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格莱的眼神很纯粹,隔着几米距离很纯粹的审视目光。这一路的接触并不算少,他多半是演化局外人旁观,不管上演的戏码好不好看,那双淡蓝眼眸总是风轻云淡。现在这种情况无异于后院着火。
别尔顿感心口发凉,有如身为猎物被子弹击穿的错觉。
审视的目光有很多种,例如现在坐在他身边的用餐者,严苛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锋利,一层层剥皮去骨,像是要从外向里扫描自己的灵魂。费格莱却不一样,他的目光直奔要害,胸前、第三颗纽扣的左边,额头、两眉之间。
这是一种穿心夺命的审视!
这种审视不计前嫌,无关乎格斗时的败于下风,而是开始斟酌猎物存在的价值,目光所及若有不满,猎物随时可能毙命!
别尔猝然抬眼,灰眸掀起漫天尘沙,纵有万马奔腾,仍是兵不成行,马不成列,只余一派马乱兵荒。
“别尔……”
涅夫压低声线,又戳了一下他的脊梁骨。
公共场合、阵营对立,两人长时间的对视已经搅动暗流,被压迫者无不提心吊胆。
费格莱无动于衷,这样的对峙他永远有底气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别尔不一样,他身处下位,要么飞蛾扑火,要么明哲保身。
飞蛾扑火显然不可取,收束目光,面色坦然,体内却油然一股无名怒火,来势汹汹,喷薄欲出。他竭力隐忍、压制,可总有人要招惹。
领队的士兵让他出列,面向德军军官用餐区,不到八毫米口径的栓动步枪瞄准太阳穴。他自以为读懂了费格莱,想出风头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不料他的长官抬手,五指并拢有力,朝后绷直六十度倾角。
那士兵愣了一下,把别尔赶回队列。
“哟,这不是费格莱和尤纳斯的小毛熊吗?”
汉斯从队伍后面冒出来,眼神总是轻慢无礼,棠黑的脸上挂着自鸣得意的狞笑,随时亮着一把毒刀。
毋庸置疑,他是个兵痞。
苏德互助时期,政委跟他们科普过德军军官的家世背景,说大部分隶属精英阶级,不耻于做些违反国际协约的勾当,所以任务会落到邀功者身上。而那种人狂妄、激进,暴戾,上传下达的忠实践行者,不动摇于人性、不涕泪于善举,举起屠刀就是杀。
汉斯就是这种人。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别尔垂首以示服软。
汉斯很吃这一套,领餐后走向费格莱,声音大得怕人听不见:“尤纳斯少校呢?怎么第一天聚餐就落单?该不会是昨天吓尿了不好意思出来吧!”
话语尖锐,不留情面。
费格莱没有说话,淡淡地刮了他一眼,而后握勺专注盘子里的餐食。很正常的举动,可碍于凌厉五官,总给人一种高攀不起的样,落在汉斯眼里就叫无视,而他最讨厌被无视,双眼冒火,随时暴走。
费格莱旁边的用餐者搁下铁勺,清脆一声,又混着严苛的目光看向汉斯,那边霎时寂然。
各方对抗、忐忑都点到为止。
“列队!”
那个德军翻译官又来了,说完波兰语和苏联语就操着一口别尔怎么都听不懂的语言重复,然后指着不同区域介绍用餐规则。
这个食堂共有四个用餐区,每个区的菜品千差万别。别尔和大部分室友被分到第四区,吃的最差,只有菜汤和烤土豆。而那些曾上蹿下跳的鸡鸭鹅,落到了德军军官区和第一区域。
这里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翻译官毫不避讳地说犹太人无条件垫底,紧接着是苏联人。
“营区内的各项活动都会按照等级执行,当然——”翻译官顿了一下,面容几分阴森扭曲,“死神优待犹太人。”
“祝各位用餐愉快!”说完走了。
这些恶魔的言行举止总是这样,哪怕上一秒十指染血,下一秒也可以儒雅温淳。
他们是多面性的,所以战争选择了他们。
别尔几人被要求坐在暗处,这倒没什么,身为苏联人且穷途困境,吃不了土豆才是致命的。
涅夫掰了一个,表皮酥脆,内里绵软,别尔却看一眼头眩脑涨,面色惨白。
家道中落前,他的人生畅通无阻、一路绿灯。
在家父母、仆人捧在手心;在军营,背景公开,自己也争气,教官、政委、甚至营长、旅长轮流宠爱,讨厌土豆这种小事也就没人在意。
起初他并不讨厌,甚至是感激的,土豆在苏联是普罗大众的救命粮,是上帝施予的恩惠。
然而漫天飞雪的那天,童话般境遇发生的那天,土豆成了他的梦魇。
五岁那年,父母忙于工作不常顾家,玩伴阿列克谢年前也和父母回了乡下,别尔孤身一人。每天完成各项学业后只能坐在书桌前,撑着小脑袋望向窗外的皑皑白雪,锁定父母的下班回家路。
他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忍受不了单调枯燥,也实在想念父母,于是鬼点子上脑。开始事无巨细地记录仆人的工作时间,几天后,他趁着仆人在杂物间整理,跑到厨房捎上烤土豆就溜上了街。
他知道父母的工作地点,他要去接他们下班!
只是那天雪很大,积雪没到小腿,风也嚎叫不停,离黄昏更是没剩多少时间。
天空清凌高阔,平日热闹的街道空寂无人,他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走一步就拔一下腿,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晚,铅色云层越积越多。身后传来仆人急切的叫喊,别尔嘟着小嘴嘀咕,不想无功而返。为了误导仆人,他故意在分岔口往反方向走,留下一连串的脚印,觉得差不多就踩边上的坎绕回去,缩着身子躲进分岔口的废弃纸盒下。
仆人的声音像一道催命符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别尔只好不停往里缩,缩着缩着背部碰上一团柔软。他吓得猛回头,借着纸缝上方透进来的点点光亮,他看见了一双从没见过的淡蓝眼眸,澄澈剔透,像插画上的珍珠一样。
小男孩被别尔踩疼了要张口呼吸,别尔却误解,忙捂住他的嘴,边摇头边往后示意。
仆人的叫声只停留了会儿,别尔挪开身子跟小男孩道歉。小男孩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只是瘦得像一张白纸,身上的湿衣服肮脏破烂,手上和脸上的冻疮红肿吓人。别尔见过他这样的小孩,每次父母带他去教堂附近的贫民窟,就会有这样的小孩。
父母教导他要平等地看待他们,但因为巨大阶级差距,也提醒他施行善德时要保护好自己。
别尔一直谨记在心,但就是觉得这个苦难的小男孩不会攻击他。他有一双那么泛着淡蓝荧光、纯洁无辜的眼睛,怎么可能是坏小孩!
小孩子很简单的思考方式。
别尔很庆幸自己穿得厚实,摘下手套后捂着小男孩的手放到嘴边,学着父母的样子帮他哈气。小男孩乖觉地盯着他的动作,一旦视线相碰,别尔就不值钱地看着人眼睛笑,眉眼弯弯。
他觉得小男孩很可爱,对可爱的小孩子要多笑,这样他们也会笑的,他从来深信不疑。
帮小男孩戴好手套后他又摘下暗红色围巾,打算给小男孩裹上,小男孩却剧烈抗拒,嘴里嘟哝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别尔很伤心,但还是选择尊重他,只好脱下毛绒大衣裹到对方身上。
他不觉得多冷,助人为乐的喜悦总能带来无穷热意。而且快到父母的下班时间了,他还可以邀请对方到家里,顺便请伯莱尔先生给他看看冻疮。
最最重要的是,小男孩眼睛眨巴眨巴,眼眸里的淡蓝色若隐若现,看得别尔心软软,他羞涩地展开双臂,小声征询:“是要我抱抱你吗?”
小男孩扑进他怀里,别尔看着小男孩乱糟糟的发旋,脸上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开心极了。
最近整天整天待在家里,都快发霉了。
圣诞将近,小男孩是圣诞老人送的最好的礼物,这个冬天将不再无聊,自己就要有新玩伴了!
别尔一边搂着小男孩,一边盘算怎么说服父母把他留下来当弟弟,毕竟父母那一关可不好过,不然现在肯定已经有很多贫民窟的弟弟妹妹。
别尔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自认计划十分完美后就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来我家吗?”
他说得腼腆,声音又非常小,不知道小男孩有没有听到,总之没给他任何反应。
他又鼓起勇气抛出诱饵,“我可以教你弹钢琴!”虽然五音不全,每天呕哑嘲哳。
小男孩没反应。
“那画画呢?”画得也非常抽象派。
小男孩还是没反应。
别尔又连说好几种大人才能玩的,例如母亲有空就和父亲跳的交际舞,表哥喜欢的骑马狩猎之类。
可小男孩都没给出任何反应。
别尔垂丧着头,非常颓败,“那我们什么都不做,就看爸爸研究装甲车怎么样?”
说完还小声嘀咕那堆破铜烂铁可烦了。
小男孩却有了反应,别尔看着怀里几根翘起的呆毛动了动,喜出望外:“原来你喜欢装甲车啊!我愿意去尝试的,我们可以让爸爸教我们!”
得到反应总比没有反应好,别尔的灰眸亮澄澄,装满了喜色,“我们现在就回家等爸爸妈妈吧!”
他放开小男孩,额头相擦而过,别尔被烫得一缩,小男孩这是高烧了吗?别尔不能确定。
每每跟父母去贫民窟行善,他们都会特意嘱咐他不要随便接触看似生病的人,因为他们可能真的病了,可能带有传染菌。要离他们远远的,去叫医生才是帮助他们。
别尔很怕小男孩得的是传染病,也怕自己已经被感染,回家就会传染给爸爸妈妈。
他害怕极了。
可良好的教养没让他说出疑惑和恐惧,他只是小心地放开小男孩,没底气地说:“我去叫伯莱尔先生来帮我们,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就撑着纸板起身,右手却被一股力攥住,他吓得狠力一甩,自己也跟着跌了回去。等他回过神,已经晚了,小男孩倒在一侧,很平静地看着他。他知道这种眼神,是被背叛时才会有的。
阿列克谢觉得委屈时也会这么看他。
小男孩还没怎么,别尔的眼泪就簌簌掉落,也不敢哭出声,小脸皱得很搞笑。他开始笨拙地想办法,想要补偿小男孩,摸到衣服内层藏着的土豆,他长舒一口气,土豆还暖和。
别尔擦了擦眼泪,不顾挑拨两人关系的可能潜在传染源,爬到小男孩面前,拿出土豆,怕小男孩难啃,还贴心地要把土豆掰成两半。
可是土豆很大,他手小,掰一次土豆就滚落一次。咚、咚、咚,小男孩的淡蓝眼睛都听亮了。
别尔顿觉云开雾散,双手紧紧攥住土豆收到肚子前,弓着身子哼哧狠力一掰,成功了。
他把土豆都塞到小男孩的手里,然后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你一定要在这等我!”
小男孩似懂非懂,看了他一眼就专心吃起土豆,他吃得很认真,还有些狼狈,像是饿了很久。别尔不忍心,但还是拍拍裤子上的土豆屑,爬出了纸盒。
天已经黑了,雪却还在下,洋洋洒洒。
他艰难地往家的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他听见父母的呼喊声,还有仆人们的声音。他撇撇嘴,出逃计划宣告失败,下次得再把计划精细点。
几人很快碰面,爸爸连忙把他提出雪堆,拍拍雪屑就抱着往回赶。一旁的母亲也急坏了,泪眼婆娑。
别尔好一阵愧疚,但没忘新玩伴,低声道:“爸爸……”
“老爷!”老仆人佝偻着背从远处跑来,打断了别尔的话,“警卫队已经赶过来了!正去追捕黑熊!”
黑熊?!难怪爸爸妈妈这么担心,别尔越发愧疚,猛地搂紧爸爸。
黑熊在苏联街道出没并不稀罕,一到冬天就喜欢离开树林来街上晃悠。大人们倒不怯,只是家里有孩子的难免紧张,持木棍赶过多次,但黑熊不长记性。
别尔和黑熊接触不多,因为爸爸工作很忙,并不能经常带他进树林,所以他很羡慕阿列克谢。他爸爸总是带他去树林扎营钓鱼,回来他就能很神气说他爸爸带他骑熊。
脑袋里不是愧疚就是黑熊,回家路上别尔把那个小男孩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医术精湛的伯莱尔说他有点感冒,他才又想起小男孩。一遍遍跟伯莱尔确认自己没被传染后,他跟父母说了遇见小男孩的事。
父母并没有马上带他出门,而是联系老仆人让警卫队多留意。几分钟后,警卫队长踏入宅邸,说在一个纸盒下抓到了黑熊,已经击毙。
纸盒?!别尔猛地站起来,父母心领神会,给他裹了件大衣就抱出门,一堆随从也跟了去。
越是靠近纸盒,别尔就越紧张,他并没有听懂警卫队长的言外之意,以为小男孩还好好地在等他。
还没靠近警戒线,就听到居民们交头接耳,说不知道吃了谁,一点不剩。
围观的人让路,别尔看着眼前的画面,眼泪扑簌簌滚落。看到那件毛绒大衣和围巾他就懂了大人们说的话,浸在血泊里的那半块土豆就是证明。
父亲亲了亲他的脸,“宝贝,你得适应死亡。”
在那之后别尔病了很久,反反复复高烧。
模糊意识总是把他带回那天,下着好大的雪,而雪之下,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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