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三问三不

与伊芙莎的会谈路伽并不满意。对方空有愿景却无实权,能提供的支持力量寥寥无几,一旦与教会交战,根本无法预测战火是否会绵延至卡林那。

可要是支持另一边,便是抛弃了自己的道德,加入了刽子手行列。

看着他的目光里总是充满仰慕的薇拉维西,日后若是长大,知道了他与伤害他们的人为一伍,那个时候彼此之间又该如何应对呢?

路伽心情烦躁,挑了个安静的夜晚出门透风,头顶突地一阵声音在喊他,他抬头,看见梅尔正坐在树桠上。

他三下五除二爬上去,坐到旁边,又接过对方递来的酒袋,饮了一口,品出是从卡林那带来的酒。

“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老师您。”

一个顶着一张粗糙脸的瘸子,步入贵族聚集的舞会里,断然是不会受到太多正常的待遇的。

梅尔并未说出自己频繁缺席公共场合的这份缘由,把话题引向路伽:“后悔么?”

他一愣,随即不假思索答道:“不后悔,就是有点瞧不起自己,要是面对抉择时自己再果敢一点就好了。”

“如果你父亲在世的话,我想,他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都不希望你上任这个位置,接触得越多,认知就会被不断地重塑。上辈人的光环不应该强加到下辈人身上,比起承接荣誉的王冠,我更希望你获得个人幸福。”

“可是我也因为这个光环享受了邻里邻居很多的照顾。”

“你开始把自己困囿在这层身份里了,孩子。”梅尔一向紧绷的脸缓和下来,柔和月光打在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慈爱,“他们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对你那么友好,是因为你也给予了他们同等的情感倾注。”

路伽陷入苦恼里,梅尔见状不再多说,或许有一天他会懂的。

“你下令去查神鸟之羽的事,有结果了,和你猜的一样,它并不属于布兰多尔王国的圣物。先知也莫名其妙死了,我们无法得知他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东西,或许它从始至终就是被人杜撰出来的。”

“不一定。”路伽串起一个个破碎的信息,“那东西很有可能存在,并且就在伊特拉。”

在——

那片他曾两次溺水的湖里。

他上次离开前忘了问,伊芙莎幼时溺水的地方是否与他是同一处。若是同一处,他与伊芙莎身上的共通点又在哪?谁在引他们去那个地方?目的是什么?

还有那位在他刀下化为灰烬的血族,一定也知道些什么。不过现在......什么也问不了了。

他将那股若有若无的情绪强压下去,仿佛这样那股情愫便从未存在过。

“无论是真是假,这都不是目前最紧急的事。”梅尔沉沉地看着远方,“教会那边的答复,拖不起了。”

“班尼。”路伽忽得想起这个名字,他转头看向梅尔,抓住一点希冀,“这个人,老师知道吗?”

梅尔与教会里形形色-色的重要人物都有打过交道,听到这个名字时脑子里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摇了摇头。

“是个虔诚的疯子,一上来就说我身上有‘祂’的气息。”

“听起来像是把你当什么神明供奉着了。”

梅尔刚说完,顿时明白了路伽的意图:“你打算靠这点——?”

“我可没有故意去扮演他心目中的神明,是他自己先认的,身为虔诚的信徒,总要为自己的神祇做点什么吧?”

“信得过吗?万一反手把你出卖了......”

“眼下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总得找到些教会的把柄,才不会被一直签着鼻子走。”

“嗯,我这边也会继续派人留意他们的动静。”

路伽揉了揉眉心,有些疲于应对这些事。从前他身为猎人时,只需要接收指令,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完成就好了。但是到了自己指挥的那刻,思虑得反而更多。

他告别梅尔,回到自己房间。窗外的夜景浓稠黑暗,被人浸泡在墨汁里一遍又一遍,直到半夜暴风雪突然降临,“嘎吱”树枝被狂风折断,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了床上的人。

“阁下、阁下!”

路伽简单披上衣服,起身开门,门口正站着伊芙莎的贴身侍女,旁边还带着两位侍卫。

“陛下半夜咽气了!”

“什么?!”

“是希尔伯爵动的手——”侍女跑过来,还有些气喘吁吁的,“殿下半夜去探看国王病情,意外撞见他们正在密谋,他们打算把陛下的死亡扣在您头上!”

国王一死,伊芙莎作为第一继承人登上王位,而陛下钦点的路伽则成为王夫。但公主长年累病,这结果对谁获益显而易见。

紧跟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亚伦匆匆赶来路伽身边:“我刚刚得了消息,你没事吧?”

然后是一声又一声,附近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猎人。

“时间紧急,殿下发现后,第一时间就暗中派人去一个一个通知了。”

底下一双双躁动不安的眼睛都聚集在路伽身上,急切地等待他的决策。

风呼啸着肆虐殿外光秃秃的枯枝,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都转化成它的养料,一节一节从枝干里长出崎岖粗糙的手臂,推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三五人一组,分批离开,别聚在一起惹人注意!”

“正门是走不了了。”侍女看着路伽,“但是还有条小道可以离开,殿下在那为你们备好了马车。”

她对身后的两位侍卫使眼色,一人带着一部分人离开。

“殿下的吩咐。”侍女拿出伊芙莎交予她的信物,展示给管理车马的护卫看。

护卫点点头,把马车让出来。直到送走其余所有猎人,路伽临行前又关怀地问了句。

“公主那边还好?”

“阁下放心,殿下正拖着希尔伯爵,一时半会儿他们赶不过来。”

路伽和亚伦又对她说了些道谢的话,才快马加鞭跟着前面的人离开。

最后一波人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侍女收回目光,眼神蓦地变狠戾,她冲两位随身侍卫使眼色,腰间佩剑霎时亮出冷冽的光来。

看管马车的侍卫这才看清刚才被黑夜隐藏的两张脸:血淋淋的伤口在脸上早已干涸结痂,显得骇人阴森——是受过刑的人!

他们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刀子直直捅进去,热血紧接着涌出来,两人应声倒地。

“这些侍卫还是一如既往地废物。”其中一个人道。

“你们那么不废物,还不是被希尔使绊子入了狱。”那侍女拽起裙摆来方便疾步,“行了,快跟上我——”

另一边——

路伽和亚伦坐在最后驶出的马车里,心也似这厚重的雪打在车篷上,一刻不得安宁。

冬夜的寒风发出一声又一声怒吼,抗-议平日里的肃穆萧条,又似埋在雪里的冤魂刨开身上压着的厚厚积雪,在冬夜里狂奔,报复行过之处。

一阵一阵马蹄声跟着追了过来,路伽和亚伦对视一眼,掏出枪,掀开帘子,几颗子弹精准射中目标,为首的马匹倒下,把追来的侍卫落得远远的。

“事情太突然了,没想到希尔会耍这样的阴招。”

“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撕破脸就撕破脸,那群狗屁贵族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希尔也就面子上装一装而已,演得倒挺道貌岸然的,真以为谁都看不出来。”亚伦瞥见路伽额角还未痊愈的伤口,“倒是殿下令人意外......平时看起来挺刁蛮任性的。”

疲惫感跟着涌上来,路伽扶着额头,发烫的枪口慢慢冷下来,冒出的一缕烟雾也跟着消散在空气里。

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热雾散去,变成冷掉的苦药。伊芙莎看着床上没了生命气息的人,下一秒听到熟悉节奏的敲门声,她的贴身侍女走了进来,

“殿下,按您的吩咐事情办妥了,那两位大人也拿着房契安全离开了。”

“希尔那边呢?”

“他们派了人去追,但是无功而返。”

伊芙莎轻轻应了声,想到死去的先知,发出一声嗤笑。虽然之前曾因为他招摇撞骗大发雷霆,但是好在他死后吐了不少钱袋子出来,减轻了她的一丝愤怒。

门外有人正朝这边房间走来,伊芙莎敛了神色,把脸埋入臂弯里。

希尔推门而入,立刻走向床边查看情况,发现国王确确实实没了呼吸。他心下一惊,下一秒便听到旁边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下属匆匆赶来,希尔此刻顾不得哭泣的人,跟着对方出去听结果汇报。

“他们杀了侍卫,劫走了马车。”

端着盘子的侍女经过,把话捎进耳朵里,敲门进了房间。

风雪渐小,仆人们安抚好伤心的人后,陆陆续续离开了房间,只留下最亲近的侍女贴身照顾。

窗外什么东西晃动着,不见其影子。伊芙莎冲侍女看了一眼,对方立刻会意退了下去。

她起初以为是琳,带着几分殷切的期盼跑到窗边,拉开帘子。但渐渐发觉这股气息与素日纤细温和的感觉不同,充满了压迫感和侵略性。

伊芙莎嘴角淡下去,看着陌生的血族一点一点进入视野。

“原来是您。”

......

“王宫那边什么动静?”

“希尔伯爵宣布了你谋害国王的事,正和一些大臣商讨怎么来卡林那抓你。”

“好大一顶帽子。”路伽冷哼一声,“先压住消息,别让卡林那的人知道,免得引起惶恐。”

“昨天抓到的那两个人怎么处理?”

嚷嚷着一口一个“异教-徒”,还真是迫不及待想铲除他。

“杀了,把尸体扔到他们面前去。”路伽拿出一张纸,“再把这份名单甩给他们。”

曾偶然得到的受害者名单,虽然不能完全证明那群人的恶行,但也可以拿来虚张声势一番。

“公主那边呢?”

“暂时还没有消息。”

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是刚刚脱离虎口的他不可能再白白回去送命。

但如果是圣物——神鸟之羽呢?

那东西会有帮助吗?

不对,他怎么也开始把妄想寄托在不切实际的东西上了?

“明天我要去见一个人,协会的事到时候麻烦老师您和亚伦帮我处理了。”

他还是得再去见一见班尼,能从那么多人防备下带回麦莉的骨灰,绝非等闲之辈。

当夜。

热哄哄的室内弥漫着一股酒味,路伽今夜有些贪杯,喝了不少,整个身子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杯子见底,路伽想着再倒点,仅存的理智又提醒他明天还有待办事,于是克制着放下酒,转身打算去洗个冷水脸清醒清醒。

风呼呼从窗外刮进来,路伽疑惑是自己没关紧窗户吗?刚一转过身来,便看见床沿边坐着一个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

暖炉里火光熊熊燃烧着,火焰的影子在吸血鬼脸上疯狂跳跃,忽明忽暗,让人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虚幻。

洛维斯瞧着他眼底的醉意,以为他会直接开口发问。

左不过就那几句:“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死了吗?”

路伽没有。他拖着酒醉的步子朝前迈了几步,毫不惧怕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直接吻了上来。

大概真是自己的幻觉,吻的是一尊雕像,冷冷清清没有回应,于是这吻变得更毫无顾忌起来。

只有某种纯粹的肉-体关系才是“三不”。不关心、不过问、不在乎——真纯粹啊。

“还是喜欢喝多了乱亲人。”雕塑开口说话了。

“咚——”后背蓦地抵上冰凉的地板。

吸血鬼的身形隔开一部分光线,遮住他眼底疯狂四溢的阴翳,身下人还未从方才的氛围里缓过来,下一秒,脖子倏地被人捏紧了。

洛维斯控制着力度,令对方不能说话也不至于死亡,平衡着生与亡的天秤两端,但这种克制的感觉才最叫人心底发疯!恨得不极致了,那爱也不是极致的。把生命交付给对方让他产生“爱”的错觉,刀能精准落在心口说明有被注意,但是最终落下的却是一把赝品。

洛维斯从浑浑噩噩的死亡里苏醒,这感受和倒在雪地里的感受完全不同,重获新生并没有让他呼吸到畅快的空气,在白茫茫天地获得的怅然满足感跟利刃一样都是假的。

路伽在死亡边缘酒醒了几分,恍惚地看着紫罗兰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窥见里面狂热流出的悲伤,那悲伤是迷茫的,动物幼崽才会露出的眼神。

但脖子上的力道瞬间把他的思维拉回自己的处境。路伽倏地瞳孔收紧,摸到散落地上的物品,冲着人后脑勺一砸,吸血鬼应声倒下。

他踹开身上的人,拼命汲取方才缺失的氧气,蓦地反应过来这儿还有另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身旁的家伙就向洛维斯砸去。

然而太急火攻心了,路伽被步子绊着歪了方向,直直摔在了洛维斯身上。

“洛维斯!!”路伽凶狠地抬起头,拽住他的衣领拼命摇晃,“起来!别装死!!咳咳——”

对方闭着眼毫无反应。

路伽一惊,指尖探到他的鼻尖,发觉没了呼吸,心咯噔一下,手脚不受控制地开始发冷。

他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把他当人看了。洛维斯是血族,睡着的时候可没有什么生命特征。

路伽慢吞吞站起来,揉了揉眉心,走到窗户前朝外望去,确信没被什么人发现,又走了回来。

本来已经打算睡了,这么一搞睡意一下消失了大半,路伽无知无觉又开了一瓶酒,准备饮下时,脖子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始作俑者安静地躺在地上。

路伽郁气没消,干脆把一瓶酒全都浇在他脸上,扔掉瓶子,又出神地看着他。

湿漉漉的碎发贴在脸上,其余的海藻般散开,路伽又鬼迷心窍地走了过去,俯下身来靠近那张湿润的脸,猫舔毛似的清理干净那些酒渍。

地上的血族动了动,微微张开眼缝,一缕金发刺目地钻进视野,然后是碧色的眸、吞咽着滑动的喉结。

彻底把人看清之前,他被路伽扣着下颌迎了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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