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留观的48小时,如同一场缓慢的凌迟。
监护仪的滴答声是唯一的计时器,每一次轻微的数值波动都牵动着江砚紧绷的神经。安安大部分时间昏睡,醒来时也总是恹恹的,浑身涂着厚厚的白色药膏,像一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乃伊。
红疹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消退,留下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印记和被抓破后结痂的伤痕,触目惊心。她几乎不睁眼,即使醒来,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也总是半阖着,蒙着一层厚重的痛苦和倦怠。
喂药是最艰难的战役。护士递来的药片和深棕色药水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安安一闻到就本能地抗拒,小小的身体往被子里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江砚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和无措,笨拙地模仿着护士的样子,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手拿着药勺,低声哄劝:“乖,吃了药才能好……不苦……”
哄劝往往是徒劳的。更多时候,他需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决,趁着她迷糊或者虚弱无力反抗时,快速将药水灌进去,然后立刻用温水送服药片。
安安被呛得咳嗽,眼泪混着药汁流下来,痛苦地扭动着涂满药膏的身体,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控诉和更深的疏离。每一次喂药结束,江砚的后背都沁出一层薄汗,仿佛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搏斗。
林院长每天都会准时送来温热的药粥。只有在这种时候,病房里才会出现一丝微弱的暖意。安安会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林院长喂到嘴边的粥,虽然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身体会微微放松,甚至会伸出涂着药膏的小手,轻轻抓住林院长粗糙的衣角。那是一种无声的、脆弱的依赖,是江砚无法企及的领域。
他看着林院长温柔地擦拭安安的嘴角,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孤儿院其他孩子的趣事,或者回忆安安父母生前的点滴。
那些关于苏毅和林薇的片段,不再是周铮口中沉重的血色故事,而是带着烟火气的温暖细节:苏毅笨手笨脚第一次给安安扎辫子扎成了冲天炮;林薇为了哄安安喝药,自己先假装喝一口然后夸张地说好甜;他们一家三口挤在狭小的宿舍里,安安坐在爸爸肩膀上咯咯笑,妈妈在下面护着怕她摔下来……
这些平凡的、带着尘埃和阳光味道的记忆碎片,透过林院长低缓的讲述,像细小的暖流,悄然渗入江砚冰封的心湖。他沉默地听着,看着病床上那个被痛苦包裹的小小身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更是一个充满琐碎欢笑和笨拙爱意的、真实而滚烫的世界。
终于熬过了观察期。安安身上的红疹大部分消退,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和结痂。医生仔细检查后,开了口服的抗过敏药和外用药膏,又反复叮嘱了饮食禁忌和日常观察要点,才同意出院。
再次坐进车里,驶向那座顶层公寓。气氛却与上次出院截然不同。江砚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微微出汗,目光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瞥向后座。
安安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安静地蜷缩在儿童安全座椅里。她换上了一套林院长带来的干净柔软的旧衣服,小脸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眼睛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不再是一片空洞,而是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茫然和疲惫。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电梯上升。当铜门无声滑开,那股熟悉的空旷冷气再次袭来。安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抱着兔子的手臂收得更紧。
江砚没有像上次那样径直往里走。他站在门口,看着安安警惕地环顾着这个差点吞噬她生命的地方,目光最终又习惯性地投向二楼走廊的方向——那个巨大衣柜的所在。
“Lucy,启动‘归家’模式。”江砚沉声命令。
机器人滑行过来,电子眼蓝光闪烁:“指令接收。‘归家’模式启动。”
瞬间,公寓里发生了变化。冰冷的顶灯切换成了柔和的暖黄色光源;巨大的落地窗窗帘缓缓合拢,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入温柔的夕阳光;隐藏式的音箱流淌出极其低缓、如溪流般的纯音乐;
甚至,空气循环系统也悄然启动,带来一丝带着阳光晒过气息的暖风,驱散了长久以来的冰冷空旷感。整个空间,在光影和声音的巧妙转换下,褪去了拒人千里的艺术展厅气息,多了一丝模糊的、努力营造的“家”的暖意。
安安似乎被这变化吸引,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你的房间,”江砚指了指二楼,声音尽量放平,“换了新窗帘。”
他率先走上楼梯,脚步放得很慢。安安迟疑了一下,抱着兔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距离。
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里面的变化更大。巨大的步入式衣柜依旧矗立在角落,但柜门被拆卸了下来,敞开着,里面被彻底清空了。原本挂着昂贵大衣的地方,此刻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柔软的米白色长毛地毯,地毯上随意散落着几个颜色柔和的、毛茸茸的抱枕。
衣柜深处靠墙的位置,还安装了一盏光线极其柔和的、可以调节亮度的壁灯,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月亮。
那张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大床还在,但床尾多了一个低矮的、圆角设计的实木小书架,上面零散地放着几本崭新的绘本。书桌上,除了那个保温杯,还多了一个插着几支淡紫色小花的玻璃瓶。
整个空间,不再冰冷空旷,而是被一种笨拙却充满诚意的柔软和温暖包裹着。尤其是那个敞开的、铺着地毯、亮着小灯的衣柜空间,不再是黑暗的堡垒,更像一个安全的、可以随时躲进去的小小巢穴。
安安站在门口,抱着她的兔子,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那敞开的、温暖的衣柜隔层里。她的小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抱着兔子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松开了那么一点点。
江砚没有催促她,只是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他倒了一小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指了指那个敞开的衣柜:“那里,灯可以自己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他没有下楼,而是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很安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布料摩擦地毯的声音。接着,是“啪嗒”一声轻响,那盏小壁灯被关掉了。
江砚的心,像是被那声轻微的“啪嗒”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没有去窥探,只是无声地松了口气,转身走向厨房。
厨房里,一场新的战役正在等待着他。
林院长给的药茶方子和配好的药材包,还有那张写满了蒸米糕要点的纸,都摊在冰冷的石英石台面上。旁边堆着助理小陈刚送来的崭新蒸锅、竹蒸笼、电子秤、泡好的圆粒糯米…
江砚挽起昂贵的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看着那些工具和材料,像面对一个复杂的精密仪器。他拿出手机,再次翻出林院长发来的详细步骤,深吸一口气。
第一步:泡好的糯米沥干水分。他用漏勺小心翼翼地将雪白的糯米捞起,水沥得干干净净。
第二步:糯米放入蒸笼,水刚刚没过米。他拿起电子秤,像做化学实验一样精确称量着水和米的比例,反复确认了几次,才倒入铺好湿纱布的竹蒸笼里。
第三步:蒸锅加水,水量不能超过蒸笼底。他盯着水位线,一丝不苟。
第四步:大火烧开,上汽后转小火,蒸二十五分钟。他拧开燃气灶,幽蓝的火苗蹿起。他盯着手表,计算着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厨房里弥漫开蒸腾的水汽和糯米特有的清香。江砚像个最专注的学徒,守在炉灶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蒸锅上袅袅的白汽,时不时抬手看看表。他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和一种莫名的紧张。
二十五分钟到了。他立刻关火。接下来是至关重要的——焖五分钟!绝对不能提前开盖!他死死盯着手表上的秒针走动,感觉这五分钟比一个世纪还漫长。厨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蒸锅里细微的“咕嘟”声。
终于,五分钟到了。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蒸笼盖——
一股浓郁的、带着竹木清香的米糕甜香扑面而来!蒸笼里,雪白的米糕静静地卧着,表面光滑细腻,没有塌陷,没有夹生!成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成就感和一丝微茫喜悦的情绪瞬间冲上江砚的头顶!他看着那方完美的米糕,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他拿起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小块边缘,米糕温热软糯,散发着纯粹诱人的香气。
他顾不得烫,轻轻吹了吹,将那一小块送进嘴里。细腻、软糯、纯粹的米香在舌尖化开,带着竹蒸笼特有的清新气息。虽然寡淡无味,但这无疑是他吃过的最有意义的食物。
他立刻将蒸好的米糕小心地倒扣在一个干净的盘子里,雪白的方糕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接着,他拿出那个牛皮纸药包。
里面是几种干枯的草药:酸枣仁、百合、茯苓、还有几片他不认识的根茎。按照林院长写的步骤,他取了适量的药材,用清水快速冲洗掉浮尘,然后放入一个小巧的养生壶里,加入适量的纯净水。
启动药膳模式。壶里的水渐渐沸腾,药材在滚水中上下沉浮,一股微苦却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药香,开始慢慢取代厨房里米糕的甜香,弥漫开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和谐。
熬煮需要四十分钟。江砚将温热的米糕切下一小块,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碟子里,又将熬好的药茶滤掉药渣,倒进安安的保温杯里。温热的药茶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散发着安神宁心的气息。
他端着碟子和保温杯,再次走上二楼。站在那扇虚掩的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
房间里只开着那盏小小的壁灯,光线昏黄而温暖。敞开的衣柜隔层里,安安蜷缩在柔软的米白色地毯上,怀里抱着兔子玩偶,似乎睡着了。
她的身体微微起伏,呼吸均匀。小脸在柔和的灯光下,褪去了医院里的病态和惊恐,显露出一种罕见的、带着稚气的安宁。她的一条小胳膊露在外面,上面结痂的伤痕在灯光下像暗红色的地图。
江砚的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他将盛着米糕的小碟子和装着温药茶的保温杯,轻轻地放在衣柜隔层的地毯边缘,触手可及的地方。米糕温热的香气和药茶清苦的气息,在小小的空间里氤氲开来。
他蹲在衣柜外,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模样。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纤弱稚嫩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只破旧的兔子玩偶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左眼深蓝色的刺绣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城市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外。只有安安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和那盏小壁灯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电流声。
江砚看着,看着这个他一时兴起带回来、却差点被他无知和疏忽毁掉的小生命。看着她此刻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庆幸、后怕、笨拙的成就感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柔软情绪,悄然填满了他长久以来空寂的心房。
那感觉,比他完成任何一部备受赞誉的电影,获得任何一座闪亮的奖杯,都要来得更真实,更……有温度。
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
睡梦中的安安,似乎被米糕的香气或药茶的气息轻轻扰动。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梦里遇到了什么不安。一只涂着药膏的小手,从兔子玩偶身上滑落下来,无意识地摸索着,似乎在寻找某种支撑或慰藉。
那只小手,在柔软的地毯上摸索了几下,指尖,轻轻地、极其偶然地,触碰到了江砚撑在柜门外地毯上的、一根微凉的指尖。
只是极其短暂、极其轻微的一下触碰。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江砚的身体,却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猛地僵住了!
那只小小的、带着药膏微凉触感和一点残余红痕的指尖,只是轻轻擦过他的皮肤,一触即分。安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脸重新埋进兔子玩偶的怀里,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砚却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落在自己那根被触碰过的指尖上。
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很轻,很短暂,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底那片刚刚被撬开缝隙的冰湖里,激起了第一圈清晰而剧烈的涟漪。
那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滚烫的温度,瞬间席卷了他四肢百骸。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只被触碰过的指尖,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那里,一颗沉寂了二十八年的心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有力的节奏,沉重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咚……咚……咚……
像擂鼓,像苏醒的春雷,沉闷而坚定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也回荡在他空寂了太久的灵魂深处。
拆掉冰冷的柜门,铺上柔软的地毯,点亮一盏小小的月亮灯——那个曾经危险的“堡垒”,终于变成了一个可以安心躲藏的“巢穴”。
笨拙的改造,是他无声的道歉,也是守护的第一步。而当那只涂着药膏的小手,无意识地、羽毛般拂过他的指尖……沉寂二十八年的心跳,终于为她,发出了苏醒的惊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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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试探与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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