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七月十二夕厉大凶
叶蓝死了,而杀死她的犯人就在这个岛上、在这个大宅,甚至于,就在现在聚集在“白露居”的我们几个人之中。
第一个看到尸体的是狄衡,然后是我、城白羽、李昙,最后一个到现场的是钦方。
狄衡第一时间要城白羽派船出去报警,但他却面有难色的摇摇头,管家也帮腔,又说了一次洋流诡异,船只无法进出的事,要报警,只能等七月十六以后。
我不祥的预感成真了——叶岛真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密室。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毕竟一天之内岛上已经出了两桩案子,警察要七月十六才能上岛,那尸体上的很多线索恐怕就没了,我鼓起勇气,提出由职业是法医的我来做一个简单的尸检。
这么说的时候,我刻意避开了城白羽的视线。
心爱的妻子被害去世,遗体又要被翻检甚至于切开,他要多伤心啊……
我本来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他只是沉痛地闭了一下眼,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去尸检,其他人去检查现场,只有城白羽沉默地坐在宴厅的阴影里。
尸检结果是,尸体俯卧,死于颅脑贯穿性枪伤,血液和内脏未见毒物反应。根据伤口判断,凶手是在极近的距离开枪。现场遗留物有一把枪,房间里检查出弹壳,和枪、伤口三者比对,可以确定,那把枪就是杀害叶蓝的凶器。
我推测的行凶过程是,凶手趁她坐在轮椅上,把垫子抵在叶蓝脑后,从背后开枪,垫子防止血液迸溅在凶手身上,尸体则因为枪击冲力俯卧倒地,形成巨响,我们冲上楼,发现了尸体。
具体死亡时间的话,阁楼的空调太冷了,扰乱了尸体的尸僵现象,无法得知。
最后看到叶蓝的是两个佣人。当时是下午13点30左右,五个佣人在打扫“白露居”,其中两个去整理阁楼,从门缝里看到叶蓝正俯身捡东西,她们立刻想起叶蓝在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擅进阁楼的规矩,手里的工具都吓掉了,幸好声音不大,叶蓝没在意,她们立刻跑走,被管家叫去问话的时候还以为东窗事发要被叶蓝训斥……
“也就是说,在下午13点30之前,叶蓝还活着。”摩挲着雪茄盒,狄衡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发现叶蓝的尸体是14点过一点,那么根据目前已有的线索暂时推断,叶蓝的死亡时间在13点30到14点之间。
狄衡提出疑点,靠垫抵住被害人后脑之后开枪,完成这一整个动作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期间叶蓝没有反抗?
这是个好问题,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
叶蓝尸体上没有被拘束或者挣扎反抗的痕迹,但是她胃里检测出了安眠药成分,我推测,她被杀害的时候没有意识。
我说:“是不是有人用了叶蓝的安眠药给她下药?”
城白羽沉思片刻,说叶蓝的安眠药是处方药,管理极其严格,药在管家那里,每晚要吃的时候管家才会送来。
继续说凶器。我犹豫了一下,吸了口气,“……凶器是一把没有指纹的老式警枪。”
这一下四座皆惊,连李昙都啊了一声。钦方微微动了一下,城白羽在我身侧背光而坐,听到这儿抬眼看我,半张面孔隐在阴影,另外半张脸显出一种虚弱的疲惫。狄衡立在城白羽身后的窗前,开了条缝,似乎正要抽雪茄,听了这句,手一顿,侧身看我。
这种型号的枪没法安装消音器且击发声音巨大,因此在三年前被统一淘汰停止使用,恰好是我刚毕业参加工作那会儿的事,当时队上的小年轻为了这事儿非常兴奋,吃饭聚会都在讨论旧枪新枪,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
我让城白羽叫来管家,问他“白露居”今天有没有什么异响,还有安眠药的事。
管家带来的处方单和剩下的药片数量吻合,而今天一整天“白露居”也没有任何大的异响,他还告诉我们,今天11点以后,除了那五个去打扫“白露居”的佣人、其他佣人都在岩滩那边捕鱼。
换言之,佣人都没有作案时间,那两个去阁楼的佣人也没有嫌疑,楼下三个佣人作证,她们俩上去就跑下来,全程不超过两分钟。
佣人们没有嫌疑就意味着犯人极可能在我、李昙、城白羽、狄衡与钦方之中——大家显然都意识到这一点,全部沉吟不语。
管家走后,我说出我的判断,“我认为叶夫人是在14点钟声敲响的时候被杀害的。”
很简单,叶蓝在13点30之前还活着,犯人拿着枪击声音巨大的枪杀人又不想被听到,就只能在14点钟响的时候。
我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于是,下一个难题摆上台面:犯人是怎么杀死叶蓝,又从房间里消失的。
——是的,叶蓝的死亡现场是一个彻底的密室。
阁楼是一整面落地窗,没有可以打开的地方,玻璃也完好无损。
阁楼内侧是一个上开口式门闩,不是从侧面插销的那种,闩木可以从上面自由取出的闩木,当时门是从内闩住,被狄衡撞开的,这点我可以作证。
而作为辅证,阁楼角落里发现了被崩飞的闩木。
阁楼大门四周都有密封胶条,上面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也就是说,没法通过手法从外面挂上门内侧的门闩。
——没有可以进入的窗户,无法从外侧动手脚的门从里锁好——
这是个彻底的密室。
——凶手凭空消失了。
说到这里,狄衡补充了一个线索,在刚到阁楼门前的时候,狄衡听到了非常轻微的,“哒”的一声响。我有预感,这条线索应该很重要,但是我现在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
宴厅一时沉默。李昙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眼眸半垂,似在想着什么,半晌,钦方抬头看我,嘶哑声音响起,“你们三位今天下午一直在一起?”
我点点头,从吃午饭开始,我、城白羽和狄衡就一直在一起,直到发现叶蓝的尸体。
我干脆竹筒倒豆子,把今天都干了啥全说出来,包括跟做饭阿婆聊天的内容都说了。
钦方转头看向缩在沙发里的李昙。
他问:“那你呢?”
“……”李昙像是没听到一样,过了一会儿才眼皮一动,直起脊背,慢慢抬眼,随即一笑,回了他一模一样的那三个字:“那你呢?”
我心内突地一跳。没错,从早上吃完饭开始,我就再没见过李昙和钦方。
两人平静对视,忽然“噌”的一声轻响,狄衡划了根火柴,点燃雪茄,头伸在窗外,吐出一口白烟。
李昙短短地哼笑了一声,“我一点多的时候在岛西岩滩那边跟捕鱼的佣人聊天呢,聊到1点半才往回走,岩滩回来就一条路,走路最快要40分钟,我是不是2点15到的?不信去问管家,让他去查呗,跟我聊天的人乌压压一大群呢。”
说罢,李昙没骨头一样重新软趴趴地滑回沙发,唇角含笑,一双眼睛却尖锐地看着钦方,“该你咯,主播先生。”
“……”钦方淡漠地看着李昙,慢慢地道:“你12点的时候……在、岛……心做什么?”
李昙没说话,城白羽看向钦方,“12点的时候,你们在岛心?”
这回换钦方沉默,倒是李昙大方地点点头,大概描述了一下景色,城白羽点点头,说那确实是岛心,语罢,他看向我,对我露出了一个很难形容,凄苦又温柔的笑容,他说,李昙和钦方14点之前都不可能在叶宅。
从叶宅去岛心有两条路,一条从岛西岩滩走,一条从岛中穿过,两条路单程最快都要两个小时,如果12点的时候钦方在岛心看到了李昙,两人14点之前都无法返回叶宅。
说罢,他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一会儿去跟管家证实岩滩那边的事。
按理说,两人的嫌隙都洗清就该结束了,哪知钦方不依不饶,他逼问李昙:“你,在岛心,干什么?”
“你管我?”
钦方不为所动,他继续用受过伤的嗓子嘶声道:“你、挖的那个洞、埋过、尸体。”
在这一瞬间,一直在对着窗外抽雪茄,似乎对现在的事漠不关心的狄衡猛地回头凌厉地看向李昙。
李昙沉默片刻,举手投降。
“好吧,我说。”
李昙这次之所以这么积极陪我来岛上,其实有一半的目的是来调查一个古老教派:巫天秘教。
据李昙所说,巫天秘教非常古老而神秘,传说源流甚至早于上古三朝,号称其秘术与所奉诸神乃是直承女娲巫系——这个不知道真假,但是它跟别的密教画风截然不同倒是真的。
中国密教无外乎发源于佛道两家再杂糅各地民间信仰,偶尔心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能整出儒释道耶回五教大联欢这种狠活儿。
但巫天秘教无论仪轨信仰都没有一点佛道影子。
巫天秘教一共供奉十二尊神,教徒也分为十二支派,其教主被视为沟通天地,上达神听,下传神意的神巫。
一千两百年前唐武宗灭佛,巫天秘教遭池鱼之殃,本就只有零星记录的教派就此从正史上彻底消失。
“……正史里头关于他们最后的记载,就是巫天秘教中专擅卜算的一支残部,在他们大觋的带领下出逃海外——附带一提,在专业怪力乱神的体系里,巫是女性专称,觋是男性专称。”
说到这里,李昙动了动脖子,“我是个深入调查记者嘛,你们还记得19年很轰动的那个案子吗?就那个广东情侣拐骗房东孙女,辗转三省最后在象山杀害女童做他们冥婚花童之后自杀的案子?我当时就在跟这个,这俩人是在7月8号自杀的,网上有人传那天是潮汕鬼节,屁嘞,那天是南方一个非常生冷的地方神四天灵王的诞辰,同时,也是北方众狐之首荼吉尼天的诞辰,然后我沿着这条线意外地查到了巫天秘教——在巫天秘教的仪轨中,四天灵王与荼吉尼天都被视为司掌秘术的尊神玄翼大君的某个侧面。”
“然后,我继续追查。被我找到了这个。”李昙掏出手机,翻出一本古旧县志的扫描版展示给我们看,“‘……叶岛晚唐有朱辰氏渡来,世奉巫神,号为‘血神’,诡秘异常,其长朱辰(字迹不清)称有神技,以血花为信……越十数年,岛生巨变,朱辰阖族亡灭,仅兄弟三人幸免,绝口不言岛上之事,均改姓易名,其脉得以苟全,然其后裔俱壮年早亡,死前心口有红纹,状若花,盖其祖信奉外道供奉巫神,祸延子孙。’”
“而巫天秘教逃到海外孤岛的那一支,就是朱辰氏。”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诧神色,就连钦方也是,虽然口罩挡住他大部分表情,也看得出眉心微簇,我则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在听到朱辰二字的瞬间,我心内一阵细密绞痛,那股在梦中的绝望延续着,在现实中的此世充塞胸臆。、
“朱辰”这个姓氏与我的梦有关!
走回桌前把手里的雪茄摁灭,狄衡道:“就这?为了一个老新闻里隐藏的唐朝邪教追到叶岛,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
“衡衡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哪。”李昙继续道,“这可不只是唐朝的事儿。”
李昙慢条斯理地展示了另外一张县志:“……朱辰氏后,至南宋末年,崖州叶氏遇劫,唯余十数妇孺流离至此,忽暴富,遂复有人烟。叶氏妪言有奇遇,遂做密祀,叶岛之名,盖由此来。又有人云,叶氏秘祀之神乃朱辰氏所遗也……”
“叶”这个姓氏非常刺眼,我一下就想到了叶蓝,我看向城白羽,他专注看李昙,李昙拿出了第三张县志:“‘……民国二十四年,时叶岛大祭,遭火灾为焦土,叶氏阖族唯一女幸存,余皆罹难,僮仆百不存一……皆云此乃叶氏世代迷信邪祀,终招此灾厄……又云,或为豪门情变,两女争夫也……’”
不知怎的,我心跳开始加速,我死死地盯着李昙,李昙抬眼看了看我,顿了顿,手指滑动,翻出了第四张县志。
这一页县志只有一句话:……叶氏遗孤名为尉迟清因。
那是我曾祖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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