禾眼前飞。
她又数了整本书的绣像数量,共二十四幅,也就是二百四十两。善禾被这个数字吓到了。一本书二百四十两,如果一年画两本,再加上在梁家攒的这些,漫说养个孩子,她还能在秦淮河边赁个相当不错的院子,丫鬟、小厮、婆子也都能安排上了,便是每年老太爷的祭日,她也能从从容容、宽宽裕裕地从金陵赶回来祭拜。
如此想着,善禾又把书翻开,硬着头皮仔细看下去。
归家之后,善禾先至寿禧堂侍奉梁老太爷,随后料理家中一应琐务,晚间又陪老太爷用过膳。待寿禧堂灯火渐熄,她方得了些自己的闲暇。
刚踏入漱玉阁,梁邵身边的小厮便来通禀:“二爷今晚赴王郎君的炒春宴去了。”
善禾闻言,心中欢喜。梁邵晚归,意味着她可以多翻几页《娇莺记》。
小厮得了话,一溜烟儿跑回如意楼复命。梁邵刚饮了几盅酒,这会子正站在游廊下吹夜风醒神,一眼就望见小厮颠颠儿地跑近,他唇角微勾,笑意里带着几分笃定:“过来。跟爷说说,二奶奶怎么回覆你的?”
小厮回想了一下:“没说什么呀。就说好好玩、玩得尽兴,要是歇在外头,直接派人回来说一声,她把换洗衣服包好让奴才送过去。”
梁邵越听越气,一脚把小厮踹翻在地:“滚滚滚!”他下脚不重,小厮迅速爬起来,忙跑开了。
梁邵气得额角绷青筋。从前他们俩感情不好,他出门不说,她也不问,倒也罢了。现在他们是这样的关系,要生孩子的关系,他主动派人回去告知一声,她非但不急,还连他在外头过夜都想得齐全。哪家正妻做到薛善禾这般田地的?梁邵恨得咬牙。
那厢善禾梳洗完毕,点了两支素烛卧在榻上看《娇莺记》。明明尚未到那潮热天气,她这会子却感到闷闷地,像被热气蒸着头脑,颊边也生烫。
四下里无人,伺候的丫鬟们都退出去歇息了,善禾因看画臊得脸上火辣辣,转而去看绣像旁的文字,无非是官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才子佳人故事,她从前听女先儿说书,倒知道不少这样的故事。现在想来,善禾陡然发现,过去她听这些故事时,心中也自有幻想,但绝非书中绣像这般露骨。如今她与梁邵有了夫妻之实,也算通晓人事了,再看这书中的绣像,靡丽之余,更多是不适。
明明书中的佳人出身官家,“眉似初春柳叶、眼若秋水明星”,此般样貌、品性皆是上乘的女子,凭什么床榻之上,被那穷书生揉搓成那样!那书生除了才识好些、模样俊些,还有什么?
善禾又将剩下所有绣像扫了一遍,皆是男子主导、女子受苦的模样,心中不由叹息,怪道那掌柜的说不要女画工。这些画儿,岂可能出自女子之手?必是哪个粗野下流的男人作的,此人也必不懂得床第间的雅趣,才画了这样令人作呕的可憎春宫来!
打更梆子声从外头传来,善禾凝息一听,已是三更了。而梁邵尚未回来,想来今夜是要在外头歇下——从前他也经常如此,不声不响地在外头留宿,像故意跟善禾赌气似的,善禾也不管不问,倒是两相便宜。善禾掀衣起身,行至八仙桌前,铺了画纸,研墨润笔,心中凝思着方才《娇莺记》中绣像,咬笔思索应当如何改。几笔下去,觉得不妥,善禾团了画纸重新画。如此往复数十次,还是不满意。
她人物原本画得尚可,可如今所要画的,男女身子交叠相依,手臂如何排布,四条腿儿如何伸展,面上神色如何,又要把意思表现出来,又要雅一些、尊重女子一些,善禾一时之间没有主意。
这厢她正垂眸苦思,漱玉阁大门被人吱呀推开。
梁邵身边小厮勾头朝屋内一望,小心翼翼道:“二爷,灯都熄了,想必都睡下了。”
梁邵扶着门框晃晃头,闻言重重哼出声,哑着嗓子道:“没良心的!”
猝然听见梁邵声音,善禾吓得丢了指间狼毫,慌忙团了方才所作的画丢进卷缸里。善禾提裙跑回拔步床上,急匆匆将《娇莺记》塞在枕下,盖了锦衾侧卧在榻上,阖目装睡。
刚一闭眼,寝屋的隔扇门就被哗啦推开。梁邵脸颊绯红,双目迷离,摇摇晃晃走进来。小厮刚要扶他,被梁邵一把推开:“干什么?滚。”小厮缩着脖子跑开了。
善禾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梁邵跌跌撞撞走到拔步床前,挨床沿坐了,见善禾安安静静面朝内睡着,气息均匀,心中气愤更甚。他伸手推搡善禾的背,恨恨道:“睡!睡!今夜我醉死在外头你也不管呢!”
善禾装作被人弄醒的模样,睡眼惺忪,实则小心道:“夫君回来了。”
这还是善禾头一遭唤他夫君,梁邵醉得再厉害、气得再厉害,也不由愣住,忽地笑开,方才的气也消了泰半:“你唤我什么?”
善禾在心中叹一口气,这冤家的脾气古怪,一时要顺着他,一时又不能顺着他,总要细细揣摩他的意思,否则又有好一阵要缠磨的。这会子梁邵这样,善禾大约听出来他是怪她“不管”他。真真是奇了,梁邵是最不爱被人拘束管控的性子,故此从前他去哪、做什么,善禾一概不问,就是怕惹他不痛快,不也这样两相便宜地过下来了?今儿又怪起她不管他了。
见梁邵爱听“夫君”二字,善禾立时如病患得了对症之药,她支臂起身,将头抵在梁邵宽背上,轻声:“今晚上等的是谁,我唤的就是谁。”
梁邵闻言笑得更甚,喷出一口酒气。他握住善禾的手,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恼怒了:“既然等我,怎么都不派人去问我一下?”
善禾丢开他的手:“谁教你没良心!”
“我哪里没良心!”梁邵急声道。
“你去王郎君的炒春宴,有才子相伴,有佳人作陪,饮的是陈酿,吃的是佳馔,独把我孤零零一个放在家里,守着这空屋等你,好没意思。”善禾把脸转过去,“我就不管你,偏不管你!你要有良心,这会子少不得也该给我带个什么吃的玩的回来,然后恭恭敬敬跟我说:二奶奶对不住,今夜回来迟了。你有吗?你给我带什么了吗?”
善禾把手伸出,掌心摊在梁邵面前:“二爷的良心呢?”
梁邵呆住,他觉得善禾说的话甚为有理,也有些问题,可一时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夜色之中,他见善禾拧着细眉,眼睛清凌凌的,那点子酒劲上来,手不自觉往善禾身上摸去。
善禾一巴掌拍开他:“没良心的,配你摸么?”她还想说个“滚”字,但又怕实在太过,把梁邵的乖张脾气勾起来,到底还是把那个字咽进喉咙里了。善禾和衣朝内卧下,冷着声音:“浑身酒气,洗洗再来睡。”
梁邵这会儿也懊悔起来,自己怎生就没想过善禾带点什么东西回来?是了,从前每每出去宴饮,他是玩得痛快尽兴了,可善禾独自在府里,又要照顾祖父,又要打理家计,她心中定然有怨的。他非但不体谅——至少每次带碟好菜回来,还怪她不管自己。这么想来,自两年前善禾被老太爷救回来,到嫁给他,再到今日,善禾好像连如意楼都没去过!倒是他三不五时地去赴宴欢饮。
梁邵轻手轻脚躺过去,紧贴着善禾,一口酒气喷在她耳廓,他哑声道:“善善,对不住。”
善禾心底一惊,她来到梁家两年,何时见过这冤家如此情真意切地服软道歉模样。善禾一时没了主张,弄不清他是真心的,还是故意装作这模样的,也不敢擅自开口了。
那厢梁邵鼻尖顶着善禾后脖颈,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声音又黏糊又哑:“对不住……善善……”
“我日后一定先想着你。”
“去哪儿都跟你说。”
“短了谁也短不了你的。”
善禾唇瓣翕动,他是来真的?
她僵硬地侧过去半张脸,正要开口,梁邵已欺上来,堵住她的唇。一时间,男人身上的气味和今宵如意楼炒春酿的酒味一齐钻进来。待梁邵攫取尽兴了,他才捧着善禾的脸,恋恋不舍地分开。
月色之下,梁邵唇边晶莹泛光。他温声道:“身上脏,我去洗洗。”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懒懒应了一声,忽而如惊雷击中灵台。那《娇莺记》的绣像画得露骨直白,缺了雅趣品味,若是用浴桶遮了那些地方呢?只露出脸、手臂,其余教阅者自己想象,岂不有了余韵无穷的意思?
“诶——”善禾揪住梁邵袖口,“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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