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是被母亲押进“阳光之家”孤儿院的。黑色迈巴赫碾过坑洼的水泥地,卷起枯叶和尘土,粗暴地打破了“阳光之家”孤儿院午后的沉闷。
他透过昂贵的墨镜,望着锈迹斑斑的院门铁牌,烈日灼烤下,“阳光之家”四个字扭曲模糊,仿佛熔化的烫金,流淌着刺眼的讽刺。墨镜倒影里,那锈牌被强光扭曲成一条扭动的金蛇。
江砚扯了扯嘴角,一丝冰冷的弧度凝固在唇边——这名字和他一样,金箔包裹下的腐朽,徒有其表的荒凉。
“阿砚,就当帮帮妈妈,”身旁的母亲紧攥着爱马仕包带,保养得宜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昂贵的皮革被捏出深痕,“你爸心脏支架都装第二个了,我们只求你好好活着,身边有人能拴着你!”她声音哽咽下去,精心描绘的眼线晕开一丝狼狈,“去年你跳伞,伞包故障,妈妈差点跟着你去了……” 话语里的恐惧和操控欲像藤蔓缠绕。
江砚没应声,推门下车,手工定制的皮鞋毫不迟疑地踩进污浊的水泥洼。污水溅上笔挺的裤管,留下几点碍眼的污迹。
不远处,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后,几个半大孩子举着像素模糊的手机,镜头贪婪地捕捉着他被墨镜遮住大半的脸,那是一种看稀有动物般的猎奇目光。
他厌恶地别开头,昂贵鞋底碾过枯叶发出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午后异常刺耳,像踩碎了自己某段被过度曝光、早已索然无味的记忆。二十八岁的影帝拥有被镜头偏爱的完美轮廓,此刻却像一尊刚从冰冷墓穴出土的青铜器,冷硬、蒙尘,眼底空得能装下整个孤儿院的荒芜。
演戏是他对抗虚无的唯一武器,可演了十年,戏里戏外的悲欢都成了嚼透的口香糖,黏腻而无味。
林院长,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脸上堆砌着过分热情、几乎要溢出来的笑容,引着他们穿过喧闹的院子。几个大点的孩子踢着瘪气的皮球,尘土混合着廉价洗衣粉和某种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尖叫刺耳。
江砚下意识皱眉,昂贵的羊绒围巾似乎也挡不住这股粗粓、原始的生命力对他精心构筑的冰冷堡垒的野蛮入侵。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原始丛林的文明人,格格不入。
“江先生,江太太,这些都是活泼健康的好孩子,”林院长特意提高音量,试图盖过喧嚣,“小虎!给客人翻个跟头!”
叫小虎的男孩立刻猴子似的连翻三个跟头,动作夸张滑稽,周围一片哄笑叫好。江砚的目光冷淡地掠过那些仰起的、写满渴望和讨好、像等待被挑选商品般的脸,心中毫无波澜。活着本身已足够无趣,再添一个吵闹的生命体?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视线漫无目的地漂移,最终被院子最角落吸附。一棵半枯的老槐树,虬枝扭曲如绝望的手臂伸向天空,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脱线、左眼位置磨损严重的兔子玩偶,安静地坐在一张破旧的小木凳上,仰头望着光秃秃的树枝,仿佛那里藏着整个宇宙不为人知的秘密。
阳光吝啬地漏下几缕,描摹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风卷起地上的沙砾,扑打在她身上,她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尘埃里的白瓷娃娃,脆弱得令人心惊,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与世界隔绝的宁静。
“那是安安,”林院长的笑容淡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江砚无法理解的、混合着心疼与无奈的沉重,“那孩子叫苏安妍,小名安安。五岁了,就是……不太爱说话,身子也弱得厉害。”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轻得像叹息,“父母都不在了。”
“父母都不在了”这几个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江砚心湖深处激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但瞬间被更深的漠然覆盖。他见过太多悲欢离合,早已麻木。然而,他的脚尖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无意识地转了方向,朝那棵枯树走去。
皮鞋踩在厚厚的枯叶上,发出碎裂的轻响,在寂静的角落格外清晰。女孩依旧望着树枝,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仿佛他是透明的空气。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小小的身体,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江砚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是一双过于安静的眼睛,大而黑,像沉在万年寒潭深处的墨玉,没有恐惧,没有好奇,甚至没有焦距,只有一片空茫的、深不见底的寂静。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一团无意义的虚无。这空茫,奇异地,像一面冰冷光滑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种荒谬的、近乎同病相怜的触动,在他死水般的心湖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就她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决定晚餐的外卖,“省心。”
林院长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在安安苍白的脸上和江砚冷漠的墨镜之间逡巡,最终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无比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江砚此刻无法理解的东西——担忧、不忍,甚至是一丝隐约的反对。
江母则倒抽一口冷气,急急去拉儿子的胳膊,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惊愕和不认同:“阿砚!你这孩子!这孩子看着就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怎么能……”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在安静的角落显得刺耳。
“妈,”江砚打断她,墨镜后的目光依旧落在那双寂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眸上,那空茫像磁石吸引着他,也像在嘲弄他内心的空洞,“安静,就够了。”他强调着,语气不容置疑。他需要一个不存在的存在,一个不会打扰他死水般生活的背景音。安安的沉默,是此刻唯一契合他冰冷堡垒的东西。
林院长嘴唇又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安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然后转身,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引着他们去办手续。江砚最后瞥了一眼那个枯树下的小小身影,她已重新转回头,继续望着那光秃秃的枝桠,仿佛刚才的打扰从未发生。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枯枝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他带着一个名为“省心”的选择,踏入了未知的漩涡。
林院长的办公室弥漫着劣质茶叶和陈年木头混合的气味。手续办得出奇顺利,江砚的财富和身份扫平了一切障碍。安安被一个保育员领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破兔子。她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安安,”林院长蹲下身,声音是江砚从未听过的温柔,她快速将一个折叠的小纸包塞进安安外套口袋,压低声音,“这是院长妈妈新配的药茶方子,回去……要是胃不舒服,让人按方子给你煮水喝,记住了?”她粗糙的手指极快地掠过安安冰凉的额头,带着难以言喻的珍重。
安安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依旧没看任何人。
“走吧。”江砚拿起桌上的文件袋,率先转身。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回荡,清晰又冰冷。他走了几步,身后没有跟随的脚步声。回头,安安还站在原地,抱着她的兔子,像一个被遗弃的包裹。林院长轻轻推了推她的背,她才迈开步子,小小的身影沉默地跟在江砚高大的影子后面,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足以隔绝一切的距离。
迈巴赫的后座宽大得像个小房间,真皮座椅散发着冷冽的皮革香。安安缩在最靠门的一角,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脸颊贴着冰凉的车窗。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在她空洞的眼底没有留下任何倒影。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兔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玩偶左眼那枚深蓝色的、磨损的刺绣。
江砚靠在另一侧闭目养神,车内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他感到一种荒谬的平静。一个安静的、不存在的存在,这或许是他能接受的唯一形式的“陪伴”。
手机震动打破寂静,是经纪人杨帆的咆哮穿透听筒:“江砚!你疯了吗?!《暗礁》的剧本李导亲自递来的!冲奥的本子!男一号!你跟我说要延后进组?!就为了……为了领养个孩子?!”
“嗯。”江砚懒懒地应了一声,目光掠过车窗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倒影。她像一团凝固的雾气。
“你‘嗯’个屁!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这块饼?你知不知道……”
“那就让他们去啃。”江砚掐断了电话,世界重归寂静。他侧过头,女孩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和车窗融为一体。只有怀里那只破旧的兔子玩偶,一只玻璃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执拗的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