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七月十三妖雾谲行
钦方摸了摸喉咙,慢慢说来。
钦方在那边见到过的往人身上种植物的酷刑,其实最早是某个部落里巫师用来奖惩族人的手段。
巫师手里的植物分两大类,“隆帕功”,意为好植物,是种奖励,可以让被种下植物的人力大无穷或者治愈伤病;“拉帕功”也就是坏植物,用来惩罚罪人,被植入的人会逐渐失去所有感官,一点点的听不见、看不见、触感越来越弱,最终被彻底剥夺感官,只余下痛感,在一片黑暗中被植物吸干血肉,成为一滩肉泥。
不过寄生植物有个特点,就是一种植物只能拥有一个宿主,比如某个人身上被种了曼陀罗花,那么除非这个人死亡,曼陀罗花无法种植在第二人身上。
我在这毛骨悚然地酷刑里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看植入植物的种类和手法之类的不同,被植物寄生的人是有可能拥有某些植物的能力吗?”
钦方点头,表示就他所见确实如此,但是获得超强能力的那些到底是不是幻术骗术之类的,他不能肯定,不过酷刑肯定是真的,他见过,植物破体而出,人都快稀烂了还在喘,他靠近过去听,翻来覆去断断续续,说的是疼、杀了我、死这种不成句的词。
我听得头皮发紧,开始相信钦方说他亡命东南亚是真的了。
钦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算种在身体里面的是“隆帕功”,被植入的人通常也会损失一部分感官,多半是触觉和嗅觉,毕竟绝大多数植物就没有这个感官,偶尔也会有听觉不太行的案例;至于“拉帕功”都是特别选择的,保证最后只留下痛感,其余感觉尽失。
狄衡点点头,“我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说古代有人能驱使植物蛊惑人心,应该就是被植物寄生的人利用植物的致幻作用行骗。现在假设被植物寄生这点成立,叶蓝被寄生了,那她被爆头没死就很正常了,植物嘛,不烧死不绝。”
钦方沉吟一会儿,说顺着这条思路想,如果说叶蓝因为被植物寄生了可以复活,是不是可以推导出,叶蓝不会死?就像帛书里所写的获得长生?那会不会跟九十年前发生在叶岛的叶家灭门案有关?
狄衡插话:“不太对,按照笔记本上的话来看,事情是有明确的顺序的,大祭结束,她获得新躯体,才能长生不老。”说罢,狄衡看向我,似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只觉得荒谬,在21世纪,我作为一个法医,跟一群人在命案发生地一本正经的讨论死人复活和长生不老?荒唐得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但我笑不出来。
我想起了曾祖母那一箱牌位。
我那个反反复复的怪梦、梦里的白?花、写着叶蓝名字的牌位——我大概是在座诸人里最没有资格嘲笑荒谬的人。
曾祖母箱子里的应该就是九十年前罹难的叶家人的牌位,我有一种直觉,牌位上的叶蓝与现在的叶蓝是一个人。
但是,我认为狄衡的话有一定道理,叶蓝应该还没有获得长生——很奇怪,但我就这么觉得。
我沉吟良久,诚实地说我觉得狄衡说得对,但叶蓝应该和九十年前的叶家,甚至于那场大火有直接关系。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迟疑艰难地把我当年在曾看到过叶蓝牌位的事说给大家听,阴影中的钦方动了一下,城白羽抬眼看我,狄衡倒吸一口冷气——我忽然意识到,从猜测植物寄生开始,李昙一直没说话。
李昙见识广博又一向话多,之前讨论都兴致勃勃的,怎么现在沉默?
我不自觉地看向李昙,李昙有些勉强地开口说这些都是障眼法,叶蓝复活这事儿就是个诡计手法,只不过我们现在破解不了而已。
狄衡似笑非笑,“一个被爆头的人又活过来是障眼法?”
……不对。最神神叨叨、一直在追查巫天秘教的李昙一口咬定是个诡计,反而狄衡这么轻易就接受了植物寄生、长生不老?
狄衡似是看出我的疑惑,双手抱臂,“套一句福尔摩斯的话来说,‘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不是么?”
狄衡扫视我们所有人,“承认吧,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么一个超现实的岛上。这个岛上有一个向祂奉献祭品就能得偿心愿的‘血神’、一个死而复活的女主人、还有,我们这些被召唤到岛上,要被奉献给‘血神’的祭品。”
一片森寒寂静,没有人能说出话来。
再在“白露居”待下去我会疯掉,晚餐我随便扒拉几口,就拉着因为减肥不吃晚饭的李昙出去散心,不知不觉走到沙滩。
大概城白羽严厉的训斥过乱丢垃圾的佣人,这回沙滩上干干净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一会儿鞋里进沙,我干脆脱了拎在手里。
这几天天气很好,从上岛晴到现在,看着碧海蓝天金沙绿树,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内郁结稍微下去一点,转过身倒退着往前走。
李昙说:“和和啊,我在想啊,方方挖出来的那个背包有点奇怪。”
我不懂,李昙抬手比划,“这个岛可挺暖和的,又潮,还是海水海风,三年哦,就算那个包是质量特别好,但是三年哦,埋在土里真的能保存得这么完好么?”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背包,“呃,确实有点不太像是在土里埋了三年了……”
李昙竖起一根指头,“还有啊,那个坑我可也挖过很久,但这么大个玩意儿我没挖到,怎么方方一下就挖到了?”
我对此不以为然,找东西不就这样么,一个人认真找死活找不到,另外一个不经意就翻出来,太常见了。
李昙想想也对,不再纠结。
我们此时已经走下沙滩,我好玩地踩了踩水,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海水里若隐若现,慢慢被浪推着往这边涌,我眯着眼望去,李昙跟我说,那边应该是新下的垃圾网。
李昙昨天在岩滩跟佣人聊天,得知叶岛特产海藻绳,把海藻晒干了拧成绳子结成网,拿来捕鱼拦垃圾都用得上,结实耐用纯天然无污染可降解,但因为燃点低容易烧着,只能用在海里就是了。
还挺环保嘞,我跟李昙开玩笑,说等叶岛这档子事儿了了,你赶紧给人家推广一下。
李昙装模作样点头摇头晃脑地说然也然也,往那边望去,然后,李昙面上的表情瞬间僵硬。
我刚要回头,李昙猛地伸手扳住我的头,沉声低喝:“别回头,别看!”
我背后有什么。
太阳渐渐落山,四周一片血红,一波一波拂过我脚踝的海水变得沁凉,我整个脊背绷紧,浑身寒毛直竖。
七月十三傍晚17点50分,我和李昙在岛东沙滩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是此业花之岛上到现在为止,第二具尸体,以及,第三个受害者。
这次躺在我面前,等待我检验的,是一具无脸男尸。
男尸全身**,身材高瘦,根据牙齿磨损程度来看,年龄在20到30岁之间,推测身高应在180厘米以上,死亡时间超过36小时,但未超过48小时。尸体面部、指纹均遭锋利锐器破坏,无法辨识五官,推测凶手试图掩盖被害者身份。
死者头颅有多处大面积浅表伤口,为在水中撞击和被鱼类啃咬造成。
死者致命伤为颈部的横向割裂伤,应是被凶手以一柄锋利短薄锐器割喉所致。这道伤口直接切开大动脉和气管,被害人基本上立刻失去意识,两三分钟内迅速死亡——从致命伤到毁尸灭迹,这具尸体上所有伤口都极其干脆,凶手在割下指纹的时候,每根指头只用一刀,像家庭主妇剜掉土豆上小坑内的皮一样轻松。
我判断凶手要么是职业杀手,要么具备专业级的解剖知识。
当然,也可能两者兼有。
狄衡指挥佣人把沙滩现场犁了一遍,不出我所料,什么都没找到;这么专业的凶手,不会留下什么纰漏。
现在只有两个勉强能算得上线索的东西。
一个是叶岛的古怪洋流,这几天从岸边扔下去的东西36个小时之内都会卷回原处,那尸体就是在我们发现它的沙滩被抛尸的。我们是在17点50分眼看着尸体被卷回岸边,那抛尸时间应该是在36小时前,也就是七月十二的早上6点之前——这就跟第二个线索关联上了。
在同一天差不多的时间段,钦方在岛西的岩滩遇袭。
我为此特意去重新查看了钦方脖子上的伤口,无论是刀口、手法、深浅都可以看出来,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刀具干的——杀害无脸男尸的人和杀伤钦方的人是同一个。
很好,但这条非常明确的串连线索反而把事情带进了死胡同。
很简单,犯人不可能在同一时刻既出现在岛东沙滩杀人,又在岛西岩滩杀伤钦方。
叶岛勉强能开车的路只有一条,就是从码头到大宅,剩下无论从哪儿到哪儿都只能走路。
从码头到岛西岩滩、岛东沙滩时间一样,都是走半个小时,从岩滩到沙滩需要一个小时,而无论从岩滩还是沙滩回大宅得至少40分钟。
除非,凶手有两个。
系出同门、体格相仿、拿着一样的制式刀具,一个在岛东一个在岛心,同时袭击了被害者和钦方。
……怎么说呢,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但过于微小。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其实钦方就是杀害无脸男尸的凶手,他给自己来了一刀伪装被害;这种情况在刑案里相当常见,即所谓凶手装被害人。
但是钦方有一个不在场的铁证:他手机里有七月十二早上拍的照片。
现在的手机照片点开属性就能看到准确的时间水印,这玩意儿没法造假,钦方手机照片的时间水印之前我和李昙都查看过,实打实七月十二清晨5点42分在岩滩拍摄,他除非会瞬间移动,不然无法作案。
一句话,无脸男尸案丁点儿线索都没。
我说完检查结果,已经快到午夜。狄衡沉默了片刻,抽出雪茄嗅了嗅,又塞回去,苦笑说现在这个岛上发生什么我都不惊讶了。
是啊,我人都麻了。
不知道死者身份根本无从下手,只能尽量保存尸体,等恢复通信后报警,让刑侦那边去整吧。
全场静默,李昙重新把是不是有个潜入岛内的人这个话题拎出来,“现在仔细想,假如真有这么个人,他没必要潜上岛啊,只要等我们都走了,他再下船不就完了,冒着被撞成肉泥的危险从还在行驶的渡轮跳进水里,然后在凌晨冰凉海水里游两三公里再上岸,这人图啥啊?”
“嗯……也许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狄衡接口,但在“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这儿卡壳。
就在此时,城白羽的声音静静响起。
自从叶蓝再度出现之后,就苍白得像个幽魂一般神思不属的男人慢慢开口,他一边回想一边说:“叶、我太太说过,没经过叶家人允许和邀请的外人,无法登上这个岛……”
啊,对,我想起来了,叶蓝确实这么说过。
她说“血神”赐给叶家的恩惠之一,就是只有叶家和被叶家许可的人可以登上这座岛,因为这个恩典,叶家就此躲过了南宋至今七百余年无数战祸。
城白羽慢慢眨眼,似在仔细回想,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不自觉地握住绞紧,他道:“三年来,所有佣人和上岛的外人,全都是我太太亲自发了邀请的……”说罢他抬头,“诸位……也是啊。”
如果是昨天之前有人跟我说现在有个岛,主人不允许就谁也上不去,我能在心里笑晕,但现在复活的叶蓝摆在我面前,我是真开始半信半疑了。
“换个思路?”李昙拍拍手说,不要老想着是潜上岛的人杀人,有没有可能,是潜上岛的人被人杀了?
狄衡说现在先别扯谁杀谁,这个无脸男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呢。
这句话一出,让宴厅重又陷入一筹莫展的气氛。
此时已近半夜,天色漆黑,外头海风倏倏,树摇影移,真有一种鬼影栋栋,妖嘶怪啼的诡谲气氛。
狄衡闭了一下眼睛,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无脸男尸先不说……叶蓝的案子里,我想了一宿,倒是对凶器有了一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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