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春秋笔法

又过了几日。

天气虽然转晴,但积雪白日还未完全化开,晚上又被寒风一吹,直接冻成冰坨子,踩上去“嚓嚓”作响。

军营里的事情总算彻底尘埃落定。

该由穆骏游撰写文书上报朝廷。

但就这样一封述职的文书,穆骏游写了一天,还不见落笔。

杜宣缘悠哉游哉的打转,瞥见穆将军手上狼毫笔尖的墨水都结冰了,他还不曾下笔,便笑道:“穆将军在担心什么?”

穆骏游闻声回神,随手将沾了墨汁的纸张揉作一团丢尽纸篓中,上下打量杜宣缘一番,道:“陈太医倒是装也不装了,成天只在军营里闲逛,又是为了什么?”

“装什么?”杜宣缘奇道,“内子代我做好本职工作,有这样的贤内助,我当然无所事事起来。”

自军中事务步上正轨,本该由杜宣缘去做的军医之事,全被陈仲因代劳了。

那小子跟在贺老先生身后乐此不疲。

陈仲因对待学医这件事可比杜宣缘上心多了,他独独在医术上敏而好学,叫贺茂春如获至宝,很快便将杜宣缘这个爱耍嘴皮子的丢在脑后,专心教导起这块璞玉。

穆骏游倒是真没想到。

当时杜宣缘因为军中缺少大夫向他申请带上自个儿“媳妇”——穆骏游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军医无缘无故请辞——他当时还笑这太医天真,军中苦旅,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住?

结果她这“娘子”不仅受得住,还乐在其中,还是一个人顶十个人的嘎嘎干活,哪里有人需要看病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并且到了苍安县,穆骏游才知道杜宣缘这是拿安南军当顺风车、带着“媳妇”回娘家来的。

现在这厮居然还在他面前炫耀!

穆骏游被这“恬不知耻”的秀恩爱行为酸到,又听出杜宣缘话中的调侃与暗示,神色不由自主地松快几分,调侃着问道:“不知小先生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陈仲因这副身体的年岁比穆骏游小了近十岁,他一声“小先生”,可谓是诚心之至。

杜宣缘笑意加深。

她提起炉上温着的热水,用温水化开一点墨,提笔在案上一张草稿上随手写下一行字。

字体、字距都端正到宛如雕版印刷出来般死板,和杜宣缘本人的性格比起来可谓是大相径庭。

——若是陈仲因瞧见杜宣缘此时的字迹,定会十分惊奇。

这不仅和杜宣缘前几个月的字迹完全不同,又与太医院藏书的字迹一般无二。

穆骏游更多是关注在杜宣缘写下的内容里。

他粗略一看,杜宣缘行云流水到好似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写下的话,几百字通篇都是用他的口吻阐述着此行多么艰难、水土不服、疲于赶路,并且在苏勤的刁难下节节败退,好端端上万人的正规军,面对山匪居然束手无策。

总结:苍安驻军势如破竹,苏勤摸不着头脑;安南军溃不成军,含泪收编苏勤余部。

穆骏游给她气笑了。

这玩意递上去谁信啊?

像这种夸大自己的艰难,一般都是用在邀功上的。

可穆骏游早已被皇帝猜忌,这些日子里迟迟不曾落笔,就是因为担心苏勤之死、收编苍安驻军的行为,让在皇帝眼中本就功高震主的自己看上去更加别有用心。

现在杜宣缘还搁这儿添油加醋!

“小先生是不是与我所想有些出入?”穆骏游再说出“小先生”三个字,无端端带着几分揶揄。

“我觉得自己与将军所思所想一般无二。”杜宣缘随口答着,另起一行继续写着。

一页纸都不够她夸夸其谈的!

穆骏游倒想看看她是怎么个“一般无二”法,接着看下去。

只是看着看着,穆骏游原本看个热闹的神情逐渐奇怪,并慢慢变得正色起来。

杜宣缘写下的后半段很短,以穆骏游的口吻简单夸赞了一下自己。

没错,杜宣缘用穆骏游的口吻当着穆骏游的面夸自己。

短短数十个字,夸得那叫天花乱坠,看得穆骏游都替她尴尬。

然而他粗略一看便觉得哪里不对,再细读一番,穆骏游才发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全都是极其华丽的夸赞,没有讲一件事实,宛如空中阁楼、岌岌可危。

再结合前文杜宣缘如数家珍的“艰难之事”。

那里边就有不少“陈太医私自离队”、“陈太医带媳妇回娘家”、“陈太医不认真履行医者职责”、“陈太医和苍安县知县勾勾搭搭”云云,为他们安南军“创造困难”的话。

两相结合,看着后边这一段文采斐然的夸赞,倒像是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有那么几分春秋笔法的意味。

——不过这人怎么狠起来自己也不放过?

穆骏游饶有兴味地再通读一遍,又品出几分别的意味来。

他面上轻松的神色渐渐落下。

杜宣缘结束最后一笔,好似感慨一般说道:“怀疑你的人,只会把你给出的信息反复咀嚼,找到他想看的东西。”

“将军现在还觉得我写的这些话,都是胡言乱语?”杜宣缘笑道。

穆骏游默然不语。

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什么,正皱着眉头思索。

“陈仲因,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他连“小先生”都不叫了,面色沉沉。

如果让皇帝收到这样一份述职的文书,定能从其中读到隐蔽的“不合”讯息。

对穆骏游多有忌惮的皇帝,很有可能会将此行的功劳归到籍籍无名的小太医身上,对她大加封赏,以示敲打穆骏游。

虽然这份“功劳”穆骏游确实不敢接下。

但一通辛苦为他人做嫁衣,总叫人心怀芥蒂。

杜宣缘笑而不语。

“近三万兵马,你吞不下。”穆骏游摇了摇头。

杜宣缘的出身不好,就算得了这场势,至多不过是做苍安县驻军的首领,分走这队兵马。

不过穆骏游更觉得皇帝会让杜宣缘在安南军中任个文职,安插在穆骏游身边充当暗探。

毕竟高淳刚“失踪”了。

穆骏游脑海中有个念头闪过——高淳刚失踪得可太是时候了。

不仅为杜宣缘引来了山匪,还为她铺好苍安之行后的路。

没有人会怀疑是这个小太医动得手。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模样的文弱书生,和孔武有力、功高震主的将军,谁的嫌疑更大,一目了然。

再想到高淳刚这个引子,还是他亲手送到杜宣缘眼皮子底下的。

真是让人牙痒痒。

“当然,这些兵还是将军的,我只是想帮将军解这燃眉之急,你我暗中结盟,这份功劳兜兜转转不还是到将军手中吗?”她望向穆骏游,可惜带笑的双眸中满是熊熊野心。

她的志向远不止此,也许她确实看不上这份功劳,只想拿这件事做个跳板。

电光火石间,穆骏游尽管很清楚杜宣缘在利用他,也清晰看见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赌一把?

他现在已经站在悬崖之侧,心知肚明自己从前的种种挣扎,不过是延缓将他推下悬崖的进度。

穆骏游在安南军驻地筹谋两年,携兵在皇城外驻扎半年,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又等待了那么久,现在,他在苍安县捧着天大的功劳。

这份烫手山芋到他手上的那一刻起,他前面那些本就徒劳无功的谋划已经彻底化为乌有。

是谁将烫手山芋塞到他手中的?

穆骏游缓缓将目光落在杜宣缘从容的神情上。

一环扣一环,不费吹灰之力便了结苏勤、收拢苍安驻军,现在更是已经抓住山匪头目,穆骏游不知道她接下去的安排,但他相信剿灭苍安县外那些山匪,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穆骏游摩挲着掌心,好似手中握着一块越来越烫的栗子。

——也是他自己不甘心充当皇帝的刀、与苏勤斗个两败俱伤,才不知不觉中了杜宣缘的计。

一个明晃晃的阳谋。

只要心有不甘,不愿引颈就戮,他都会做出现在这个选择。

沉默许久的穆骏游长出口气。

他的神色松快许多,望向杜宣缘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好。”穆骏游向杜宣缘颔首,“安南军就做先生脚下台阶一回,只愿先生不要过河拆桥。”

“将军错了。”杜宣缘将笔搁回笔架,“不是台阶,是基石。”

穆骏游没吃杜宣缘画的这块大饼,而是拿起墨迹未干的纸,手指在上边轻弹几下,柔软的纸张发出“簌簌”声响。

“敢问小先生,这剿灭山匪的头功,该从何而来?”

“已经有人送来了。”

.

严登化被绑在县衙外不知多长时间了。

除却恨他入骨的,再没有其他人“来访”。

每日还是只有一碗冷粥,他急切地只想快些离开此地,哪怕是重回狱中,也比这儿多了可以遮蔽风雪的四壁。

——但他和杜宣缘的赌约并没有规定时间。

不过他现在冻得跟冰坨一般无二的脑子,也无暇思考这个细节了。

杜宣缘抿了口热茶,又瞥一眼系统地图,终于施施然起身,令人将严登化带入衙门牢房。

昏昏沉沉的严登化一步踏进燃着火盆的温暖地方,猛然清醒过来。

他神色郁郁地盯着杜宣缘烧得正旺的火盆,显然是认为她终于打算用刑。

严登化挺直腰杆。

他在脑海中已经将各种刑罚想象了一遍,并决心一字不说。

可杜宣缘却在伸着手慢吞吞地烤火。

等了许久,严登化终于耐不住,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你不过是想用这种方法羞辱我,让我寨中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幕,自投罗网。”

他冷哼一声,又颇带得意之色道:“你不必费这个心思了,纵然他们对我忠心耿耿……”

“你的好儿子恐怕巴不得你给他让路。”杜宣缘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严登化面色铁青,为杜宣缘的打断,更为这轻视的话语。

“你懂什么!”严登化怒不可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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