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月坨村临时搭了几间草棚,供州县来的官差们查案歇脚。梁邵蹲在验尸房外,等待仵作验完最后一具尸体。老远儿他瞧见一匹棕马,破尘踏土而来。

成保下了马,将善禾的反应告与他,还特特强调善禾专程问了句“一切都好”。梁邵听完,唇瓣不自觉上翘。

昨夜随陈大人一路披星戴月赶来,他坐在马背上,仰头望漫天繁星,心里想了许多。起初被逼迫娶善禾,他是不愿的,为此甚至与祖父赌气大半年。没别的原因,他不喜欢在自己一辈子的大事上,受人辖制,漫说娶了善禾于他日后仕途无益。所以,在大婚之夜他亲手奉上和离书,婚后也是夜夜与善禾分榻而眠。若无要紧事,他决计不同善禾多说一句话,就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至于究竟是哪一日他对善禾有了改观,梁邵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回忆过去的两年,善禾给他留下的印象,大多是一声不吭地,要么在照顾祖父,要么就是操劳家计。梁邵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练武时穿的短打内里被善禾绣了朵粉艳桃花缝补起来的震惊。那会儿善禾绞着手,期期艾艾地同他道歉:“对不住,我看这衣服破了,就想缝一下。你不喜欢,我拆了重新做,你别生气。”

善禾像一湖碧水,永远平静,扔颗石头下去,也只是掀起一片涟漪,没一会子就又重归安宁。那时梁邵想,他只是恨命运万般不由己,而非恨善禾。换了别的女子,他照样会痛恨,照样跟祖父赌气的。

等回忆完他与善禾那些不亲近的点点滴滴,月坨村已到了。眼前数十把灯火,在夜幕中撕开一角。梁邵心境忽而开阔起来,既然已经娶了她,那便是覆水难收,再赌气下去,才是教他自己、教善禾、教老太爷三方都不好过。不若从此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横竖仕途上有大哥在,他如从前一样做个密州第一富贵闲人,有何不好呢?

以后,得好好对善禾。

这是梁邵那晚上作的最后总结。

梁府漱玉阁。

善禾终于将绣像画出来。大抵是因为那十两银子总在眼前飘,善禾画画时,心里异常兴奋。她一壁画,一壁想着:等离了梁家,就该自己动手过日子了。思及此,善禾兴奋得几乎手抖。一个女人,靠自己,把日子蓬蓬勃勃地过下去,真是了不起。而况她从前是个官奴!

她甚至在想,等她离了梁家,梁邵会同意她回来祭拜梁老太爷吗?他应当会同意的,毕竟他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已大有改观。那如果他再娶妻了呢?想到此处,善禾慢慢搁了笔。那就不能回来了,她一个前妻,若是挟恩总在现任夫人眼前飘,实在是没眼色。不过没关系,她在金陵给老太爷奉个牌位,日后每年祭日和清明,她与孩子遥在金陵祭拜,老太爷应当不会怪罪她的。

善禾躺在湘妃榻上,把画搂在怀中,觉得往后的日子真真是有盼头。

及至第三日上午时分,善禾换了件寻常人家的妇人服饰,让丫鬟赁了辆普通马车,怀里抱着绣像,悄悄往丹霞画坊驶去。

见善禾的仍旧是那掌柜。

掌柜显然对于善禾的去而复返大为震撼,不由上下打量善禾几遍,教丫鬟看茶。

善禾将自己的画捧给他,道:“这样画,成吗?”

掌柜的一边看,一边咂咂地抽水烟:“鄙人姓米。”

善禾想这是路走通了的意思,忙道:“米掌柜。”

看了好一会儿时间,米掌柜将善禾的画掼在桌上,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善禾脸上:“你这画的什么?你没看《娇莺记》吗?你画的这么隐晦,谁愿意付钱买?”

善禾脸噌的红了,她咬牙道:“这已不算隐晦了。而且,若按书上那样画,太过露骨直白,反倒不美……”

“美?”米掌柜乜斜了善禾一眼,嘲讽道,“一本□□,要什么美?读它的都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看画儿要什么美?你说的美,是文人夫子、闺阁小姐读的。可哪家夫子文人、闺阁小姐读这种书?你要美给谁看?”

善禾头垂得更低。

“吵什么?”里屋打帘出来一位阔面脸高鼻梁妇人。

米掌柜见了她,忙起身弓腰笑道:“夫人来了。”

那夫人白了米掌柜一眼:“大清早的吵什么,不做生意了?”

“哪呢。”米掌柜赔笑道,“这儿有个来聘画工的。”

“画工?”夫人眼波流转,上下打量善禾一眼,“稀奇,竟是个女子。”夫人随手拿起搁在桌案的画,细细看去,沉吟着不说话。

米掌柜见自家夫人锁眉屏息模样,笑道:“我也说这画不好,画得这样隐晦,如何卖?我去打发她就完了。”

“米小小。”夫人眼波一横,“谁说画得不好了?”

米掌柜做生意的终极奥义:听娘子话会发达。当下,米小小掌柜立时咂摸出夫人的深意,倒吸一口凉气:“我去沏壶茶来。”

米掌柜走后,那夫人将画纸反扣在檀木案上,噙着笑坐在善禾对面,身子后仰往黄梨木圈椅内一靠:“既要做画工,须先想个名号来。”

善禾不解抬眸。

夫人继续道:“我姓吴,乃丹霞画坊的坊主,日后唤我吴坊主便是。你既来应募画工,总得先想个诨名儿。难不成用你本家姓名,教街坊四邻戳你爹娘脊梁骨?”

善禾怔了怔,亦觉此话有理,转眸思索片刻,道:“那就叫——”

吴坊主道:“且慢。”她扬了声音:“小小!请笔墨文书来!”

只听得里屋高声答应着,没一会子,米掌柜笑眯眯打帘出来,双手捧漆金錾花盘儿,上头托着笔墨纸砚,并一只雕漆紫砂茗壶、两只茶盏,最末是枚巴掌大的锦盒。

“写下来。”吴坊主道。

话落,米掌柜迅速铺陈纸张、扭腕研墨。善禾低头一瞧,这并非空白纸张,而是一张画工聘书。

吴坊主自斟了盏茶,葱指指着契书上的字:“五年为期,润笔银按市价□□拆账,你六我四。姑娘,这算得十足的诚心了。只有一件,今在我家签了字,契书年限内只许给我家画画,不许接私单,不许私自卖画,便是给相好的郎君题扇面,也不行。”

彼时米掌柜已研好一池浓墨,细毫蘸饱墨汁。善禾心如鹿撞,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她颤颤地接过笔,目光落在“五年之内不得另投别家”十个馆阁体小楷,踌躇无措,只觉得像签卖身契一样。

吴坊主见善禾犹豫,也不勉强她,擎盏悠悠品茗,重又欣赏善禾的画。

善禾搁了笔,缩手拢回藕荷色衫子下:“吴坊主,若签了这契书,是你教我画什么,我就必须画什么吗?”

吴坊主呵呵笑起来:“我家画坊每月派活三次,应不应承全凭你自己心意。画一幅,结一幅的帐,你六我四。画得勤的,一个月少说挣百十两银子。若是你签了字反悔,五年内一次活也不接,都使得的。只是不许给别家画,不许画私单。”

善禾慢慢明白,原来这丹霞画坊的契书,除了应聘画工外,更是要拿高额工钱,把整个密州的画工垄断。其余画坊的工钱,也是六四分账,却是画坊六画工四,只有丹霞画坊让画工赚更多些。在来丹霞画坊之前,善禾隐约听说,全密州最大的画坊就是丹霞画坊,上个月慈云观筹画三百幅《九华经》,就是丹霞画坊接的。正是因为这些,善禾才选了丹霞画坊。

善禾继续问:“那如果我一幅画画得不好,该当如何?”

“自然是改,改到好为止。改不好,这幅画的润笔银肯定是赚不到了。”吴坊主答道,“不过,我家给你六分的拆账,已算得上密州诸画坊里最公道的了。”

“好。”善禾咬咬牙,她没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丹霞画坊已是她最好的出路。

见善禾重新执笔,吴坊主眯眼盯着空白契书:“只需写你诨号,本家姓名叫什么,我不管的。写完画个押,就好了,之后我再同你细讲咱家规矩。”

善禾点点头,提笔写下:贺山雪。

米掌柜立时捧了錾花盘儿上的锦盒,打开,是画押的印泥。善禾按了拇指印,米掌柜正要按自己的,吴坊主横了他一眼:“滚。我签的画工,关你毬事!”

米掌柜也不恼,只说:“是,是,我先回后院看画了。娘子先忙。”

吴坊主冷笑道:“把你眼里的毬屎擦干净!恁好的画技,差点被你这瞎眼的赶走了。”

米掌柜一叠声地应“是”,兀自转回帘后,往后院去了。

待得吴坊主也签了字画了押,两份契书彼此各存一份。吴坊主亲自给善禾添了茶:“这丹霞画坊的话事人,不是米小小。”

善禾轻轻点头:“我看出来了。”

“所以,我很想画工里有几个女子。”吴坊主将茶盏推至善禾面前,“男人么,是有些才华的,可脑子里就那点事。米小小监制的那些绣像书,太俗,上不得台面,也只能卖给码头的短工、不识字的粗人,还有那些表面礼义廉耻、实则小人的伪君子。赚这些人的钱,到底有限。”

善禾小心开口,顺着吴坊主的话说:“那赚什么的人钱,才好呢?”

吴坊主勾了唇角:“我且问你,一家之内,什么人管家计、管账簿?”

善禾脱口而出:“自然是主母。”

“是啊,”吴坊主轻轻呷了口茶,唇齿留香,“管钱的是女人,怎么这些书、这些画,就少有给女人看的呢?”

善禾如雷击灵台,恍然大悟,但嘴上还是说:“也许是因为,自古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少有给女子读的书。”

吴坊主轻笑道:“这都是老话了。如今但凡是家族体面、有点家私的门户,哪家姑娘不习字读书,哪家姑娘不学礼仪规矩?且说一件,现在各家嫁女,要女儿去做夫家的主母,要女儿知道钤束后宅、打理家计。不识字,怎么看账簿?不读书,有什么心胸约束后宅的妾室奴仆?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那家世略差些的,也许当真不用识字,一辈子操劳家务,为老爹、为夫君、为儿子,忙里忙外,好不疲累啊!临了了,几抔土堆个小尖儿,这辈子就结束了。这样的女子,生命只该这样吗?她们凭什么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不识字,那就看画书嘛!”

“画书?”善禾问道。

吴坊主自博物架上取出一本封面早已磨皱的旧书,递给善禾。打开,每页只有画,画的也是《娇莺记》的故事,从才子佳人初见,到月下相会,再到立下海誓山盟,每页虽只有几个字,有的甚至没有字,但剧情却以画代替了,足够不识字的人读下去。善禾一一翻下去,只觉胸壑如溪水淌过,好不通透。从前画画,只当做是消磨时间的消遣,从没想过以此挣钱,更没想过用画讲故事,用画做一本书。

“这是我自己画着玩儿的。”吴坊主道,“我画技一般,还是得有画工来掌笔。米小小说这卖不出去,除非画得露骨,把男人的口口、女人的奶口画出来才行。我偏不!什么破画一定要把口口画出来才能卖出价钱!呸!老娘就不要。今儿我把这些告诉你,并非是你画技多出众,而是因为你是个女人,你知道画画时要讲究雅趣、讲究留白,知道被画的男女是一样的,知道并不是所有看春宫的人,都那样下流。”

“你别看这春宫上头至少得画一男一女,但其实只画了一个人,就是女人。不管什么春宫,什么绣像,女子都得画的妩媚风流,男的么,只要把口口画出来就行了,丑的俊的,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画的时候,只想着跟女人做那事!所以,我要一个女画工,我要她画的时候,不仅画女人,更要画男人!甚至是,不画女人,只画男人。”

善禾怔怔望着吴坊主,这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如今吴坊主好像在她眼前开了道门,光照进来,通体生暖。善禾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发现想说的话,几乎都在吴坊主的意思里了。她还是开口道:“坊主,我能问问您的名字吗?”

吴坊主笑开:“吴天齐。我阿耶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是化了寇准‘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典故。可我现今觉得,它还有另一层意思。”

吴坊主没有说,再说下去,那是要砍头的大罪了。善禾心里猜到,吴天齐,吾天齐,吾与天齐。

吴天齐与米小小。真有意思。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出自寇准的《咏华山》。

吴天齐:吾与天齐。

米小小:脾气小小,志向小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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