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苏府庭院次第亮起描金彩灯,悬于回廊梅枝,橘黄暖光映着阶前残雪。暖阁内,紫檀圆桌摆着细瓷元宵,热气袅袅。
苏明远捻须含笑,看小女儿苏檀宁踮脚挂兔子灯。柳氏放下绣绷,温声叮嘱:“宁儿慢些。”她扶住女儿,理了理鬓边绒花,眼角细纹盛满温柔。
琴案旁,苏檀攸指尖拂过冰弦,带出清越泛音。月白常服衬得少年身形清瘦,侧影沉静。宣纸上墨迹淋漓,临的是《兰亭集序》。
“攸儿,”苏明远唤他,“‘白玉无瑕’,打一物,可猜着了?”
苏檀攸搁笔抬眼,唇角噙笑:“可是‘书’字?白玉喻质洁,无瑕指文墨无垢。”
“解得妙。”苏明远眼中赞赏更浓。
柳氏推过一碗元宵:“快趁热吃。”
暖阁笑语晏晏,檀香、墨香、食物暖香交织,隔绝门外料峭春寒。
苏檀攸端起瓷碗,指尖尚未触及元宵时。
“啪嚓!”一声轻微脆响,撕裂暖阁温馨。声响来自窗外庭院深处。
死寂降临。欢笑声戛然而止。
浓烈刺鼻的油味,蛮横撞开雕花窗棂,汹涌灌入。
“什么味道?”柳氏失声惊呼,脸色煞白,紧搂苏檀宁。
苏明远霍然起身,眼神锐利如刀:“福伯!”
话音未落。
“轰!轰!轰!”数声闷雷巨响在苏府各处炸开。地面剧颤,碗碟叮当。刺目红光撕裂黑暗,前院马厩、西侧库房、回廊同时腾起巨大火舌,浓烟裹挟火星冲天。
“走水了——!”凄厉嘶喊从前院传来,瞬间被爆裂声淹没。
“爹!娘!”苏檀宁尖叫。
老管家福伯跌撞冲入:“老爷!夫人!外面全是火!有人泼油!前门堵死了!”
苏明远脸罩寒霜,一把推开椅子,冲向书房角落书架,按下隐蔽凹槽。
“咔哒!”书架滑开,露出暗格入口。
“快!柳娘带宁儿进去!”苏明远斩钉截铁,将苏檀宁推向暗格。
“老爷!”柳氏泪如雨下,抓住丈夫手臂。
“别管我!护好宁儿!”苏明远甩开她,充血双眼死死盯住苏檀攸:“攸儿!走!”
“爹!”苏檀攸心脏狂跳。
福伯反应极快,一把抓住苏檀攸手臂,拖拽冲向暗格。
苏檀攸被拽得趔趄,最后一眼:父亲抽出装饰古剑,剑锋寒光决绝,转身冲向门口炽热红光浓烟。母亲抱着妹妹,被父亲奋力一推,跌入暗格黑暗。
“少爷!低头!”福伯嘶吼,带着血腥绝望。
苏檀攸被巨力摁入庭院角落巨大的粗陶水缸。冰冷浑浊的冰水混合物瞬间包裹他。
“砰!”沉重缸盖合上,隔绝冲天火光喧嚣。世界陷入窒息昏暗,仅缸盖缝隙透进地狱般摇曳红光和呛人焦糊味。
“少爷…看缸底…活下去…”缸外传来福伯破碎嘶哑低语,随即被钝响和重物倒地声掐断。
苏檀攸蜷缩缸底,血液冻结。他强迫抬头,眼睛贴向缝隙。
视野血红扭曲。父亲苏明远长剑舞动寒光,与几个深色劲装黑影缠斗。父亲身手凌厉,一个黑影惨叫着倒下。
但更多黑影涌出,配合狠辣,军中搏杀路数。
“苏大人,何必顽抗?”冰冷平板声音穿透火焰爆裂声。
苏明远格开劈面刀锋,喘息冷笑:“宵小之辈!也配问我?”
话音未落,一道更快刀光如毒蛇,自刁钻角度闪现!
“噗嗤!”利刃刺穿血肉闷响!
一截染血刀尖,从苏明远胸膛正中穿透出来,滚烫鲜血喷涌。
时间凝固。苏明远身体僵住,长剑脱手坠地。他艰难转头,目光穿透火焰浓烟,直直落向水缸方向,眼中燃烧愤怒、不甘。嘴唇翕动,无声呐喊:活!
那眼神如烙铁烫入苏檀攸灵魂。他死死抠住冰冷缸壁,指甲崩裂渗血。
父亲身体晃了晃,眼中光芒黯淡,轰然扑倒。
“爹——!”无声嘶吼在胸腔冲撞。
混乱脚步与狞笑靠近。
“还有一个!那女人和孩子呢?搜!”冰冷声音下令。
“娘!宁儿!”苏檀攸心沉冰窟。目光搜寻,定格在母亲柳氏倒伏的藕荷色身影旁——空荡荡脖颈处。
宁儿的蝴蝶珠花! 滚落在泥雪血污中,一只翅膀粉碎。
滔天恨意几乎冲破理智。他死死咬唇,血腥弥漫。
脚步声停在缸外!一只沾满泥血官靴粗暴踹在缸壁!
“咚!”巨大震动让苏檀攸头磕缸壁。
“妈的,这破缸还挺结实!”官兵骂咧,掀开更大缝隙,狰狞面孔凑近窥探!
“完了!”苏檀攸心沉万丈深渊。
“妈的,空的!晦气!”窥探者缩回头,骂咧走开。
苏檀攸瘫软缸底,劫后余生虚脱未散,更深恐惧痛苦缠绕。爹死了…宁儿…娘…
他再次颤抖贴向缝隙。
母亲柳氏头颅,滚落在碎木旁,沾满血污尘土,眼睛圆睁望着血红天空。
官兵翻找声传来。
“找到了吗?”
“回大人,没见那东西!会不会毁了?”
“不可能!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主上等着要!”
脚步声再近。苏檀攸屏息。
官兵腰间佩刀刀鞘,在火光下清晰暴露徽记——三只扭曲首尾相衔黑鸦,拱卫一轮诡异暗红太阳!
三足乌!
官兵与黑衣人一伙,“主上”是幕后黑手!
恨意如岩浆冲垮理智。他几乎要撞缸同归于尽。
官兵再次踹缸,骂咧掀盖。
“站住!什么人?!”粗粝暴喝炸响!沉重官靴狠狠踩上苏檀攸后背!巨大力量几乎踩爆胸腔!
“呃啊——!”苏檀攸痛苦喘息。
“妈的!还真有漏网小耗子!”官兵狞笑,脚下加力碾磨,“说!你是谁?躲缸里干什么?看见什么了?!”
“小的…小的叫阿福…厨房打杂的…”苏檀攸声音抖如筛糠,脸埋泥雪,“火…火太大了…怕死…躲缸里…什么都没看见啊军爷!饶命!”
官兵揪住他头发抬起脸,浑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啧,细皮嫩肉,不像粗使。莫不是苏家小少爷的娈童?”
屈辱杀意冲顶。苏檀攸强迫垂眼,泪水混污泥滚落:“不…不是…军爷明鉴…小的…就是生得白净些…干粗活的…求军爷开恩…”
“妈的,晦气!”官兵松开手,脸砸回泥泞,“头儿说了,一个活口不留!管他是谁,宰了省事!”
官兵解下连鞘腰刀,掂了掂:“小崽子,算你运气不好!爷爷手酸,懒得拔刀,就用刀鞘,给你个痛快!”
沉重刀鞘带着呼啸风声,狠狠抽下!
“啪——!”肩胛骨剧痛炸开!苏檀攸眼前一黑,扑倒泥地。
“呃啊——!”凄厉惨叫冲破牙关。
“军爷饶命啊!饶命啊!”他蜷缩如虫,发出绝望哭嚎,“小的…做牛做马报答军爷…”
“啪!啪!啪!”密集凶狠抽打落下!单薄冬衣撕裂,皮开肉绽,鲜血涌出。
惨叫声微弱,变成濒死呜咽。他瘫软雪泥血泊,身体随抽打痉挛。
“求…求求…军爷…饶了…狗命…”声音细若游丝。
“妈的,没劲!软骨头!”官兵停手,喘气,“算你小子命大!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官兵骂咧转身离去。
苏檀攸趴血泊,一动不动。许久,挣扎撑起,爬向母亲倒卧处。指尖拂过母亲冰冷僵硬手,抠挖掌心。
半块夔龙纹玉佩入手。边缘断裂茬口锋利,玉质温润。正面夔龙狰狞,龙睛暗色宝石流转幽光。内侧布满细密阴刻纹路,诡异如活物。
父亲书房暗格之物,母亲拼死守护。
一滴温热血珠从额角伤口滑落,滴在染血玉佩,滚落洁白雪地。
噗。血珠晕染,形成小小凄艳血梅。
走!必须立刻走!
苏檀攸攥紧玉佩,夔龙棱角硌入掌心。最后看一眼父母妹妹,用尽残力撑起,踉跄扑向后花园角门。
寒风如钢针刺透单衣。他背靠冰冷巷壁滑坐,剧烈喘息。摊开手掌,半块染血玉佩静静躺着。
血珠滴落雪地。
噗。噗。
像朱砂点破寒梅,无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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