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家

十一月的浅江气温逐渐下降,陈继刚买了两斤羊肉,自己煮了锅火锅,在一楼昏黄的厨房里就着白酒独酌。

沉重的冰箱摔门声震得陈继刚眉头皱起,“你发什么神经!”他冲刚下班回来的方晚萍骂。

方晚萍放下茶杯和包,打开橱柜拿了碗筷随便冲洗了下,走到陈继刚桌前大筷夹走锅里的羊肉,动作蛮横得像是打劫。

她当着陈继刚的面把锅中的荤食全部塞进嘴里大口吞咽,看也不看他。

陈继刚把饭碗朝地上砸去,一记重响,瓷片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方晚萍也摔下手中的碗筷,上手去推陈继刚,“你吃吧!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跟你那个没出息的女儿一样,浑身上下没吊用的赔钱货!一模一样啊你看看,老的小的一模一样,我命苦啊摊上你们一家……”

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到方晚萍的脸上,凌乱的头发散落下来,随即油污遍布的厨房里响起中年女人凄厉的哀嚎,“打人啦!又打人啦!来啊我去叫你姐姐过来看看……”

“大家都来看啊!”

大黄狗焦躁地吠,寒风胡乱地吹,陈遇在安稳的自习室写完了又一科作业。

林风借她的语文试卷,陈遇似乎已经消化掉了之前的情绪,如往常一样递给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她本就没什么立场对林风生气。

明天是周五,又得回家了。陈遇握笔支着下巴发呆,不知道自己是期盼回家,还是不期盼。

周五下午的阳光明媚温暖,照得回家的心情都变好了一点。陈遇投币上车,插上耳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往站口张望了两眼。

今儿最后一节课放得早,陈遇提前出来的,动身时才三点十分。

今天应该碰不上李嘉泽吧,出来早了。要不下次在教室里等他一起走?

算了吧。

跟他,也不太熟。

窗边枕着阳光惬意听歌的少女并不知道家中刚刚掀过一场暴风雨。

两个小时的舟车劳顿,陈遇下车后大口呼吸着车外新鲜的空气。风吹得她有些哆嗦,但还是比车上舒服多了。

陈遇有轻微的晕车,上高中后开始每周乘车回家,第一个学期她还不太习惯。

等了约莫十分钟,远处路口方晚萍的电瓶车姗姗来迟。

陈遇迎上前,捕捉到母亲不同于往常的阴沉脸色,知道家里又吵架了。她把行李箱搬到车上,跨上后座,安静望着马路边后退的香樟。

母女俩一路无言,气氛和室外的温度倒是相衬。

到了家门口,方晚萍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陈遇到房间后解开围巾,心口砰砰直跳。

他们不会这把年纪了还突然闹离婚吧?

离婚倒是没事儿,陈遇小时候是盼着父母离婚的,只是目前刚开学两个多月,课业上就够烦心的了,她不太能分散得出精力来消化家里的事情。

陈遇打开台灯开始写作业,已到晚饭时间了,母亲还没有端饭上来。

自陈遇记事以来,家里就是分开吃饭的。

陈继刚一个人在一楼,方晚萍把两人份的饭菜端到楼上来,母女俩在小凳子上安静享用。

陈继刚没少因为这事发脾气,骂了陈遇好几次:又到楼上去?跟你妈学的?不许去!别人家哪个像你们这样跑楼上吃饭?

除了吃饭和别人家不一样。

还有好多不一样的地方,陈遇没有开口叫过陈继刚“爸爸”,陈继刚批判她不孝顺,不懂事,令人寒心,怎么整天妈妈、妈妈地喊,却不喊一声爸爸。

陈遇也不知道答案,从小不叫你爸爸,肯定是你在我小时候干了不好的事呗,这不应该是你的问题吗,难道还是我的问题?

你问我,我问谁去?

十岁以前的记忆早就没有了,陈遇不记得五岁之前发生的事情,怎么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喊他爸爸呢,只知道他家暴打人,扭青过自己的屁股,方晚萍说那会儿她才两岁,陈继刚发神经对着她的屁股用力拧了两下,青紫了好大两块,触目惊心的。

陈遇“哇”的一声大哭,方晚萍站在楼梯口看着。

陈遇听方晚萍转述的唯一反应是:你为什么要站在一旁观看?为什么不阻止你老公呢。

但她没有问,毕竟这个家里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止这一桩,如果每件事都问那问到明年也问不完。

方晚萍多次跟陈遇诉苦,说她坐月子的时候,陈继刚把她整个头都打肿了。在陈遇的记忆里,只记得一次陈继刚打方晚萍的画面。那是小学了,他们一家三口去亲戚家吃喜酒,回到家后,陈继刚喝醉了又要打人。

房间里围了七八个亲戚,都齐声劝他:不能这样,要温柔一点对老婆。

陈遇哭得不省人事,抽抽搭搭,方晚萍搂着她哭,有个心善的亲戚奶奶一直在两人床边安慰,守着陈继刚不让他动手。

其余的记忆模糊了,陈遇只记得陈继刚在那大喊,喊声凶得要命,面目狰狞的,像要杀人一样。

她很害怕,整个童年都很害怕。

以至于童年都过去这么久了,都高中了,她的人格底色依然是害怕的。

陈遇害怕很多东西,最害怕人。

她恐惧的不是社会,只是人。

方晚萍有一个特点和陈继刚是一样的:两个人都非常忌讳陈遇表现出一丁点拿对方当父亲/母亲的迹象。

初中有次写作文,陈遇现在不记得是命题还是半命题了,写了《我的父亲》,回家后作文纸被方晚萍看到了,痛骂了她一个晚上。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还写他?把他写那么好,你脑子被门压了?小时候摔沟里把脑子摔坏了?”

那是这十几年来,方晚萍骂她的次数里,最让她感到无辜的一次。

什么鬼啊,我哪里把陈继刚写得好了,就平淡正常的叙事也叫好?那我写作文还能把自己的父亲写成个恶棍吗,作文要交上去给老师看的,我难道把他家暴打人写进去?

叫妈,不叫爸,被陈继刚骂。

写爸,不写妈,被方晚萍骂。

陈遇有时候怀疑自己生来就是被人骂的。

长大后怨气才重起来,掀开童年的伤痛重新观摩,才知早已血肉模糊。

你们俩婚姻的不幸为什么要怪到我的头上?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带到这个家庭,我没怪你们已经算很善良了,你们哪来的脸用我的伤痛还来给我加莫须有的罪名。

记忆带着阵痛再次侵袭陈遇的躯干,台灯前,少女握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吃饭了。”

思绪被声音打断,方晚萍端饭上来了。

青椒土豆丝,是陈遇爱吃的菜。方晚萍把土豆丝上方的荷包蛋夹到陈遇碗里,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扒自己碗里的米饭。

热气氤氲得陈遇眼眶有些湿润,是不是过分了呢,刚才在心里对方晚萍的控诉。

不应该这样恨妈妈吧。

如果身份对换,或许自己做得还不如她。

温情时刻总是短暂的,这个家大部分时候都异常的安静。晚上母女俩窝在床边看电视,方晚萍沉默对着屏幕,没开口关心女儿刚上高中适不适应、这周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陈遇知道,她是和陈继刚吵架了心情不好。从小就是这样,方晚萍的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不高兴就阴着脸,高兴了就看陈遇顺眼许多。

陈遇很羡慕电视剧里演绎的那种举家其乐融融的画面。她想让自己的妈妈也能和别人家的妈妈一样,时而给自己做个好吃的,烹饪的菜肴里装满爱的心意,逢年过节给女儿准备个小礼物。

陈遇后来觉得自己太贪心,家里经济拮据,母亲能把这几十年的苦日子一天天地熬过来,已是很不容易。生活夺走她享乐的资格,夺走她全部的时间,甚至夺走她的整个人生,自己怎么还能责怪她呢。

有些亏欠早就还清了。

就算是母亲不对,孰是孰非的,等青春逝去,也就不再有追究的意义。

十六岁这年,陈遇困在原生家庭的伤痛里固步自封,跟是非对错较着劲。因为较劲,所以疲惫。因为认真,所以错过了部分糊涂人生才能领略到的风景。

路灯下斑驳的树影映在少女麻木的脸上,校服袖子里的手指冻得冰凉,了无生气地蜷缩在月光下。

这两天过得,和没过一样。

谁家过周末这样啊。

马上要到学校了,心情竟舒朗起来。挺奇怪的,别的学生都是回家开心,上学不高兴,自己却反过来了。

陈遇对柔江一中有种不合高中生身份的归属感。这里的一切虽然常令她彷徨、拘谨、倍感压力,但作为除家庭之外的第二个住所又常常令她感到心安。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不会有各路亲戚的不善凝视以及家里压抑苦闷的氛围吧。

这是一种矛盾的感受,明明自己在班上几乎没有存在感。

明明说得上话的同学就那么几个,明明能感觉到陆婧瑶高颖那帮女生对自己的莫名排斥。

重点班向来不搞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校园霸凌,但十六七岁女生间不算和睦的因子也总是悄无声息却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虽不至于影响学习和生活,却也让人无法再对高中生涯用过于美好的词汇来形容。

陈遇第一次知道陆婧瑶她们不喜欢自己是从室友的口中。

谭柒玥和高颖是前后桌,一个学习小组难免互动亲近,一来二去地就成了好朋友。几个女孩子约了周末去唱K,柒玥回来转述给了自己:

我提了一句要不要下次叫上陈遇,陆婧瑶就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她摇头了。我有被震惊到,陈遇,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小心眼,我下次不跟她出去了。

谭柒玥的话让陈遇感到困惑。

她愣愣地回忆了好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过陆婧瑶。

自己和她,说过话吗?

陆婧瑶和陈遇初中是一个学校的,当时陈遇在一班,陆婧瑶在三班。浅江中学就一个重点班,外地成绩拔尖的学生可以安排进二至四班。

陈遇那时对她的印象是:成绩很好,英语经常年级前三,被英语老师多次点名表扬过。她刘海很厚重,戴眼镜,肤色很白,比自己白很多。

没有别的印象了。

陈遇感到迷惑,但并没有为此困扰太久,因为也不是第一次接收到同龄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意了。

初中同班同学叶诗允的那句“我讨厌你”如今依然记忆犹新。

陈遇和叶诗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一个贫困到需要领补助金,一个家境康实,父母是车企高层和三甲医院医师。陈遇内向沉默,在班上接近透明,叶诗允活泼娇蛮,男生女生朋友众多,偏偏这样的两个人成为了同桌。她们各方面特征都太分明了,性格差异尤其大。只论两人在学校的行踪,通俗形容,像是小姐和丫鬟。一个众星捧月,一个老想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后来陈遇教了她几次不懂的习题,两人就莫名和好了。

但陈遇至今也不明白叶诗允为什么讨厌自己。

是因为不一样吗,不一样就会被讨厌?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难道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种人存在?

陈遇从那时起最讨厌莫名其妙讨厌别人的人。

所以她也不会轻易讨厌别人,包括吴菲儿,包括班里成绩名列前茅的竞争对手们。只要对方没有直接伤害她,陈遇就永远对其保有做朋友的余地。

一周的时间过得很快,算下来已是开学第四个月了,又到了例行回家的周末。

陈遇照常刷卡上车,今天让她有些小惊喜的是,在后座第一排看到了李嘉泽。

“嗨!”她展开笑颜主动打招呼。

李嘉泽对她挑了下眉,抖了抖校服裤腿,表情像是没睡醒。

“哟,这不是我们学霸么。”

陈遇有些羞赧,她不知道李嘉泽这个人神共愤的大学神为什么总用学霸这个名词来称呼自己。

很多次了,上次是在班里当着很多人的面。

陈遇承认,自己语文和英语成绩是比李嘉泽好一些,但加上理科和历史地理,陈遇的总分几乎要和李嘉泽差个三十开外了。

所以他叫自己学霸也太让人难为情了。

陈遇对此很是介意,但每次面对他龇着牙笑得一脸阳光的样子又耐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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