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方晚萍带着陈遇回娘家。
方晚萍六岁时没了妈,葉县老家其实只有她父亲和叔叔两个亲人了。其他的亲戚平时几乎不来往,但每逢过年回家,碰面还是热络得紧。
方晚萍很惦念他们,在A市,她总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说A市人清高冷漠,排斥外地人。
在方晚萍给陈遇的陈述里,1990年她从B省初来A市,就被工厂同事骗着嫁给了陈继刚这个一穷二白的窝囊废。
陈继刚在她大着肚子的时候抢她微薄的工资,说“夫妻俩应该一起分担”,方晚萍不给,陈继刚就对她大打出手,把她整个头都打肿了。
陈继刚跑到二楼夫妻俩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从天花板上的五爪灯到门口的雨靴,全被他翻了一遍,没命似的找钱,还是没找到一张票子。气得又打方晚萍,对两个月大的陈遇拉拉扯扯,吓得方晚萍跌下床护着孩子。
方晚萍说,她坐月子的时候,陈家极其抠门,不给她吃好的,唯一一次荤腥是煮了一小碗鱼汤。陈父陈母都不是东西,对陈继刚的家暴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会看着他打人,看完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房间。
方晚萍恨A市,恨陈继刚,也恨陈遇。
在陈遇十岁以前,因为生得稚嫩可爱,没有承受过太多这种恨的波及。在小学,陈遇印象最深的痛苦记忆仅仅是每天早上上学迟到,晚上同学都走光了,校园空了,自己没人来接。
但初中开始,也许是因为工作不顺心,生活压力变大,也许是经过日复一日的消耗不再有耐心,方晚萍就像变了个人格,看陈遇哪哪儿都不顺眼,常因生活中的鸡毛小事对她言语暴力。
陈遇大多时候并不是受不住骂,而是很多次明明是方晚萍自己记性不好,搞错了某件事,却固执得像牛一样冤枉陈遇。
陈遇口水都说干了,还是无法和她这年纪的农村女人沟通,每次都以自己委屈落泪收尾。
陈遇就是从那时候染上爱哭的习惯的,她常在深夜里无声流泪,泪水在枕头上留下一道道白痕,那是盐印子,水分蒸干了留下的痕迹。
方晚萍洗枕头的时候骂:“神经病!脑子有问题!一家子的神经病!”
在陈遇初中的时候,方晚萍经常用“神经病”这个词评价她。因为陈继刚母亲有精神病史,方晚萍就觉得这一家的基因都不好。
后来过了很多年,陈遇从立京回到浅川,告诉方晚萍自己生病的事情,方晚萍也是像没有听见一样,第二天就忘了。
陈遇知道,她没有对自己破口大骂已是收敛了。
在方晚萍的认知里,抑郁、焦虑等心理问题就是“精神病”,属于脑子有泡,是理所应当要被控诉和羞辱的。
是极其丢人的事情,是家丑。
提及更进一步的行为,她对陈遇说:自杀的人是世界上最没门道的人了。自己死了,父母倒大霉!没出息,更没良心!
直到很久以后陈遇才明白,这不是晚辈和长辈的代沟问题,也不仅仅是观念不合。
甚至不能简单归结于“原生家庭的不幸”。
这是横在善良的人和不善良的人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方晚萍在陈遇三十岁以前经常跟她提一个词:你要“争气”,要帮我争口气。陈家亲戚欺负人,小工厂的同事排挤人,A市看不起她这个初中文化的外省人。
陈遇从小被灌输这些,离家以后才慢慢纠正自己的意识。
她活着,是为拥抱这个世界。她得去看明媚的晴天和灿烂的花海,哪怕偶尔忧伤于荒漠和雨季,哪怕以疲惫之身奔波劳碌,也都只为体验自己的人生。
她从不是为了给另外一个人“争气”而活。
晚上到达葉县。
方世桓开车来接他们母女,陈遇站在路口,晕车的不适还在侵占她的大脑。方晚萍低头摆弄着手机,不知在和哪位亲戚说着什么。
一道闪光灯迎目而来,方世桓摁了下喇叭,车窗缓缓摇下,喊了句:“姐姐。”
“诶,快来快来!”方晚萍招呼陈遇。
两人拖着大包小包上了车。
方世桓问着陈遇的近况和期末成绩,陈遇礼貌一一应答着,透过窗边的微缝呼吸着葉县夜晚的空气。
到达外公的老房子时已晚上九点了。推门进入,还是熟悉的木质环境,家具放的位置都没变。陈遇四处打量着转移注意力。
不一会儿,两位年迈的老人从里屋走出来。
陈遇跟着母亲上前,礼貌呼唤:“外公,小阿公。”两位老人笑容堆起,朝她点点头:“饿了吧?快来吃饭。”
回老家第一面没见着方博祎和赵芸,陈遇也不意外。他们住在文行街的新小区,平时基本都在家附近走动,可能要过两天,临近除夕了再和他们团聚。
陈遇吃了两个方晚萍端过来的茶叶蛋,简单洗了个脸就和母亲睡下了。
睡觉的地方是外公的房间,过年这几天陈遇和方晚萍都睡在这儿。外公去里屋和小阿公挤一间房,那儿还有一张闲置的空床。
陈遇闻到枕头上的异味,皱眉起身,从行李箱翻出一条毛巾垫在枕头上。“妈,妈,稍微让让。”
铺好后,她呆愣望着报纸糊的窗外,明明颠簸了一天,此刻却毫无睡意。
葉县实在太冷了,冬天比A市气温低个七八度。躺在这膈人的硬板床上,被子和枕头也是硬的,她感觉寒意更甚。
其实很想睡方博祎家里的新房。
小时候去过一次,那床又大又软。
木地板踩进去,房间里亮堂堂的,家具贵气漂亮,和陈继刚某个亲戚的家里一样。
那种干净和宽敞,陈遇在小时候一直非常羡慕。
除夕前的第三天,方世桓一家三口提着大包小包年货上门了。陈遇从小房间里走出来,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他们和方晚萍、外公、小阿公说话。
她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该回房间,还是继续等着。
大人们说完话散了,去厨房和外头干活了,好像没看见陈遇一样。陈遇也松了口气,走到房里把门关上,继续听歌。
听了会儿觉得无聊,她打开软件翻出芒果台的综艺。
下午一点,一家人煮了两大包速冻饺子随便吃了顿。陈遇不太明白,为什么过年了却吃得这么随便呢?
但看几个大人都在忙,手里的活没停过,可能是因为他们太忙了吧。
是在忙着除夕当天的食材?
那除夕之前的这三天就垫巴着吃吗,大人的逻辑有时候很奇怪。
陈遇一整个下午都无所事事,她玩了两个小时的手机,之后干脆趴到桌上小憩了一会儿。
终于熬到晚饭时间了。
陈遇到厨房口看了看,饭似乎还没好。方晚萍正在往炉灶里添柴,看着也没有要叫方世桓他们吃饭的样子。
陈遇知道还得等一会儿,就回房了。
半小时后再出来,她看到方晚萍手里拿着个碗,正在喂方博祎吃着什么。陈遇微微踮起脚,看清了,是一只剥了壳的大闸蟹。
陈遇走上前,方晚萍看她一眼:“饿了吧?一会儿吃饭了啊。”
所以这大闸蟹是单独给方博祎的吗,没打算给她吃啊。
她上哪儿搞来一只大闸蟹的?噢,想起来了,昨天舅舅带的,放冰箱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菜都上齐了,没看见大闸蟹。陈遇心头泛着疑问和淡淡的别扭。
刚刚方晚萍和方博祎站一块儿的画面,如果要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母慈子孝。
不知道谁是她的孩子。
这种别扭在那个春节不止发生了一次。
除夕前一天,表妹和阿姨姨丈来拜年了。
方晚萍是家里的大女儿,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妹嫁去内蒙古了,今年工作上有安排,暂时不回家过年。
今天来的是方家的二女儿——方玉,她和丈夫女儿每年都会回老家探望两位老人。
方玉的老公去另一家亲戚家打牌了,留下小女儿在家。
陈遇下午的时候把表妹叫到小房间,俩人一起刷抖音、看剧、吃零食唠嗑,那天下午是陈遇来葉县的几天里最放松的一天。
晚上加餐了,荤菜看起来还不错,有红烧鱼、糖醋小排、酸菜扣肉和辣子虾。
方晚萍一个劲儿的给方博祎夹菜,四道荤菜轮流夹了两遍,然后往嘴里扒饭。
扒了两口似乎想起来没给两个小姑娘夹,就先往年纪最小的妹妹碗里夹了块瘦肉,再夹了两坨鱼和一只虾给陈遇。
看得陈遇直皱眉。
第二天吃早饭。家里只有还没装馅的糯米圆子和昨天晚上来不及包的酸菜肉饼,方晚萍提着蒸屉出来,把酸菜肉饼递给方博祎,又拿了两个碗给陈遇和表妹。
她用筷子把淡圆子夹给她俩,问:“是不是太淡了?要不要整点辣椒酱?”
……
馅都没有,也没放糖,当然淡啊。
陈遇极不高兴地回她:“不用。”
这儿的辣椒酱味道倒是极好,但辣度实在太高,大早上的,受不住。
好像直到高二的那个冬天,陈遇才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对待家里男性晚辈和女性晚辈的差别。
带着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看了表妹一眼,身旁的小姑娘正低头吃着圆子,小嘴一鼓一鼓,乖巧得很。
陈遇吃过饭把两人的碗丢给方晚萍,挽着妹妹的胳膊进了小房间。
她带了好多零食,可有的吃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