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隐隐于市

抵达这座一线城市时,正是傍晚。飞机降落时,透过舷窗往下看,成片的高楼像钢铁森林般拔地而起,霓虹灯次第亮起,在暮色里织成一张璀璨的网。走出机场,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汽车尾气的味道,还有街边小贩推着推车叫卖的声浪——“新鲜的橘子,十块钱三斤”“烤冷面要不要加蛋”,这些鲜活而喧嚣的烟火气,瞬间将她包裹。

云京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地铁站口,看着人潮像潮水般涌来涌去。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或疲惫或焦灼的神色,没人会多看她这个背着帆布包、眼神平静的陌生人一眼。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瞬间被吞没,再也找不出独有的痕迹。她紧绷了一路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下来,心里竟生出一丝踏实。

她在网上租了个离市中心稍远的单间,老式居民楼的六楼,没有电梯。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但胜在干净整洁,窗台上还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房东是个和善的老太太,交钥匙时塞给她一把晒干的陈皮:“煮水喝,败火。”

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晚上,云京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把微信、微博里几乎所有的社交动态都设置了“不看”,只留下最基础的通讯功能。通讯录里的名字删删减减,最后只剩下几个不得不联系的人。做完这一切,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第一次觉得空气里没有了那些无处不在的比较和审视。

然后,她开始投简历。打开招聘软件,一家接一家地投,行业不限,职位不限,只要能糊口、不需要太多人际交往就行。简历做得简单直白,没有花哨的修饰,只写了基本信息和上一份工作的内容,像一份流水账。

找工作的间隙,她会拿着手机地图,漫无目的地逛这座城市。坐两小时地铁去城郊的美术馆看一场冷门的油画展,在空荡的展厅里对着一幅静物画站半小时,看光影在画布上流转;沿着滨江大道从日出走到日落,看晨练的老人打太极,看情侣依偎着看江景,看夕阳把江水染成一片金红;钻进老城区的巷子里,闻着香味找到那家开了三十年的面馆,点一份最简单的阳春面,就着蒜瓣慢慢吃到碗底朝天,听旁边桌的老街坊用带着口音的话聊着家常。

她喜欢这种感觉。没人认识她,没人需要她挤出笑脸应酬,没人会在饭桌上突然说“你看谁谁谁多能干”。她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像个隐形人。累了就找个公园长椅坐下,看来往的行人,猜他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像个局外人,安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热闹,心里却一片澄明。

时间过得很快,像指缝里的沙,转眼半年就过去了。

云京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电话,也因为她过于内敛的性格和不擅长表现自己而不了了之。面试官问“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她只会说“我能把事情做好”;问“你对团队合作有什么理解”,她答“我会配合大家”。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足以在竞争激烈的面试中脱颖而出。

但她并不着急。手里的积蓄省着点花,还够支撑一阵。她甚至有点享受这种暂时脱离轨道的放松,像一艘漂泊在海上的船,不用考虑航向,只跟着洋流走。

直到那天,她正在图书馆看一本旧书,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封邮件通知,来自一家名叫“盛华”的跨国企业,通知她下周去面试高层文秘的职位。

云京愣住了,差点把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盛华集团,她有印象。财经新闻里常提到,是个有近百年历史的老牌企业,业务遍及全球,在行业内是标杆级的存在。她记得自己投过这份简历,纯粹是某天晚上刷招聘软件时随手一点,根本没抱任何希望——这种级别的企业,这种需要长期跟在高层身边的文秘岗位,怎么可能轮得到她一个没经验、没背景、连面试都不会“来事”的人?

她甚至特意查过,盛华的高层岗位,尤其是这种贴近核心决策层的职位,大多是内部推荐或者猎头挖角,很少对外公开招聘,更别说录取她这样的“三无人员”了。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云京按时去了面试。

面试地点在盛华集团总部大厦,位于城市最繁华的CBD,那栋银色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仰头才能看到顶。顶层的会议室更是气派,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天际线,玻璃擦得一尘不染,连云的影子都能映出来。

面试官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士,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却不咄咄逼人。她问的问题都很基础,没有涉及太多专业技能,反而更像是在了解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

“云小姐,你没有文秘经验,为什么会投递这个岗位?”女士端起面前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

“看到招聘信息,觉得要求好像能达到,就投了。”云京实话实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如果需要你陪同老板参加一些应酬场合,应对形形色色的人,你能适应吗?”

云京想了想,诚实地说:“我可能不太会说场面话,但我会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比如记录、安排行程。”

“老板偶尔会临时出差,可能需要你随时待命,打乱你的个人计划,没问题吗?”

“没问题。”她回答得很干脆。对她来说,个人计划里除了看书和散步,也没什么不能打乱的。

面试结束得很快,前后不过二十分钟。面试官只说“等通知”,没给任何明确的答复,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端倪。云京走出大厦,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觉得自己大概是陪跑的,也就没再放在心上,转身去了附近的书店。

没想到,一周后,她收到了录用通知,邮件里附带着详细的入职信息和薪资待遇,数字高得让她吃了一惊。

入职那天,云京特意穿了一身最正式的衣服——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衬衫和一条黑色长裤。站在盛华集团光洁如镜的大堂里,看着穿着精致套装的人们步履匆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得有些起毛的鞋边,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像在做梦。

人事专员领着她去见她的直属领导,也就是她需要辅佐的那位高层——盛华集团的现任执行总裁,封伦。

封伦的办公室很大,是极简的黑白灰设计风格,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个巨大的书架占了整面墙,摆满了厚厚的精装书。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天际线,车流像细小的蚂蚁在脚下移动。男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看着文件,听到动静,才缓缓抬起头。

他看起来很年轻,比云京想象中年轻得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云京?”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

“是。”云京立刻站直了身体,手心微微出汗。

“我是封伦。”他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寒暄,语气公事公办,“你的工作内容,人事应该跟你说过了。主要是处理我的日常行程、文件整理归档,以及……应对一些突发情况。”他顿了顿,补充道,“可能需要经常加班,或者临时出差。”

“我明白。”云京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嗯。”封伦没再多说,低头继续看文件,指尖在键盘上敲了两下,“有不懂的,问张助理。”

张助理,就是之前面试她的那位干练女士,也是总裁办的负责人。

云京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份看似需要八面玲珑、察言观色的工作,她适应得异常顺利。封伦是个极其自律的人,行程安排精确到分钟,每天的待办事项会提前一天发给她,文件条理清晰,标注好优先级,几乎不需要她费心去猜测他的想法。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事:早上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确认当天的行程和会议资料;中午整理上午的文件纪要;下午处理邮件和杂事;晚上等他离开后,再检查一遍第二天的准备工作。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像运转精密的齿轮。

封伦对她似乎也颇为满意,从没有因为工作失误责备过她。偶尔会在路过她工位时问一句“今天的会议纪要整理好了吗”“明天去上海的机票确认了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自然的信任,不像上下级,更像合作多年的伙伴。

让云京觉得奇怪的是,封伦似乎格外“关照”她。

比如,午休时,张助理会突然递给她一份午餐,说是“封总让带的,多订了一份”,打开一看,和封伦办公室里那份一模一样,两荤一素一汤,分量很足;比如,她某天下午打印文件时,嘀咕了一句“这打印机怎么又卡了”,第二天一上班,就看到技术部的人搬了台崭新的打印机过来,说是“封总吩咐换的”;比如,她因为赶一份紧急文件没来得及吃晚饭,晚上九点多,封伦加班结束后,会让司机送她回家,临下车前,司机会递过来一个保温袋,说“封总让给您的,附近粥铺买的,热乎着呢”。

这种关照,不像是上司对下属的刻意拉拢,更像是一种……不经意的体贴,像知道她习惯委屈自己似的,不动声色地给她添点什么。

更让云京费解的,是应酬和出差。

封伦的应酬很多,几乎每周都有三四场。他酒量似乎不太好,却每次都被敬酒,几乎每次都会喝多。他不像其他老板那样喝多了会拍着别人的肩膀说场面话,或者借着酒劲发酒疯,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脸色一点点泛红,眼神渐渐发直,然后突然起身,动作迅猛地冲向洗手间。

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昏天暗地的呕吐声。

云京起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地跟过去,递纸巾、倒温水,站在隔间外等他。后来,她自己在网上查了几道解酒汤的做法,买了个小巧的保温桶,每次有应酬,都会提前在家做好,装在桶里带着。汤是最普通的葛根陈皮汤,清淡,却能暖胃。

出差更是常态。国内的北上广深,国外的纽约、伦敦、东京,短则两三天,长则一两周。

云京有个从大学起就改不掉的习惯,她不喜欢穿女性化的真丝睡衣,觉得束缚又滑溜。一直穿男士棉质睡衣,宽大,舒适,洗得越旧越柔软。所以每次出差,她都会在行李箱里多带一套全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底层,以备不时之需——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不时之需”会是什么。

起初她没多想,只是习惯性地带。直到第一次和封伦去邻市出差,晚上有个重要的酒局,他又喝多了,回酒店吐完之后,脚步虚浮地敲响了她的房门。

“解酒汤……”他靠在门框上,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

云京把温好的汤递给他,他却没接,径直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她床边叠着的另一套男士睡衣上,愣了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还有吗?”他问,声音哑得厉害。

云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睡衣。她把那套没拆封的递过去,包装上还印着超市的价签。

封伦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烫得像火。他没说谢谢,咕咚咕咚喝完汤,拿着睡衣就回了自己房间,房门关上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从那以后,每次出差,只要封伦喝多了,他都会掐着点——往往是云京刚洗漱完,穿着睡衣准备休息的时候——敲响她的房门,喝完她准备的解酒汤,然后“顺”走那套备用的男士睡衣。第二天早上,他会把洗干净叠好的睡衣放在她房间门口,上面还会放一小盒进口的巧克力,或者一支包装精致的笔。

一来二去,云京也就习惯了。每次收拾行李,都会特意把两套睡衣放在一起,提前把解酒汤的材料准备好,葛根、陈皮、蜂蜜,一样不缺。

她心里不是没有疑问。

为什么是她?一个毫无经验、性格内向的人,能得到盛华高层文秘的职位,这本身就像个奇迹。

为什么封伦对她格外关照?甚至默许了这种有些越界的“白吃白喝”和“顺手牵羊”,换作其他老板,恐怕早就觉得她不懂分寸了。

但云京不是个喜欢探究的人。她觉得,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拿应得的薪水,其他的事,想不通就不想。这座城市这么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隔着层薄雾,朦胧着,反而能长久。看得太透,反而容易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待着,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沉下去,不被人注意,就好。

只是她没发现,那颗看似沉寂的石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湖心漾开了圈圈涟漪,一圈,又一圈,渐渐扩散到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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